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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玉壺冰心

按大梁朝規,每月適五、九之數,皆為大朝會之期,京中五品以上官員咸預朝典。由於燕梁和談的細節並不適宜在大殿之上討論,蕭歆一開始便將議題押後,命內閣與六部相關的朝臣在散朝後留下,前往養居殿議事。

這場和談時斷時續拖瞭兩年之久,荀白水的態度一直都很認真,幾番博弈之下,昨日終於能呈上初案,自己覺得皇帝必定贊同,眉宇之間頗有信心。

“燕梁邊境,素以呈屋山南嶺為界,北燕願撤軍北嶺,遣嫁郡主聯姻,以盟書為約,互不犯界,結永世之好。內閣以為,北境已有強敵大渝,燕梁修好,邊患壓力減輕,於我方大有益處,建議陛下允準。”

蕭歆已經看過瞭初案,聽他說完,便將視線轉向瞭左手側賜坐的蕭庭生。

和談本身是朝中政務,肯定不關長林府的事,但最後的盟約中有撤軍的內容,便算是涉及瞭北境軍務,皇帝自然要問長林王的意見,這一點荀白水十分清楚,此時也側轉身,恭聲道:“一應細案,昨日已抄送長林府,還望老王爺指正。”

蕭庭生微笑著看瞭他一眼,站起身先向蕭歆一禮,道:“燕梁修好,老臣絕對沒有意見,內閣和談辛苦,大傢心裡也很明白,不過北燕提出的條件嘛……”

一聽這話音,荀白水心裡便咯噔瞭一聲,隻是臉上分毫未顯,堆起瞭笑紋,“老王爺,北燕願意撤軍聯姻,這條件很好啊。”

蕭庭生沒有立即說話,轉頭看瞭長子一眼。

蕭平章邁步上前,“荀大人有所不知,呈屋山南嶺雖然以嶺為名,其實坡度甚緩,無險可據,所以二十年前庚末之戰以後,北燕的呈屋大營已經遷到瞭北嶺,並不存在此時撤軍一說。若把這條虛的一拋開,北燕請和,實際上隻是打算嫁個郡主過來而已,臣覺得陛下對這個,想必並不怎麼看重吧?”

梁帝面上露出微笑,“世子的意思朕明白瞭,可以同意北燕所請,但是要加條件。”

荀白水的表情稍稍有些發僵,但語調還算從容,笑瞭一下問道:“請問世子想加什麼條件?隻要還來得及商議,倒是無可不談。”

蕭平章向他微微點瞭點頭,轉身面向梁帝,拱手道:“我大梁的戰馬,向來育種不易,不及大渝、北燕的品種雄健,而且大部分是由關外私傢馬場向西經夜秦購買宛西馬匹,馴養後再統一供給兵部,不僅耗資巨大,也很難多代培育。臣以為,趁此機會要求北燕提供五百種馬,在蘭州水草豐茂之地,以朝廷名義開設馬場,由長林蘭州營代管,不需數年,情況便會大改。”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奏報,“相關細務,臣預擬瞭一份,請陛下聖閱。”

梁帝示意內監將奏報拿上來,一面掃閱,一面問道:“內閣覺得呢?”

荀白水面色越發僵硬,勉強笑道:“世子所言極是。不過戰馬是重要軍資,從來都由兵部統一籌措調撥,朝廷若自設馬場,由長林蘭州營掌控恐怕不太合適吧。”

蕭平章淡淡笑瞭一下,道:“隻是建議。荀大人若覺得指派誰比蘭州營更合適,自可說明理由,向陛下舉薦。”

涉及這麼具體的安排,荀白水一個遠在京城的內閣大臣一時哪裡答得出來,隻能怔怔地皺起眉頭。

梁帝擺擺手,“蘭州營代管能有什麼不合適的?再說這些細務可以容後再議。荀卿,與北燕的商談由內閣主理,長林王兄所提的這一條務必加上。”

荀白水忙低頭躬身,“臣,遵旨。”

長林王府對於朝廷自設馬場的建議尚未成形,按理應屬機密。但一場和談,內閣六部參與的官員、樞使、書辦等等不下百數,若真有心想要打探什麼並不十分困難。禦前朝議後的第二天,濮陽纓便已經順利得到瞭消息。

“老王爺加瞭這個條件之後,內閣和兵部、戶部一直在加緊商議之中。”他的首徒韓彥通報完消息,笑著奉承道,“師父去年就把渭三哥安插進瞭關外最大的馬場,可見早就算定瞭這步棋。今年馬場進京的人原定四月十六返程,都還在驛館呢,是不是要叫渭三哥過來一趟?”

