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明花作 > 第59章 >

第59章

窗外風雪呼嘯,窗內萬籟俱寂,薑小乙看著肖宗鏡,漸漸有些呆瞭。

“你一直盯著我做什麼?”肖宗鏡淡淡發問。

薑小乙也不知道做什麼,但總歸要回話,她愣愣道:“大人,還是我自己來吧,都是小傷,不打緊。”

肖宗鏡將『藥』膏遞給她,說道:“你本不該受傷,是我大意瞭。”

薑小乙:“我沒事,對瞭,大人怎麼跟戴王山碰上瞭?”

肖宗鏡:“我跟你進瞭園子後,碰見一夥人來來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們搬運的是何物,沒想到戴王山也在那裡。”

“他發現瞭大人,所以你們就動手瞭?”

“嗯。”

“那……大人不要緊吧?”

“什麼?”

薑小乙想起他們在院子裡實打實對的那一掌。

“大人之前不是說過,戴王山的掌法很厲害嗎?”

“好像是說過。”

肖宗鏡站起身,將佈巾在水盆裡涮瞭涮,洗瞭一把臉。幾縷濕潤的黑發順著兩鬢垂下,他側目而視,薑小乙立馬道:“不過他再厲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厲害。”

他笑瞭笑,將佈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閑話與調侃都顯得無力瞭。

薑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獄是什麼時候跟靈人教搭上的,想來是那大靈師準備花錢找靠山,買平安瞭。”

劉行淞將大靈師收入麾下,想做什麼,肖宗鏡太清楚瞭。

他問薑小乙:“你這一晚接觸大靈師,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實……”薑小乙猶豫片刻,還是將在堂內發生的事如實說與肖宗鏡聽。

肖宗鏡:“所以,你覺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隨他確有其理。”

薑小乙沒有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瞭一會,才說道:“大人,我小時候生活的鎮子上,有一個姓孟的老頭。他很奇怪,明明全傢人都死瞭,可他每天都像他們還健在一樣生活,同他們說話,與他們共事,說自己可以與亡魂溝通。一開始所有人都當他瘋瞭,後來,鎮子受戰『亂』波及,死人越來越多,有些痛失親眷,難忍思念之人,就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找孟老頭幫忙,向陰間傳話捎信,孟老頭每次都樂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靈能才慢慢為人所信。”

她說這話時神『色』比以往更為鄭重,雙目清澈,像一面純真而又冰冷的鏡子,映照世間一切虛妄,一切真實。

“人本就是靈物,許多人都會在陰差陽錯下獲得所謂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動『蕩』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靈。但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師父說過,得道是沒有捷徑的,隻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舉,持之以恒,經世累劫,才有機會修成正果。絕非一些小小的聰明,和虛幻的把戲可以蒙騙過去。”說到這,薑小乙的語氣嚴厲瞭些。“大人,這大靈師躲在後方,以他人虔心善念為己謀私,這犯瞭道中大忌,他絕不會有好下場的。”

肖宗鏡靜靜思索,垂眸不語。

薑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眾生身前。”

肖宗鏡抬眼,薑小乙嘆瞭口氣,又道:“不過,這些道理我懂,因為我從小跟在師父身邊。大人也懂,因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剛剛滿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靈師就是真正的神靈,他略施小術,便能收獲信徒,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沒法解釋。”

肖宗鏡凝視著那方火燭。

“我們錯失瞭殺他的最好時機。”

薑小乙當然也明白這一點,她輕聲問:“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對峙嗎?”

肖宗鏡:“既然劉行凇已經將此事告知陛下,也就隻能如此瞭。”

薑小乙:“那……大人能說服陛下整治此教嗎?”

肖宗鏡靜瞭靜,低聲道:“我不知道。”

薑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麼信任你,一定願意聽你的話,可看肖宗鏡沉默的樣子,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風刮得更兇猛瞭,桌上殘燭竭盡全力燃燒,用微弱的光芒照亮這對無言的過客。

所謂好的不靈壞的靈,肖宗鏡的擔憂終被應驗。

那日,風輕雲淡,晴空如洗。

薑小乙正在執勤,李臨匆匆忙忙來找她。

“快快快!陛下傳你即刻覲見!”

