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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螳螂黃雀

親兵通報長林二公子來訪時,巡防營的孫統領正在校場操練兵士。他急匆匆扯瞭外袍罩上,趕到前廳迎接,老遠就拱手笑道:“二公子真是言而有信,兄弟們都等著呢。”

對於京中武人而言,蕭平旌長林二公子的名頭,遠遠抵不上他是瑯琊門徒來得惹人註目。聽聞他專程過來切磋,巡防營當值不當值的人,全都圍到瞭校場上。孫統領扯著嗓子吆喝安排瞭許久,好不容易才挑定瞭人選,排出瞭試手的次序。

若論蕭平旌此時的武功實力,其實還稍遜荀飛盞一籌,但即便是巡防營中身手最好的人,也比較不出這兩個人之間孰高孰低,在他們的眼裡,那都是一樣的絕頂高手,若有機會去吃上一敗,也是十分有顏面的事。

熱熱鬧鬧幾輪比拼下來,校場之上一片歡騰。孫統領對於自己請來瞭長林二公子,也覺得很是長臉,一張嘴笑得從頭到尾都沒有合攏過。

不知不覺間兩個時辰飛快流逝,天色看看將晚。蕭平旌應允瞭下次再來,好容易才從人堆裡脫身。孫統領親自給他遞上外袍,陪送出門,一路上不停地道謝。

蕭平旌拍瞭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咱們誰跟誰啊,客氣什麼。對瞭,有件事兒想給你提個醒,剛才一高興,差點給忘瞭。”

孫統領有些驚訝,“給我提醒?”

蕭平旌推著他走向安靜處,道:“關外馬場的人既然是隔年就來,一應慣例巡防營想必都知道,如果今年和往年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你應該很容易看得出來吧?”

“能是能……不過,會有什麼不一樣啊?”

“你是官身,江湖傳言不好跟你明說,總之營裡的兄弟們也都有例行巡防,隻要吩咐下去留心多看著,沒事還好,一旦有事,你自然就知道瞭。”說罷,故作神秘地朝他擠瞭擠眼睛,轉身離開。

這些話要是出自其他人之口,孫統領聽瞭也就聽瞭。但瑯琊閣消息靈通天下皆知,蕭平旌嘴中說出來的任何一個字,他都不敢等閑視之,急忙叫來副手一商量,派出瞭數小隊精銳,以各馬場為目標暗中監看。

關外七大馬場財勢雖足,但在這帝都京城仍屬低階,擲得出千金,卻買不到真正靠近皇城中樞的產業,為瞭走動方便,這些人又不能住到外圈或近郊去,所以每每進京,都會選擇城中心的大客棧或官傢驛館,久而久之成瞭熟客,哪一傢會住在哪裡,基本上已經固定,巡防營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潛伏到周邊監看起來甚好安排。

頭兩個晚上一切如常,宵禁之後便無人出門,孫統領耐性不足,心頭不免有些打鼓,幸好僅僅在第三天夜裡,異常的動靜便已出現。

各個馬場的人同業相競,平時散居在不同住處,交往也並不緊密,可這一夜卻有四個地方陸續潛出人影,目標一致地來到位於朱雀坊的福來客棧。關外最大的踏雲馬場在此地包瞭一幢小樓,樓上燈光夙夜未熄。

次日一早得報的孫統領越是想不明白,心裡便越是沒底,匆匆來到長林府找到蕭平旌,悄聲道:“二公子說得不錯,京中七大馬場有五傢主事的人昨夜齊聚福來客棧,密談瞭一夜,這絕對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蕭平旌忙問道:“他們談瞭什麼?”

“不知道啊,我們在裡頭又沒人。”孫統領整張臉皺得像隻剛捏好未入蒸鍋的湯包,沒有一絲舒展的地方,“聽客棧的人說,今晚還有兩傢要來,人更齊,肯定會再談一次。”

蕭平旌見他有些穩不住,忙笑著安撫,“先別急,世上沒有不漏的風聲,等他們談完,我再想辦法幫你打聽。如果隻是在談生意,不妨礙皇城安防的大局,咱們就不用管瞭。”

孫統領職責在身,怕的隻是這麼一批關外武人半夜密謀,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其他的本就不太關他的事,聽蕭平旌這麼一說,心頭稍定。

馬場密談的內容暫時難以知曉,但巡防營關於再次聚會的消息倒還準確。當晚二更剛過,全部六傢馬場都派出瞭主事之人,靜悄悄地趕往福來客棧,那幢小樓上的燈光搖搖曳曳又亮瞭整晚。

曙光破曉之時,這場比頭一晚持續時間更久的夜談終於結束,馬場的人各自離開,一個個面帶疲態,神色凝重。外圍巡防營的人守到散場,也紛紛撤離,回去報信。半個時辰後,一名體格高健的壯年漢子從踏雲馬場所包的小樓裡走出,客棧外已經沒有瞭多餘的眼線。

此時街面上許多商傢店鋪已經陸續開門,來往走動的行人漸漸增多。這漢子很快匯入人流中間,看上去絲毫沒有惹眼之處,穿街過巷繞瞭一圈,直到確保無人跟蹤之後,才匆匆趕向東城乾天院。

濮陽纓平素不是早起之人,還靠在枕上半瞇著眼。他的首徒韓彥小心翼翼地進來,低聲道:“師父,渭三哥到瞭。”

迷離睡意陡然消失,濮陽纓翻身而起,一面披上外衫,一面道:“叫他進來。”

那名漢子顯然就等在門口,聞聲無須再叫,立即邁步進入,抱拳行禮,“無病參見掌尊大人。”

“不必多禮瞭。怎麼樣?是不是有瞭結果?”

