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明花作 > 第44章 >

第44章

沒歇多一會,肖宗鏡再次起身。

他環顧四周,江水還在上漲,這裡也不安全。他們此時已身處懷玉江下遊,荒郊野嶺,周圍是一大片黃土岸,並無人傢。肖宗鏡抱著薑小乙來到灘邊一處破舊的房屋,一腳踹開門。屋裡堆瞭許多船板和漁網叉子等物品,想來是沿江的漁民門為瞭臨時存放漁具而修建的屋子。

總算有瞭能遮風擋雨的地方,肖宗鏡找來屋裡的幹草,又拆瞭幾塊船板,費瞭好大的力氣才將火生起來。他坐在火堆旁,脫掉上衣,左肋的傷口已徹底撕裂。他一邊做簡單處理,一邊思索著重明鳥之事。

就在這時,旁邊的薑小乙忽然坐瞭起來。

肖宗鏡轉頭:“小乙?”

薑小乙雙眼呆滯,緩緩看過來。她這幅容貌肖宗鏡之前在齊州也見過一次,但那日夜色昏暗,他也沒細瞧,如今火光將她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本與原來相差無幾,但臉蛋小瞭一圈,便顯得眼睛大瞭許多,濕潤的黑發垂落肩膀。她有一個尖尖的鼻子,和一張兩側微微下耷的嘴唇,不笑的時候,總瞧著不太高興的樣子。她的眉骨和鼻梁都很直,臉頰輪廓清晰,下巴微翹,是很典型的天京人的樣貌。

變回原貌後,衣服便略顯寬大,衣不蔽體,袒露大半,年輕的身體在火焰的照耀下極度的細膩鮮活。

肖宗鏡不由撇開眼。

他剛轉過頭,忽聽薑小乙大叫一聲,撲瞭過來。“我總算抓住你瞭!”肖宗鏡傷口被她壓得一痛,眉頭微緊。他稍做猶豫,他可以制住她,又怕她身上還有其他傷,便又像上次一樣,放任她抓住自己的手臂。

她的目光精銳而執著,清脆道:“快還給我!”

在齊州時她也是這樣,嚷著讓他還東西給她,當時他隻當她在犯癔癥,可這次她依然如此,肖宗鏡不禁問瞭句:“你到底想我還你什麼?”

薑小乙:“當然是你從我這拿走的東西。”

肖宗鏡:“我從你這拿走什麼瞭?”

“我自己。”

“……你自己?”

肖宗鏡越聽越奇怪,薑小乙見他表情困惑,越發焦急,不由用力搖晃他的身子。

“當日有一半的我跟著你走瞭,你不知道嗎?我元神不全,自己與自己也無法相見,要靠他人的皮相才能生活,我不要過這種日子,你快還給我!”

肖宗鏡本是個心思澄明之人,聽瞭這隻言片語,心裡已有瞭個大概。他想瞭想,道:“你是元神有所缺失,才練得此種易形換貌的功法,對嗎?”

薑小乙:“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別說沒用的,快還給我!”她十分急切,原本被江水浸泡的蒼白臉蛋微微泛紅。肖宗鏡扶住她,道:“你先起來。”薑小乙還要上去掐他,肖宗鏡無奈之下點瞭她的穴道,稍用瞭點力,將她從身上摘瞭下去。

“你放開我!”薑小乙怒道。

“想來你是在找人……”看著兀自掙紮的薑小乙,肖宗鏡低聲道:“你先冷靜一下,告訴我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我或許可以幫你留意。”

薑小乙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我找的就是你。”

“你弄錯瞭,我之前並不認識你。”

“不可能錯,就是你!”

面對如此堅定執著的薑小乙,肖宗鏡嘆瞭口氣。

“……好吧,你就當是我吧。你且說說看,你在什麼地方見過我?我又是如何把你的元神帶走的?”

薑小乙不說話瞭。

肖宗鏡:“此事對你如此重要,你要慎重回想。”

她聽瞭他的話,呆瞭一張臉,晶亮的眼珠裡露出幾分茫然。肖宗鏡耐心等待。片刻後,薑小乙喃喃道:“那日天很冷,下著大雪,你殺瞭一個人。”

“大雪?”肖宗鏡暗暗記下,既然能下雪,這應該是發生在北方的事。“我殺瞭什麼人?”