“什麼?!”

來不及準備,薑小已被李臨拉去瞭內廷。她一路上腦子都是懵的,她隻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鏡就離瞭營,一直沒回來。

“到底怎麼瞭?陛下怎麼會突然要見我?”

李臨:“具體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關,你可千萬別說錯話瞭。”

這是薑小乙第一次進內廷,千秋殿坐落在淒冷的寒冬中,像一頭傲然雄偉的巨獸,靜等眾人朝拜。

她不太記得自己怎麼上瞭階梯,怎麼進入大殿,怎麼叩拜行禮。

她盯著冰冷的地面,聞到一股透徹胸腔的蒼茫氣味,好像置身千丈高峰,明明沒有風,卻冷得刺骨。

滿朝文武站立左右,她聽到有人說:“薑侍衛,抬起頭來。”

永祥帝的聲音很好聽,語速不快不慢,語調不冷不熱,空曠而悠遠。

她抬起頭,才發現自己離永祥帝並不算很遠。

她的第一感覺,是肖宗鏡所言無差,永祥帝的確美極瞭。他的美與常人不同,甚至讓人生不出感嘆的俗念。他像一方精致的玉像,立於金殿之上。久居高位,使他習慣於俯視的儀態,而常年吃齋念佛,又在這種儀態上增加瞭幾分肅穆。他的尊容區別於殿下群臣,也區別於茫茫世人,他與所有人之間的距離,都是咫尺天涯。

薑小乙的第二感覺,是永祥帝看起來有些眼熟。她心想,是像謝小王爺嗎?論面相,他們確有幾分相似,但他們氣韻完全相反。謝謹終日冷著一張臉,可他內心是火熱的。而永祥帝的臉上雖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實則卻像這千秋殿一樣,沒有半點溫度。

很快,她想清楚他像誰瞭。

是佛像。

許多名山古剎裡的佛像都是這樣的神情,嘴角帶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卻感覺不到絲毫凡塵的快樂,最多隻是一種寂滅的喜悅。

他身旁有一個體態微胖的老太監,躬身伺候,想來便是劉行凇瞭。

“薑侍衛,你可認得此人?”永祥帝問道。

薑小乙視線一轉,看到旁邊放著一具屍體,是靈人教那名長老『婦』人。她死狀淒慘,身體僵直,手還向上伸著,五指成爪,滿身幹涸的血跡。屍體旁跪著一人,正是戴王山,他似乎剛向永祥帝陳述瞭些什麼,等待求證。

在他前面,站著肖宗鏡,旁邊是諸多大臣。

薑小乙:“回稟陛下,她是靈人教的長老。”

永祥帝又問:“她是怎麼死的?”

“『自殺』而亡。”

“為何『自殺』?”

“因受靈人教教主蒙騙,神志不清,沖動自盡。”

“戴王山,你說呢?”

戴王山叩拜永祥帝,道:“陛下,這『婦』人確是沖動行事,才遭此橫禍。她誤解瞭肖大人,護主心切,才落得如此下場。”

薑小乙聽他言論,隻覺得又對又錯,難以揣摩。

肖宗鏡道:“陛下,此教蠱『惑』人心,騙取錢財,危言聳聽控制民眾心神,不得不防。”

靜瞭許久,永祥帝道:“朕聽說,此事出在田百福傢,他人呢?”

兵部尚書黃廣垚站瞭出來,道:“回稟陛下,田百福病瞭。臣已派人去看過,他病得很重,無法下床。聽他妻子說,是被嚇得心膽俱裂瞭……”

永祥帝看向肖宗鏡和戴王山。

“你們那晚到底做瞭什麼,竟有如此震懾?又是沖動自盡,又是心膽俱裂。”

不等他們回答,一人從朝臣隊列中站瞭出來。

“陛下!”

