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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薑小乙回營後,李臨過來詢問,薑小乙隨便應付瞭幾句便去巡邏瞭。

她急需走動走動,理清思緒。

經過這一日,她有好多話想對肖宗鏡說,有些安慰,有些抱怨,甚至還生出瞭些勸阻之意。但她還沒想好該不該說,若說的話,該怎麼說。

下午是周寅負責執勤,薑小乙同他一起去。

周寅走在薑小乙前面,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薑小乙走著走著,忽然問道:“周大哥,你是一直都這麼不愛說話嗎?”

周寅回答:“言多必失。”

薑小乙看著他默然的背影,又問道:“剛剛我從內廷回來,李臨和江存書都來問我發生瞭什麼事,隻有你不問,你一點都不好奇嗎?”

“這不是我該關心的事。”

“那你關心什麼?”

“我隻關心大人交代我的事。”

薑小乙笑道:“李臨總說你是木頭,想來也是因為你一直這樣一根筋,什麼都不想。”

周寅沒有說話。

薑小乙打瞭個哈欠,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他們來到外廷,走瞭大半路程後,周寅忽然開口。

“不是我什麼都不想,隻是這宮裡的事禁不得想。你越想,瘋得越快。想不瘋隻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去找樂子,要麼去做事。我不是個喜歡找樂子的人,所以隻能做事。”

薑小乙心想,肖宗鏡或許也是第二種人。她回想那座龐大又陰冷的宮殿,決定先拿周寅做個試探,輕聲問道:“周大哥……你們盡心盡力,卻如此不順心,有沒有想過離開呢?”

周寅難得在巡邏中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薑小乙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周寅道:“我明白。其實……我外出執行公務,也曾結識一些江湖人,問過我為何不離開這荒唐的朝廷。”

薑小乙:“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周寅靜瞭片刻,回憶道:“我傢祖上原本很窮,後來曾祖父中舉做官,官職不算大,但因本朝高薪養廉之政,生活也因此變得安穩富足。一直到我這一代,雖然民間疾苦艱難,而我的傢族依然衣食無憂。”

說到這,周寅笑瞭笑。這是薑小乙入宮以來,第一次見他笑。

“國傢興盛之時,我傢受其庇蔭,現國傢衰落,我豈能做出得魚忘筌之舉?吃完飯就砸碗,這道理在我這說不過去。我沒有太大的本事,我改變不瞭這世道,所以我追隨大人。若有一天,連大人也無法扭轉乾坤瞭,那無非以死明志,又有何懼?什麼順不順心,不過一時矯情罷瞭,不值一提。”

周寅這番話,讓薑小乙覺得,自己剛剛那些思緒變得無足輕重。

世路千萬,各有選擇。

她的顧慮和煩惱,像肖宗鏡和周寅這樣的人物,恐怕早已想瞭千千萬萬遍瞭。即便如此,他們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他們各有各的理由,而這種決定的分量,無有外人『插』嘴的餘地。

她忽然就想開瞭。

巡邏結束後,薑小乙回到營中,喝瞭點茶,吃瞭點糕點,打著飽嗝回房間休息。她一不小心睡過瞭頭,醒來已是傍晚,朦朧之間,她聽到有人敲門。

她兩腿一蹬坐瞭起來,把門打開,肖宗鏡站在門外。

薑小乙聞到什麼味道,往下一看,見他拎著幾壇酒。她調侃道:“大人,下朝瞭呀?”肖宗鏡嗯瞭一聲,問:“你想喝酒嗎?”

薑小乙凝視他的雙眼,驀然一笑,話中有話。

“大人,薑小乙一定奉陪到底!”

她將他拉進門,點燃油燈,清理瞭桌上的糕點殘茶,取來酒碗。

酒剛從外面拿回來,冰冰涼涼的。

兩人話不多說,先幹瞭一碗。

肖宗鏡靠在椅子裡,談起白天的事,道:“陛下給靈人教分瞭石鼓山的悅心廟做為道場,還讓我給安王殿下傳話,讓他不要再約束凝兒和那名侍女,隨她們晉謁大靈師。”

幾碗酒下肚,他說話明顯較以往慢瞭許多。

“……那悅心廟原本是座空廟,年久失修,不過勝在位置好。石鼓山上已有一座東山寺,主持就是廣恩禪師。他們幾次向朝廷請示想要擴建廟宇,卻因為劉行淞從中作梗,一直沒能如願。現下劉行淞為靈人教爭來瞭悅心廟,也算是與楊嚴正面過不去瞭。”

薑小乙觀察他的臉『色』,問道:“大人是不是生氣瞭?”