“一個很可怕的男人。”

“你認得他嗎?”

薑小乙搖搖頭。

“接著說,你還能記得什麼?”

薑小乙神情越發懵懂,目光凝重,小嘴一張一合。

“那日很靜……”

真的太靜瞭,明明是白天,街上卻一個人都沒有,所有房屋都門窗緊閉,生怕吹入不祥的冬風。

肖宗鏡淺聲發問:“我殺的那個男人,他是什麼樣的人?”

聽到這樣的問話,薑小乙仿佛受到瞭驚嚇,肩膀瑟縮。

那個男人……她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巷子口,他緩緩走來。那時她還不會睜眼,但她能看到一切。

“他像是一塊石頭。”

“石頭?”

薑小乙目光忽然鄭重,一字一句地對肖宗鏡說:“他是一塊燃燒的石頭,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熱的,而是重的。他是個窮極信念之人。”

肖宗鏡完全聽不懂瞭。

薑小乙:“他想要殺你,但是被我打擾,他一生氣又過來殺我,你、你……”

她越說越亂,目光開始飄移不定,額頭漸漸滲出薄汗,呼吸變深,臉上泛起潮紅。肖宗鏡看出她有些難受,伸手解開她的穴道。

薑小乙向前栽倒,他將她接住。

“小乙,你沒事吧?”

薑小乙的嘴唇動瞭動,肖宗鏡靠近些,聽到她輕不可聞的聲音。

“……你救瞭我,你、你還像從前一樣喜歡救人……”

肖宗鏡微微一怔。

屋外風雨交加,地上的篝火偶爾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為這冰冷的深夜帶來些許的暖光。

肖宗鏡記下瞭這隻言片語,最後將薑小乙抱起,自己坐到她身後,為她調理氣脈。大概過瞭兩柱香的時間,薑小乙紊亂的氣息漸漸平復,又回到瞭最常用的那副夥計皮相中。

時間緩緩流逝。

薑小乙醒來時,最先看到的是破損的天棚,轉過頭,是一團篝火,火光邊是一道朦朦朧朧的影子。

暈厥前的某些回憶竄入腦海,想起被那巨石帶入江中的一瞬,薑小乙身子下意識一抖。肖宗鏡本在打坐調息,聽到動靜,睜開眼。“你醒瞭?”這熟悉的聲音使薑小乙慌亂的心穩瞭大半。她從地上爬起來。“……大人!”

肖宗鏡道:“你覺得好些瞭嗎?”

薑小乙:“我沒事瞭。”她看看周遭環境。“是大人救瞭我?”

肖宗鏡點點頭。

“那……重明鳥呢?”

“跑瞭。”

薑小乙懊惱

地拍瞭下地面。

肖宗鏡沉聲道:“我本有機會抓住他,但是戴王山橫插一腳,這筆帳我回去定要找他好好算算。”

……戴王山?

薑小乙想到什麼,張瞭張嘴,又不知該從哪開口。

肖宗鏡面容憔悴,嘴唇發青,聲音也頗為沙啞,薑小乙知道,他為救她消耗瞭不少真元。

他的衣裳撕開瞭幾塊碎佈,纏在左肋,這衣裳本就是黑的,中間更陰瞭一塊,血跡斑斑,想來是舊傷也崩裂瞭。

薑小乙之前對重明鳥的些許好感已被冰冷的江水盡數洗凈,她行走江湖幾年來,還是第一次發自內心恨起一個人來。想想他往她身上綁石頭的畫面,她氣得眼皮直打顫。

肖宗鏡見她一人在那咬牙切齒,緊捏拳頭,目露兇光,勸道:“你剛剛醒來,不宜動怒,需先靜心調節。”

薑小乙聽從他的話,盤腿而坐,調理內息。

屋外風雨飄搖,更顯得屋內靜得出奇。

薑小乙雖閉著眼,心思卻亂得很。她想瞭很多很多,最後落到戴王山頭上。要是沒有他,也許他們這次任務會徹底圓滿。

那戴王山為何作亂呢……

以薑小乙入宮這段日子的觀察看,戴王山對肖宗鏡頗為忌憚,如果不是有充足的理由,他絕不可能正面阻撓肖宗鏡辦案。除非他手裡已有明確的把柄和證據,不怕肖宗鏡算後賬。

那這把柄是什麼?