濮陽纓伸手逗弄著廊下的鸚鵡,輕輕搖瞭搖頭,“不急,為師要先跟那位首輔大人碰過一面之後,才能決定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走。”

荀白水乃正統的儒傢門徒,對白神教的態度一向是視而不見,濮陽纓平時除瞭例常的禮節交往,也並沒有刻意要跟他走動的意思,兩人之間一向少有碰面。不過濮陽纓畢竟是頗得皇後寵信的禦封上師,真想要制造個與首輔大人不期而遇的機會,那倒是一點也不難。

“哎呀荀大人,實在抱歉,都是在下不小心……恕罪恕罪!”候在外殿值房的轉廊上,佯裝不慎撞落瞭荀白水手中奏報,再惶惶然地蹲身幫著撿拾,這位白神上師全套做下來相當自然,連其中一份折頁散開,都好似是一股穿堂風的過錯。

他怎麼說也是有尊銜的人,荀白水表面的禮數倒還周全,一面欠身回道“無妨”,一面接過重新收撿起來的奏報。

濮陽纓的視線狀若無意地瞟過散開的折頁,微微皺眉,“蘭州營?……唉,星象異數,果然沒有錯啊。”

荀白水心頭微微起疑,“上師此言何意?”

“這次的星象如此明顯,不僅是在下的白神壇,相信欽天監也看出來瞭……”濮陽纓重重嘆息瞭一聲,“隻不過無人敢說實話罷瞭。”

他的話茬兒遞得如此明顯,荀白水不由自主便接瞭一句:“什麼實話?”

“跟大人您私下稍提一兩句沒有關系,可要公開……在下可絕不承認自己說過。”濮陽纓左右看瞭看,壓低聲音,“將星太盛,其芒已侵紫微,星數晦暗啊。”

荀白水大約也看出他的用意,面無表情地問道:“此象可是不吉?”

“那要看對誰而言瞭。若是主將星之人來問我,此象可是大吉呢。”濮陽纓笑瞭一下,似乎並不在意荀白水的冷淡,“在下以修心敬神為正道,一向不插言朝中之事。但既然身受皇後娘娘知遇之恩,又豈能完全袖手旁觀?”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指點瞭點折報,“今日可控馬場,後日便能掌糧倉,陛下一旦習慣瞭,所謂武臣不參政,不就變成一句空話瞭嗎?”

他最開初那番玄玄妙妙神神道道的說辭,荀白水並沒有怎麼當真,但這最後一句話卻實實在在地紮進瞭這位首輔大人的心裡,令他的眉睫不由一跳。

“春日猶寒,這風地裡也不好說話,”濮陽纓的唇邊浮起笑容,退後一步,“在下的乾天院新采制瞭一批春茶,荀大人這兩日若有閑暇,可願過來品飲一杯?”

荀白水抿緊薄唇,眸色幽深地看瞭他許久,方徐徐道:“皇後娘娘跟老夫提過許多次瞭,說上師一向見識高遠,是可信賴之人。乾天院的春茶在這京城一向大有口碑,既蒙上師相邀,倒是老夫的口福。”

兩人都是思謀深沉之人,話到此處已無須再多說,各自欠瞭欠身,行禮而去。

隔日便是朝中休沐之期,荀白水換瞭便服,也不備車馬,隻乘一頂小轎,由心腹親衛荀樾帶著一隊府兵隨行護送,安安靜靜地來到瞭乾天院的後殿。

濮陽纓的茶室四面都圍著竹林,幽篁森森,繞著後墻引瞭一彎細細的活水,潺潺水聲時有時無,更添清韻。荀白水是第一次過來,饒有興趣地站在廊下欣賞瞭許久,方才回到茶案邊坐下。

案邊一方紅泥小爐,爐上鐵壺白氣蒸騰,水聲剛剛沸響。

濮陽纓知道沒有繞圈子的必要,一面提壺洗茶,一面直接道:“長林王府的話說得漂亮,隻是提議,可由內閣再行推薦。但北燕的惠王入京在即,短短時日,內閣怎麼可能找到比蘭州營更合適的人選?這一點大人想必已經細細盤算過,心裡有數吧?”

荀白水的面色不由陰沉瞭幾分,但同時又有些無奈,“這個條件於朝廷大為有益,內閣根本沒有理由反對。說實話,老夫也覺得五百良駒十分令人心動,並不怎麼想反對。”

“於朝廷有益倒是不假,但比起將來太子朝堂安穩的大局,這個隻是當前的小利而已,不值什麼。”濮陽纓將茶杯雙手遞上,“不過大人說得也對,明面上很難反對,關鍵就在於私下。”

“私下?”