肖宗鏡搖頭:“有些時候,事情離譜過瞭頭,反而變得可笑瞭。”

說起那位廣恩禪師,學識淵博,口才伶俐,私下與楊嚴交好,楊嚴安排他定期入宮與永祥帝講法,也是方便遞話。廣恩禪師深受永祥帝賞識,每年開銷極大,最近他在安排法會,若不是楊亥回來瞭,要討論青州事務,恐怕今日的早朝都沒得上。

肖宗鏡嘆瞭口氣,永祥帝早年命途坎坷,入宮之後也少有依靠,漸漸沉『迷』於宗教觀想,他不樂見,但也沒有別的辦法。永祥帝在這些事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

“大人,今天這事,他戴王山得負全責!”薑小乙手指頭用力點瞭點桌面。“密獄天天睜眼說瞎話,咱們又何必非做君子呢?”她靠近肖宗鏡,壓低聲音。“咱們也使點招吧大人,這樣,我去弄點厲害的『藥』,你想辦法給他下瞭,咱們神不知鬼不覺把他給……”她比劃瞭一個切菜的手勢。

肖宗鏡:“想毒死戴王山,可是個精細活。”

薑小乙:“反正劉行淞手下就這麼一個好手,把他拿下,剩下的都是臭魚爛蝦,我們以後做事也好放開手腳。”

肖宗鏡:“戴王山現在不能出事。”

“啊?為什麼?”

“你也說瞭,他是個‘好手’。”肖宗鏡拿捏著酒碗,思忖道:“此人雖人品低劣,但也算有實力。他經營密獄多年,人手遍佈全國,紮根極深,這些棋子用好瞭,很多事都可事半功倍。”

比如這次處理青州軍……

但是,要讓戴王山這種人出力,要麼給予絕對的威『逼』,要麼給予絕對的利誘……

肖宗鏡陷入沉思,薑小乙不打擾他,坐在一旁喝酒。

她喝得多瞭一點,漸漸有點上頭,扶著臉,默不作聲盯著肖宗鏡。忽然,她發現瞭什麼,眼睛瞇瞭起來。

肖宗鏡道:“你作甚又這樣看著我?”

薑小乙伸出手指,一點點靠近他。

肖宗鏡沒有躲。最終,薑小乙的指尖碰到他,在他頭發上輕輕分瞭一下,驚訝道:“原來我沒看錯,是真的。”

肖宗鏡奇怪道:“什麼是真的?”

薑小乙轉向他,圓溜溜的眼睛像兩顆鋥亮的玻璃珠。

“大人,你有白頭發瞭!”

安靜,還是安靜。

所有思緒都被打斷,肖宗鏡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後仰。

薑小乙:“大人,你才三十冒頭就有白頭發瞭,你真苦啊。”

這話不管從哪個層面理解,都不是什麼好話,但可能是因為她說得太誠懇,太直白瞭,竟讓肖宗鏡生出一種詭異的滑稽感。

他哭笑不得。“薑小乙,你……”他指著她,牙關緊咬,憋瞭半天憋出一句。“你可真是個人才!”

薑小乙喜笑顏開。

“是嗎?多謝大人誇獎。”她給肖宗鏡倒瞭一碗酒。“來,大人順順氣,順順氣。”

兩人再次喝瞭起來。

酒至中旬,肖宗鏡已有明顯醉意,眉眼微垂。

“再過些時日,我們就要去東邊瞭。”

薑小乙沒所謂地嗯瞭一聲。

“我知道,討伐青州軍嘛。”

肖宗鏡:“你語氣倒輕巧,這次任務與之前不同,是真正生死攸關,關乎國傢存亡的大事,你不打算再多問幾句?”

薑小乙故作驚訝道:“竟有這麼誇張?那……既然任務如此重要,我們要是得勝歸來,獎賞也該豐厚無比吧?”

肖宗鏡一頓,道:“獎賞自然有,你想要什麼?不論是金銀,還是奇珍異寶,隻要你提出來,我都會盡力滿足。”

薑小乙見他當真瞭,笑道:“我說著玩呢。”

肖宗鏡不語,好像還在思考此事,薑小乙的視線向他鬢側移瞭移,靈機一動,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大人若真想給,就把這根白發送我吧。”

肖宗鏡在燭光之中抬起雙眼。

薑小乙被那目光看沒瞭話。

肖宗鏡:“你知道自己的話是什麼意思嗎?”

