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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上之心

鳳知微有點遲鈍的回首,便自仰起的模糊視角裡,看見一角白色的紗幕和一方精致的下頜。

她眨瞭眨眼,以為自己淚眼昏花再次出現幻覺,有點不敢相信,然而那人有點笨拙的拍瞭拍她的肩,掌心裡傳來的溫暖和那種獨特的別扭姿勢,熟悉到讓人驚心。

鳳知微又眨瞭眨眼,這一眨,眼裡盈滿的液體終於掉落,隨即她無聲反身,將那人一抱。

那人一瞬間抬起手,似乎下意識的要扔人出去,但是鳳知微那樣不管不顧的靠過來,他剛舉起的手很快不動瞭,有點僵硬的被鳳知微抱著,直挺挺的。

鳳知微將臉在他特別柔軟舒服的佈料上靠瞭靠,貼著那微濕的佈面,嘆息道:“雖然覺得你不該來,但是這一刻看見你來,我真的好歡喜……”

“南定……”她近乎做夢般的低低道,“我好歡喜,歡喜你還在。”

顧南衣垂下臉,看著抱著自己腰的女子,從他的角度,隻看見她長長的睫毛,籠著水霧,陽光下看來像點綴瞭無數的晶鉆,那光芒刺得他有點不舒服,仿佛心口也落滿瞭無數棱角分明的晶鉆,隨著脈動而不斷磨礪血肉,隱隱生痛。

這是……鳳知微的淚水嗎?

這種因那淚水而連心扯肺的疼痛感覺,是曾聽說過的,心痛嗎?

顧南衣怔怔的看著日光下那細碎光芒流轉,他和她相遇這麼久,分分離離,從沒親眼看見過她落淚,而當他終於看見,突然就懂得瞭心痛的滋味。

繼因她而懂的寂寞、迷惑、萌動、思念……等等情緒之後,他懂瞭心痛。

半個月前接到消息,赫連錚死瞭,他怔瞭良久,空茫的心裡湧起不安,沒有理由的突然覺得,她需要他。

他認為她需要他,他便來,山在遙遠天那邊,他便趕到天邊。

丟下一切,半月驅馳,在茫茫草原地平線上看見她獨坐淒涼的黑色剪影時,便覺得天地如此孤涼,隻剩瞭她一個。

不,不可以。

顧南衣用力攬她在懷,想用這樣的動作給她多一些再一些溫暖,並有點恨自己不是那種溫熱體質,不能將冰涼的她瞬間焐熱。

那種力度卻讓鳳知微驚覺兩人此刻的動作有點驚世駭俗,趕緊輕輕掙脫開來,顧南衣沒有堅持,皺皺眉,掰著她的臉看看,嫌棄的哼瞭一聲,立刻用衣袖亂七八糟的給她揩臉,動作殊不溫柔,將她臉上的大妃妝容擦得一塌糊塗,完瞭還仔細摸瞭摸袖子,很心疼他的衣服被弄臟瞭的樣子。

鳳知微看著潔癖的顧少爺這一連串動作,隻覺得熟悉而親切,忍不住就想和他做對,抓過他剛剛拂平整的衣袖狠狠的抹瞭一把眼淚。

少爺撒著手,一副想扯回衣袖又咬牙忍住的樣子,鳳知微估計他面紗後的臉一定也和衣袖一樣皺成一團。

這一抱一抹,黯然的心情才平復瞭些,她站起身,四面望瞭望,道:“知曉呢?”

顧南衣默然不語,鳳知微嘆瞭口氣,知道自己這句也是白問,西涼女皇,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自己想見都能見到的顧傢小小姐瞭。

知曉還是呼卓部供奉的活佛,可惜這個假活佛的光輝再也籠罩不瞭草原,好在呼卓部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第十一代呼克圖活佛,就轉世在朝廷勛爵傢族,是那傢唯一的繼承人,後來繼承瞭傢族爵位,也沒有一直呆在草原。

“我向她請假瞭。”顧南衣幹巴巴的道,想瞭想又補充,“等她再大一點,就不管她瞭。”

“這話你可不要給她聽見。”鳳知微笑瞭笑,顧南衣突然一拖她的手,道:“我以前看見過一個地方,挺好,去看看。”

也不由她拒絕,呼的一下拎著她便跑,遠遠繞過人群風一般的掠向遠處雪山,鳳知微隻來得及給趕過來的牡丹大妃打個沒事離開一下的手勢。

原先以為顧南衣也就帶她到附近的地方散散心,不想顧南衣跑瞭半天也沒有停止的意思,鳳知微看著眼簾裡越來越近的格達木雪山,倒抽瞭一口冷氣,道:“少爺你不會想跑上山吧——”