會不會是他已經知道是她弄走瞭劉楨,先壞瞭他的案子……

想到這,薑小乙偷偷睜開眼。肖宗鏡還在閉目養神。他的衣服濕透瞭,緊緊貼在身上,手臂和肩膀處的傷口,血依然在流。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運功療傷瞭。然而從他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萎靡消沉。他展眉含頜,不動如山,在肆虐的颶風和躍動的火焰裡,他仿佛是世間唯一的安定。

薑小乙看著看著,眼底莫名一熱,差點哭瞭出來。她及時止住哭聲,卻抽瞭下鼻子。肖宗鏡感受到瞭什麼,再次睜眼。兩人隔著篝火相望,薑小乙被那平靜而坦蕩的視線看得喉嚨一更,終於忍不住瞭,來到肖宗鏡面前,撲通一下雙膝跪地。

“大人……”

她剛一張嘴,眼淚不受控制一般,撲簌簌流瞭下來。

她把肖宗鏡哭得一懵。

“你怎麼瞭?”

“大人!我有話想跟你說……”

“有什麼話,你起來再說。”

薑小乙哪敢起來,她更咽道:“大人,我有事瞞瞭你。”她把之前在佻屋村發生的事告訴瞭肖宗鏡。說完之後,又一鼓作氣,把之前和劉楨在齊州的“生意”也說瞭。肖宗鏡在聽到瘋魔僧也是重明鳥的人時,暗自想到,怪不得當初與這三人交手時,他有些怪異的感覺,原來竟是這樣。

這夥人絕不是普通流寇,回京之後,必須要加快對他們的搜查和圍剿。

他再看薑小乙,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到最後,像是喝瞭幾斤酒,面紅耳熱,語無倫次,慘不忍睹。

在聽到他們在山洞中發生的事時,肖宗鏡打斷瞭她。

“你說你以前見過劉楨和張青陽,此次再遇,他們會不會認出你的身份?”

薑小乙抽抽鼻子:“沒事的大人,劉楨沒見過我,隻知道我的綽號,聽說過我有換形的本事。而我與張青陽認識的時候還叫‘薑花’呢,是個女兒化身,入江湖後為瞭方便行事,我才改瞭樣貌和名字,他也認不出來的。”

肖宗鏡點點頭,隨之一笑,道:“薑花?”

薑小乙:“我師父俗傢姓薑,這是他給我起的名字。”說到這,她抿瞭抿嘴,四肢並用爬到肖宗鏡身邊,一轉腦袋。“大人你看……”她將左耳往前撥瞭撥,肖宗鏡看到她耳廓後面有個小小的五瓣花的圖案。

“這是……”

“這是我生來所帶的胎記,不管我變成什麼樣貌,這個記號都不會消失。”

肖宗鏡靜瞭靜,低聲道:“這是辨認你真身的方法,你不該這樣輕易說出。”

薑小乙懊悔道:“若不是我瞻前顧後,我以後不會再犯,又怕你不信,想來想去也隻有這個辦法瞭。將來我若有二心,就請大人把這個消息散入江湖,那時我就寸步難行瞭。”她緊盯著肖宗鏡的眼睛,又道:“我待大人之心,就以此花作證吧。”

破屋的門板被屋外大風吹得吱吱作響,不知從哪個縫隙刮進瞭水汽,將他們視線半迷。微弱火苗左搖右晃,脆弱的光影先後流過她的發,她的臉。

這情形讓肖宗鏡片刻恍惚。

薑小乙的目光同她的言語一樣,簡單卻又有力,這不禁讓他想起當初在齊州,他邀請她入京的那一夜。

可是此時,他的心境卻遠不如那時悠然暢快。

回想此次豐州之行,期間雖不乏清風朗月的時刻,可最終還是落得眼下的狼狽之相。他之無能,朝廷之無能,就像這風暴中的陋室一樣,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他想瞭許久,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不由垂下頭,自嘲般一笑。

“於公無有明政,於私也未護周全,卿之重義,要肖某如何承之……”w,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