此人聲如洪鐘,氣勢熏灼,薑小乙不禁回頭看瞭一眼。這是個半百老者,著武官朝服,容貌周正,身材魁梧,壯氣吞牛,銳不可當。他周身散發著一種血氣,並不是江湖客身上那種飄渺的殺意,而是更為磅礴的,馳騁疆場,統領千軍萬馬的氣魄。

“肖宗鏡所行有差!”他赫然道。

肖宗鏡回頭看他,這老者與他怒目而視。

“在邪祟萌芽之前,就該連根拔起以絕後患!你既已發現賊人老巢,竟沒直接斬瞭他們,婆婆媽媽,豈不誤事!”

永祥帝道:“楊將軍。”

薑小乙心中一愣,楊將軍?難道這位就是大將軍楊亥?

薑小乙久聞楊亥大名,不過自她進宮以來,楊亥一直在外征戰,這次剛剛從撫州剿匪歸來,她還是第一次見面。

“還有你!”楊亥瞪向戴王山。“你們密獄平日裡鬼鬼祟祟做什麼老夫管不著,但這蛀蟲已經紮到皇城根下瞭,你還蓄意包庇,究竟是何居心!”

“將軍息怒。”戴王山忙道,“將軍誤會瞭,下官絕無包庇之意,隻是那日在田百福傢裡還有百十名普通百姓,都像這『婦』人一樣隨時準備為教主殉命,下官也是怕出事。”

“畏首畏尾!”楊亥厲聲道,“這些人受妖言蠱『惑』,心早就不在正道上瞭,死也就死瞭!”

“這……”戴王山為難道,“楊將軍,這好歹也是上百條人命,而且多是老弱『婦』孺,他們又沒殺人放火,又沒作『奸』犯科,如果僅僅因為念幾句咒子就送瞭『性』命,下官實在不忍。下官認為,應先查明那教主是否真是邪祟妖人,再做處理也不晚,也更能使百姓認同。相信肖大人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及時收手,免出更大的岔子。”

楊亥怒道:“他們若不是心中有鬼,為何做事偷偷『摸』『摸』,見不得人!”

戴王山:“恕下官直言,他們隻是『露』瞭個頭便要被將軍斬草除根,話都不能說一句,換做是下官,也會躲起來。”

“你——!”

戴王山的頭埋得更低瞭。

“當然,將軍也是防患於未然,下官萬分理解。其實下官與將軍實乃一條心,這教主已被下官控制,正在嚴查,若真有絲毫不敬之心,下官定將他碎屍萬段,以警世人!”

永祥帝又問薑小乙。

“薑侍衛,當晚情況是否如戴王山所說?”

薑小乙跪在地上,謹慎道:“陛下,當晚此教秘密集會,向民眾散播流言蜚語,侍衛營本欲將其教主誅殺當場,可惜被密獄阻攔。”

永祥帝:“他們散播瞭什麼流言蜚語?”

薑小乙:“他們對陛下和朝廷大大不敬。”她想瞭想,心一橫,又道:“而且他們還大言不慚,說佛教是邪魔外道,還推些無端的罪過在佛陀頭上。”

整座千秋殿,一片沉靜。

劉行凇一直面帶淡淡的笑容,垂眸立在永祥帝身旁。

永祥帝再次開口,語氣沒有一絲變化。

“戴王山,你調查此教教主,查出什麼瞭?”

戴王山恭敬道:“回稟陛下,這大靈師真名王勝,原是攸州的一個農民,全傢死在叛軍戰『亂』下。他受盡折磨,勉強存活,自稱開瞭些靈智,創建靈人教。此教教義在於虔信供奉,心誠則靈。”

永祥帝:“淺薄,難怪會說出粗鄙之語。”

戴王山:“正是,此等愚民的拙見自然入不瞭陛下聖耳。他的教眾多是些老幼『婦』孺,他們遭受苦難,笨口鈍腮,無處宣泄,遇到這經歷相似的大靈師,便生出追隨之心。在微臣看來,單純就是想尋個精神所托罷瞭。”

永祥帝:“世間隻有佛法一種真理,其餘無非都是魔道邪見。”