濮陽纓微微一笑,“朝廷的戰馬供應,這是多大一筆財源啊,眼看著可能被人給切瞭,這心裡不舒服的人,恐怕不隻是大人您吧?”

荀白水默然良久,搖瞭搖頭,“不管有多少人心裡不舒服,他們也都跟老夫一樣,不可能明面上反對。”

濮陽纓舉杯輕輕啜飲一口,又笑瞭笑,“名為和談,那便是雙方的。咱們這一邊沒有辦法加以反對,還有北燕那邊兒呢。”

“兩年和談,北燕各方的態度老夫很是清楚。”荀白水思忖片刻,再次否定,“來的若是別人倒也罷瞭,可是惠王……此人頗有決斷又懂隱忍,恐怕……”

“既然這條路也走不通,那就隻能釜底抽薪,阻止惠王進京瞭。”

荀白水吃瞭一驚,手中茶水都不慎傾出瞭半盞,“阻止惠王?你能怎麼阻止?”

濮陽纓拿竹夾給荀白水換瞭個杯子,道:“從先帝朝起,法度漸嚴,官員不得收受年禮,但正月裡普通人情走動,怎麼都是難免的。各大馬場基本都設在西關外,隔年進京一趟也不容易,按慣例節後多少會再盤桓幾個月才走,如今還未到返程之期,據在下所知,七大馬場的人都還在金陵城中沒有離開呢。”

“你要借助馬場之力,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安排這樣的事,再精細也難免留下痕跡。與北燕的商談內容眼下還是內閣機密,不能隨意外泄,萬一被人發現……”

濮陽纓淡淡笑瞭笑,“承蒙娘娘恩寵,我這乾天院信徒往來,其勢尚算鼎盛,消息傳遞比別處更加方便。大人放心,絕對不會讓您沾手的。”

荀白水想瞭想,依然猶豫,“陛下已經同意燕梁修好,這是大局。如果不慎失瞭分寸,反倒引起兩國紛爭……”

濮陽纓呵呵笑瞭起來,“荀大人,長林王府所加的那個條件,北燕平日根本不會答應的,您知道老王爺為什麼這麼有把握嗎?”

荀白水大略也明白他的意思,隻是心中仍有些不安,“北燕國中的情形,老夫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不過反軍逆賊有違天道,縱然得意一時,將來也必敗無疑。”

“大人說得是。”濮陽纓掩去唇邊的嘲諷之意,並不反駁,“咱們退一步來說,即便北燕逆軍最終不能成事,那畢竟也還是一場不小的內戰,若沒有十分忍不得的理由,北燕朝廷又豈敢在此時分出精力挑釁我大梁呢?”

這句話倒是說得不假,北燕此時自顧不暇,縱然驚退瞭惠王,盟約不成,可燕梁邊境的情勢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大改,當下唯一的問題隻在於……

“馬場的人真的有這個能耐將北燕使團嚇退回去嗎?”

濮陽纓垂下眼簾,淡淡道:“這個當然不好說,咱們也不宜插手過深。不過馬場的人生計相關,為瞭這口飯吃總歸是要拼命的。再說瞭,即使他們未能成功,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不過放個消息出去試試而已,是成是敗都牽扯不到大人,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說著,將新斟的茶盞緩緩向對面推瞭過去。

荀白水默然良久,終於抬手端起杯碟,吹開浮沫啜飲瞭一口。

馬政一向是軍務中極為重要的部分,長林世子的奏本遞上以後,兵部晉尚書絲毫不敢怠慢,兩次前來長林府進行商討,甚是配合。但饒是如此,內閣和某些朝臣暗中的抵制之意依然時時浮現,難以忽略,不要說蕭平章,就連未直接參與的蕭庭生也隱隱約約感覺到瞭什麼。可改良戰馬乃是對朝廷大有益處的事,他實在想不出內閣能有什麼反對的理由,最後也隻能當作是自己多心,並未加以理會。

先武靖帝為皇子時,曾以軍功著稱,大梁戰馬能自行培育無須外購,是他當年便有的心願。面對眼下這個百年難遇的機會,蕭平章處置起來要比他的父王更加謹慎,蕭庭生疑惑一下也就算瞭,但他卻是必定要查到心裡有數才行。

“我都算過瞭,根據戰馬數量來看,十之八九,都出自這七個馬場。”蕭平旌盤腿坐在地上,握筆的右手在揮動間將墨跡甩在瞭衣襟上,他也毫不在乎,揚手將剛寫好的一紙折頁彈瞭出去,飄飄飛向窗下坐姿端正的大哥。

一向整潔的東院書齋此刻滿桌滿地都堆著公文抄本,顯得異常凌亂。蕭平章將王府歷年存檔中與戰馬相關的文書盡數調瞭出來,兄弟二人已經窩在這裡梳理研究瞭整整兩天。

接瞭二弟擲過來的折頁看過,蕭平章的面色變得更加凝重,指節不由自主地敲擊著桌面。

蕭平旌半天沒聽到回音,爬起身湊過來,“內閣之所以態度曖昧,難道跟這個沒有關系嗎?”