薑小乙張張嘴,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默默低頭。

“大人我錯瞭……”

肖宗鏡半嘆瞭口氣,低聲道:“現在說獎賞太早瞭,等鏟除賊軍,班師回朝的那日,再談吧。”

得瞭這不像承諾的承諾,薑小乙又開心起來。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神神秘秘地對肖宗鏡道:“對瞭大人,我跟你說件事。”

“何事?”

“我今日好像悟到瞭。”

“……什麼?”

薑小乙嚴肅地思考瞭一會,抿抿嘴。

“雖然不好說究竟是悟到什麼瞭,但終歸是悟到瞭,是周大哥開解瞭我。”

“周寅?”肖宗鏡靠回椅子裡。“你終於不跟李臨混瞭。”

“嘿,李臨是李臨,周寅是周寅,他們各有各的好。”

“確實。”想起自己這兩個手下,肖宗鏡放下酒碗。“周寅品行端正,武功紮實,意志頑強。隻是過剛易折,做事不太知曉變通。李臨腦子靈活,反應快,主意多,不過有時想得太花,難保陰溝裡翻船。”

薑小乙想起李臨在十八香的遭遇,深有所感,她靠近桌邊,問道:“大人這麼瞭解手下,也說說我吧。”

“你?你是想我誇你還是損你。”

“哎,大人有什麼說什麼,我就想聽真話。”

見她晶亮透徹的眼睛迸發期盼的光芒,肖宗鏡挑眉道:“你很在意我如何看你?”

“當然!”

肖宗鏡反問道:“那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薑小乙毫不遲疑道:“大人仁心仁術,不同流俗,是天上的月亮!”

肖宗鏡呵瞭一聲:“薑小乙,你的缺點就是說話時常不著邊際。”

“嘿嘿,大人不喜歡聽就當是我放屁好瞭。”

“滿口粗言。”

薑小乙:“不過大人,小的對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情實意的,不是不著邊際。”

“每一句都是?”

“每一句都是!”

“難道你記得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額……差不多吧。”

肖宗鏡笑瞭。

“我也記得很多。”

他的笑容一如往日沉穩平靜,但好像又不太一樣,薑小乙扒著桌子問:“缺點說完瞭,還有優點呢。”

靜瞭片刻,肖宗鏡緩聲道:“小乙,我同你說點閑話吧。我今年三十有一,十歲前笨得很,隻會練武背書,雙親過世後,我被安王殿下收養,才慢慢學會瞭做事動腦子。十三歲那年發生瞭庚午之變,我深感自己能力之低微。十五歲,陛下即位,我離開天京外出拜師,五年後歸來,入瞭軍伍,二十三歲回朝廷創建侍衛營,到如今已有八年瞭。”

時光荏苒,多少辛苦磨難,人間疾苦,也不過寥寥數語,草草概括。

“我半生漂泊,見過很多無可奈何的倒黴事,時常會為瞭雲譎波詭的世情感到震驚。太多的人與我說過,我諸事不順,是命數如此,更是國運如此。後來,為瞭不使本心動搖,我強令自己隻專心做好眼前事,不去多想所謂天理命數。但是前不久,我還是念及瞭一次,你可知是什麼時候?”

薑小乙搖頭。

肖宗鏡道:“就是在豐州冀縣,我從江裡撈起你的那一夜。”

他清楚記得那時的場景,他們死裡逃生,她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向他表述衷心。

侍衛營裡許多兄弟都與他生死相交,可薑小乙給他的感覺,又與他人不同。

那是一種更為玄妙的感受,他明明與她認識沒多久,卻生出一種前緣深種的錯覺。好像昨日才相識,今日便相知,這中間的種種,他全然不知如何發生。

於是他的精神片刻出離世間,再次為那無形的世情心生感慨,隻是這次感慨,與之前不太相同。

從前,他生活中所有的“變數”,幾乎都指向殘酷,但是這次,卻在他面前開瞭一朵花。

雖然這花很小,很脆弱,但終究是美的。

他低聲道:“這麼多年瞭,這捉『摸』不定的命運,終於帶來瞭一些好事。小乙,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他的形容晦澀難明,但是薑小乙聽瞭一遍就懂瞭。

她點頭,他淡淡一笑。

這稍顯沉悶的一日,能以這一笑做結,也算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