戴王山深深叩首:“是。”

“不過,”永祥帝又道,“道乃路也,所有的路最終通向的都是唯一的結果,魔道也是道,邪見也是見,隻不過比起直通真理的不二法門,走的彎岔多瞭一些。世人慧根各有不同,不可強求。”

薑小乙聽著這話,越聽越感覺不對勁。

戴王山道:“陛下說的極是。另外,微臣還有一物想要呈上。”他叫人抬上來數個大箱子,薑小乙認出這是那晚密獄從田百福傢抬走的箱子。箱子打開,裡面裝滿瞭銀子。“陛下,這是靈人教準備向官府繳納的稅銀,他們早已準備好,隻是求述無門。那晚微臣便是受其教主請求,前去取銀,但……陰差陽錯,侍衛營的兄弟中途也到瞭,便起瞭些誤會。”

肖宗鏡冷冷道:“這是稅銀?”

戴王山:“自然,下官早已與戶部說明此事。”他話音剛落,旁邊的隊伍裡站出一人,叩拜永祥帝。“啟稟陛下,戴王山所言不假,他之前就向戶部提過此事,隻是當時密獄還沒徹底查清此教,所以銀子我們也沒收,全待商議。”

薑小乙斜眼一看,這人她熟啊,這不就是當初那位收瞭古董商劉大千賄賂,結果耍賴不辦事的戶部侍郎郭績郭大人嗎?

肖宗鏡上前兩步,道:“陛下,這是不是稅銀暫且不論,此教妖言『惑』眾把控民心,若不加以整治,放任其做大,後果不堪設想!”

永祥帝面對肖宗鏡,語氣緩和瞭一些。

“聽說前一陣子,微心園裡鬧瞭些不愉快?”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肖宗鏡瞥瞭劉行淞一眼。

永祥帝微微嘆氣,道:“連謝凝這般尊貴的身份都要小心翼翼幫人藏書,也不怪普通教眾會因害怕朝廷而終日躲藏瞭。肖愛卿,楊將軍,朕知道你們忠於職守,一心為國,但有時你們太過嚴苛瞭。而且你們誤會瞭朕,朕雖追隨世尊,卻不會強迫全大黎的人都跟著朕走。百姓們願意信誰,本就出於自身意願。”他看著地上老『婦』的屍身,淡淡道:“近些年叛軍四起,百姓們飽經霜雪,苦不堪言,尤其是這些老弱『婦』孺,好不容易尋到一處避風之所,朝廷不該再行打壓。”

肖宗鏡:“陛下,這不是信不信誰的——”

“好瞭。”永祥帝打斷他,“不必多言,朕知道你的擔憂,此事就交給密獄吧。戴王山,你要時刻監督他們,讓他們快些制訂出法章教典,走上正軌,造福百姓,絕不可做出擾『亂』朝綱之事。”

戴王山:“是!”

永祥帝明顯已經不想再談靈人教,薑小乙聽得出來,肖宗鏡更聽得出來。

永祥帝擺擺手,內侍上前,引領薑小乙離去。薑小乙一步步退出千秋殿,永祥帝的聲音從原處飄來。

“比起此事,另有一事才真正令朕擔憂。青州賊軍日益猖獗,蠻夷賊將喪心病狂,連屠三縣,東部州郡已成血海屍山。每每想起,朕心如刀割,夜不能寐。我們要盡快平定戰『亂』,還百姓們一個太平天下……”

出瞭千秋殿,薑小乙深吸一口氣,混沌的腦子方才清楚瞭些。

這內廷給她的感覺像極瞭北方的冬風,明明吹得兇狠,卻因寒涼刺骨,將人凍到麻木,而顯得異常平靜。

這種動與靜的矛盾,使薑小乙的內心感受到強烈的沖擊。腦海之中曾經稍顯模糊的未來,此刻也漸漸明晰瞭。

站在空『蕩』『蕩』的大道上,薑小乙回眸眺望。

悠悠蒼天,茫茫世間,千秋殿好似一座巨大的牢籠,將眾生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