“你說的不錯……”蕭平章微嘆一聲,“大馬場主、地方官員、戶部、兵部,各方利益相關,層層交織,又怎麼會不投射到內閣。”

蕭平旌得意地道:“表面上看來雖然一切合規,但如果從這個角度深挖下去,我相信一定能查出些東西來。”

蕭平章將手中紙頁揉成一團,“誰跟你說要深挖?”

“啊?咱們兩個看瞭這麼久的清單,不就是懷疑……”

“我沒有懷疑什麼,隻不過想要心裡有數罷瞭。”蕭平章站起身打斷瞭他的話,“你也拘束瞭兩天,把這裡收拾一下,去找朋友散散心吧。”

蕭平旌一臉疑惑地拉住瞭朝門外走去的兄長,“大哥你什麼意思啊?好不容易發現瞭其間可能的利益勾連,難道咱們就放著不管嗎?”

“你想怎麼管?”蕭平章皺眉看向他,“地方行政、六部職權皆為政務,咱們大梁的規矩就是武臣不參政。現在一來並沒有出什麼事,二來內閣也未曾明確反對父王的提議,三來未得陛下指派允準,長林王府以何為由暗中監察朝臣?就憑‘可能’二字嗎?”

蕭平旌不由怔住,“我、我以為父王應該可以……”

蕭平章轉頭看向庭院中已開始半凋的花樹,神色淡淡,“平旌,正因為父王有威望、有兵權,長林府的行事才不能隨心所欲。若是自己心中都無約束,隻想著為所欲為的話,又怎麼能怪其他人的看法錯瞭呢?”

兄長的顧慮為何,隱憂何在,蕭平旌以前未曾認真想過,但像他這麼聰明的人,其間的道理卻是一點就透。

長林王府並非風聞奏事的禦史臺,手中沒有監察百官之權,不能單憑感覺隨意查擾朝廷官員。如果真的不顧職權所限,自己懷疑什麼就管什麼,縱然起心為善,久而久之亦會變成府中特權,未免壞瞭制度。

但是話又說回來,眼下明明已經有所感覺,卻又得當作完全視而不見,非得等著出瞭什麼事情才能行動,以這位長林二公子的性情而言委實有些難忍。

兄長已經表示瞭明確的態度,父王向來都聽從長子的意見,蕭平旌悶瞭一肚子的話,最後也隻能到扶風堂來跟林奚吐一吐。

“我可真是煩死瞭,隻要沾上朝堂之事,就逃不過這些矛盾之處,你朝這邊講有道理,朝那邊講也有道理,看起來根本無解。也許老閣主說得對,金陵朝中的人都太累,還是江湖悠遠,舒服自在……”

他想不通的這些事,林奚自然也不懂,所以也隻是靜靜聽著,並不隨意評論。

小院石桌邊兩株桃樹剛剛過瞭全盛花期,朝陽的枝頭漸有花瓣隨風飄落。蕭平旌隨手折瞭一小枝,拿在手裡把玩著,在樹下來來回回走瞭幾趟,道:“我現在有個想法,自己有些拿不穩,林奚,你是局外人,幫我聽聽看?”

林奚淡淡道:“說吧。”

“如果朝堂有朝堂的規矩,那麼江湖自有江湖的做法。大哥不願意監察朝臣,沒問題,可我算是半個江湖人,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去打聽……真的隻是打聽……就看看幾大馬場的人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動作,應該不犯忌諱吧?”

林奚眉目低垂,倒是認真想瞭片刻,道:“聽起來……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是大哥不讓我折騰,長林府裡的人手肯定是調不動瞭。”蕭平旌沮喪地在她對面坐下,“我一個人一雙眼睛,總不可能十二個時辰盯著不動啊。”

林奚不由笑道:“你不是前幾天還在跟我誇口,說你認識的人多嗎?”

“我又不可能使喚鴿房的人去……”蕭平旌的語音突然一頓,眼珠快速轉動瞭兩下,“我知道該去找誰瞭!”

他跳起身朝院外跑去,沒跑幾步又奔瞭回來,將手裡的桃花快速插在林奚發間,雙眼瑩亮如星,“謝謝你啊,林奚。”

林奚一時沒反應過來,隻來得及嗔怒地瞪瞭他背影一眼,手指伸向鬢邊的花朵,似乎要拔,猶豫瞭一下,最後又並沒有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