“是。一切皆如大人所料,我隻是把消息透露出去,再小小挑撥瞭一下,馬場的人就已經坐不住瞭。經過兩夜商談,他們決定險中求存,整合京中人手三百多人,準備在郊外暗襲北燕使團。”渭無病嘲諷地笑瞭一下,“這些人腦子簡單,覺得隻要有機會能傷到那位惠王殿下幾分,兩國翻臉,和談自然不成。”

濮陽纓徐徐向後靠在軟枕上,神色並不意外,“不過是一群貪利的愚人,自然容易擺佈。他們的想法越是粗疏,越是便宜瞭我。”

渭無病倒還有些擔心,忙問道:“馬場的人性情彪悍,也確實有不少的精銳。您覺得他們真的能得手嗎?”

“他們得不得手於我而言都無所謂,”濮陽纓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我順水推舟設下這個陷阱,跟這場所謂的和談並沒有關系,為的隻是想引出長林王府的行動而已。”

“說到這個……”渭無病的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這兩天屬下特意留心過,除瞭巡防營在外圍監看以外,並沒有其他人試圖接近,長林王府真的會有行動嗎?”

濮陽纓瞟瞭他一眼,“既是暗中竊聽,還能讓你給發現瞭?退一步說,即便蕭平章真能沉得住氣,那位二公子也絕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韓彥這時問道:“師父的意思是希望長林府直接插手,但萬一他們知道馬場謀劃的行動之後,轉報給瞭京兆尹府處置呢?”

“轉報?依憑什麼?憑長林二公子偷聽的話嗎?倒不是說京兆尹府膽敢不信他,但信瞭之後又怎樣?把馬場的人全抓起來審問?要是對方不認呢?讓二公子去對質?對質之後再不認呢?”濮陽纓冷冷地挑瞭挑眉,“長林世子是個聰明人,知道朝廷自設馬場最大的阻力來自何處。與其費時費力打嘴皮官司,倒不如讓對方自尋死路抓個現行來得輕松。”

渭無病這時方才漸漸明白過來,面露恍然之色,“沒錯。站在長林府的立場上來看,這可是難得的由頭,他們一定會先穩住不說,等著馬場的人行動之後,再當場拿下。”

濮陽纓的眼神變得更為陰寒,哼瞭一聲道:“內閣、咱們、長林府、馬場……這件事情所有人走的都是暗道兒。我猜蕭平旌的行動也不可能帶著他自己府裡的人,最方便的做法,應該就是利用巡防營去處置瞭……”

“掌尊大人所言極是,幾個馬場的住處外面,佈滿瞭巡防營的眼線。”渭無病點頭笑道,“屬下相信,隻要馬場的人一有動作,他們必定會咬在後面。”

濮陽纓的唇角微微勾起,起身緩步走到東墻下的一桌殘棋旁,拈起瞭一粒白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隻不過身在局中的人,個個都以為自己才是那隻黃雀。”他輕輕落下白子,“你看,北燕惠王,他是馬場的目標。而馬場的人,又是巡防營和蕭平旌的目標。至於我的目標嘛,”他笑著從圍住的一角中取出一粒黑子,“當然就是這位長林府的二公子瞭……”

韓彥會意地上前一步,問道:“師父,現在是時候給段先生送信瞭吧?”

濮陽纓微微頷首,“按惠王的行程,也就在這幾天瞭。你告訴段桐舟,蕭平旌肯定會被引出城,後面的一切,全靠他隨機應變。”

韓彥應瞭一聲正要退出,濮陽纓突然又叫住瞭他,指間棋子輕輕地在桌面上敲瞭數下,似乎有瞭新主意,“蕭元啟還乖乖地在府守孝嗎?”

“是。從那日奉召進宮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過門。”

濮陽纓微微瞇起瞭眼睛,“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倒不妨給那位萊陽小侯爺送個人情。”

韓彥神色茫然,“徒兒……不太明白師父的意思……”

“你出城去見段桐舟的時候,也另外派個人悄悄給蕭元啟傳一句話,就說……”濮陽纓的眼珠輕輕轉動瞭一下,語帶嘲諷,“就說他母親的墳頭都快被野狗給刨瞭,問他到底在不在意。”

濮陽纓在白神壇下撥弄風雲,究竟能否掀起巨浪還未可知,但他對於相關各方目前的態度,倒確實看得十分清楚。因燕梁和談引發的這次馬場事件,幾乎每一個被卷入其中的人都無可奈何地走瞭暗道。內閣不敢公開反對,馬場必須裝作還不知道消息,乾天院裡悄悄推波助瀾,連長林府,也不可能毫無實據地挑起事端。

夜間潛入客棧聽到馬場密謀的計劃之後,蕭平旌心裡的確有些高興,既然兄長非得要後發制人,那麼放任馬場一方先鬧出事來,大小都算一個可以深挖下去的理由。

偷聽瞭一夜,他趕在黎明之前回到廣澤軒補瞭半日眠,刻意拖到午後方才不緊不慢地來到巡防營中。孫統領果然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一見到他便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麼樣?”

蕭平旌俯下身,在他耳邊小聲說瞭幾句什麼。

孫統領愣瞭片刻,猛地驚跳起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火拼?!”

蕭平旌認真地點頭,“我已經得到確實的消息。各大馬場因為利益不均爭執得非常厲害,一連兩夜談判不成,隻怕就要火拼瞭。”

孫統領臉上青筋直跳,“這、這實在是太膽大妄為瞭!在金陵城天子腳下……”

“孫大人,話還沒說完呢你急什麼,”蕭平旌搭著他的肩,安慰道,“雖說關外的人行事難免魯莽,但再不懂規矩,也知道京城裡頭不好亂來。據我聽說,他們好像會召集各自的人馬,分隊出城去動手,絕對不在城裡鬧事,這樣一來,就跟你沒有幹系瞭。”

“怎麼沒有幹系哪!”孫統領用力拍著自己的大腿,“即便出城,隻要沒過平遠縣界,那還是我巡防營的管轄啊!這馬場火拼,死傷必然不小,真要在金陵周邊發生這樣的事,我還吃不吃這碗飯?”

蕭平旌撓著下巴想瞭想,有些為難,“可是他們眼下沒有動作,單憑幾句江湖傳言你能怎麼插手?……這樣吧,你先招呼兄弟們預備著,等他們出瞭城,我陪你一起跟在後面,情形一旦不對,當場按住,整個事態自然也就鬧不大瞭。”

孫統領心裡明白這件事處置起來未必能像他說的那麼容易,但也實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猶豫瞭半天,苦著臉點頭道:“末將一定小心監看,若有異動,還真得麻煩二公子搭把手瞭。”

蕭平旌笑著客氣瞭兩句,告辭而出,順路又繞到鴻臚寺,打聽瞭一下北燕使團的具體行程,在自己的屋子裡對著近郊地圖研究瞭半日。

到目前為止,他雖然自作主張地有瞭些行動,但還不算真正做瞭什麼,可截擊北燕惠王的事件一旦發生,動靜必然不小,真要隱瞞父兄到那個時候,蕭平旌假想瞭一下都有點兒膽寒。

這心裡一虛,臉上多少便掛瞭些幌子出來,蕭庭生和蒙淺雪倒也罷瞭,蕭平章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晚膳後立即把他叫到書齋,私下詢問。

若是面對老閣主、父王甚至皇帝陛下,蕭平旌都有些辦法撒嬌抵賴,但在兄長沉沉的目光前說謊,這個本事他還沒能修煉成,不過三言兩語,便老老實實地和盤托出。

“什、什麼?!你說你幹瞭什麼?”

蕭平旌低著頭小聲辯解道:“大哥你想,與北燕的和談內容還未議定,本來應該是朝堂機密,這些馬場主卻這麼快就聽到瞭風聲開始應對,若說其間沒有勾連,你真的相信嗎?”

“我叫你不要管,看來你是根本沒有聽進去!”蕭平章又生氣又無奈,聲調難得拔高瞭幾分,“這有勾連也好沒勾連也罷,咱們是掌兵之門,不是禦史臺也不是廷尉府,並無權責去管這樣的事!”

“我已經很聽你的話瞭,”蕭平旌鼓著腮幫,一臉的委屈,“你看啊,我既沒有違律抓什麼人來私下訊問,也沒有憑空懷疑哪個朝臣。隻是偷偷聽瞭一下馬場的人在密謀什麼而已……也幸好我閑著沒事折騰瞭一下,要是真讓他們僥幸得瞭手,朝廷自育戰馬的機會平白失去,父王得有多失望啊!”

提到父王的心願,蕭平章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瞭一下,板著臉走到旁邊涼亭上坐瞭半晌,漸漸拿定瞭主意,回頭問道:“巡防營真的信瞭你的說辭?”

蕭平旌急忙點頭,“孫統領隻怕皇城裡頭出亂子,並沒想到其他地方去。”

蕭平章凝住雙眉,喃喃道:“馬場的人再怎麼整合人手,實力畢竟有限,用巡防營對付他們倒是綽綽有餘……何況還有你……”他轉頭又深深地看瞭二弟片刻,輕輕嘆瞭口氣,“既然已經走到瞭這一步,那也隻能按你的計劃辦瞭……”

蕭平旌頓時綻出笑容,歡喜地撲上前抱瞭他一下,轉身便向外跑。

“等一下!”蕭平章急忙將他叫瞭回來,不放心地又叮囑瞭一句,“記住,你隻是前去襄助巡防營,多餘的事,不要亂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