話音未落顧少爺拎著她上瞭山路,一上山氣溫便冷瞭許多,風刀割似的迎面而來,窒得鳳知微的疑問都被逼回瞭肚子裡。

格達木雪山是大越長青山脈的一個分支,終年飛雪氣候寒冷,山脈起伏地勢險峻,又因為常有神澤出現,在呼卓子民心目中如同聖山,後來雪山漸漸被一些邪異教派所占據,上山的人便越來越少,終年積雪遍地碎冰的山巔,更是人跡罕至。

顧南衣便牽著鳳知微一路上行,在行到中途時將自己的披風脫下來給鳳知微披上,鳳知微卻搖頭拒絕,眼睛閃亮的道:“南衣,我到瞭這裡很舒服,體內也不那麼熱瞭,像是感覺很熟悉的地方,奇怪,以前從沒來過啊。”

她深深吸一口氣,滿地冰雪碎瓊沁涼的氣息撲入胸臆,在丹田內一個回旋,隻覺得身子輕盈若舞。

眼看著顧南衣直直往某個方向而去,熟門熟路得很,不由驚異,“你不是個路癡麼?怎麼記得路的?”

顧南衣指瞭指路邊,鳳知微這才發現,隻有這條路的路邊,冰雪中還生著一叢叢鮮紅的小果子,在一色潔白裡鮮亮的招搖,一路都有,這麼鮮明的記號,叫人想忘記都難。

“那年追克烈。”顧南衣簡單的道,“追到瞭這裡。”

鳳知微這才明白,何以從沒離開過她單獨行動的顧南衣會知道這麼一個地方,當初他在草原,唯一離開她那次,不就是王庭大會後去追克烈?之後他回來神情有異,當時她還以為他是追丟瞭克烈懊惱,現在看來,另有玄機?

兩人一路上行,後面的路越來越不好走,斷崖處處,冰雪溜滑,尋常人是絕對上不來,以兩人的武功也走瞭小半個時辰,轉過一處斷崖,躍過一處平臺,鳳知微一抬頭,“啊——”的一聲。

雪山之巔,足有一座大院那麼大的地方,是整整一面湖水,這是雪山之上最清澈無垢的雪水,一碧深湛,清可見底,水色表面淡綠如翡翠,中間深綠如碧玉,到瞭湖底,卻是深深幽藍如青金石,平滑如鏡的水面上,倒映四面雪峰如筆架,神池浩渺,天鏡凌空,群山與碧水,於莽莽高山之上浩浩長天之下,沉默千年相對。

這般浩瀚闊大而又極致純凈的景色,令每個立於它面前的人,都如對仙境,自覺污濁。

鳳知微也算走遍天下看遍美景,此時也不禁癡迷許久,輕輕道:“若死後能葬在這裡,此生也算不枉……”

顧南衣突然道:“你看。”

他一拉鳳知微的手,示意她低頭,鳳知微一低頭,便見湖中身影雙雙,纖毫必現,正是自己和顧南衣。

“很配。”顧南衣一本正經的道,“我們倆。”

鳳知微啼笑皆非,不知道該說什麼,顧南衣又抬臂一指,道:“你和我。”

鳳知微順著他手指一抬頭,又是一怔,這才看見湖水對面是一座矮山般的玉屏,整面玉屏碩大無倫,中間卻是鏤空的,那鏤空的形狀,似是一個……心。

而自己和顧南衣的影子,越過湖面,正投射在那心的正中,映在鏤空玉屏後的潔白山壁上。

“真是巧奪天工……”鳳知微近乎驚嘆的道,“這是自然還是人工?若是自然,造化可謂神奇,若是人工,這絕巔之上,又有誰有這麼大的手筆?”

和在何時何地都喜歡先觀察地形的鳳知微不同,顧南衣隻是很單純的欣賞這一幕,他很滿意那巨大石心中的人影,道:“上次來總覺得少瞭什麼,原來少瞭你。”

上次來也看見瞭這個巨大的心,當時他也站在這個位置,影子投射過去,隻覺得空落落的,如今才明白,那是要兩個人才能站滿的,多不得,少不得。

他噙一抹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著迷的看著那兩個影子,突然伸出手,在鳳知微身後虛虛攬瞭個半圓。

石心中的影子,便是男子緊緊的攬著女子。

他將手指虛空向上抬瞭抬,在鳳知微鬢邊三寸處停住。

石心中的影子,便是男子溫存的在撫女子發鬢。

鳳知微正在觀察湖底,並沒有發現顧少爺自娛自樂的小動作,突然側瞭側身。

石心中女子的影子,因這一側變成半側身,半邊窈窕身影顯現,前胸一處美妙的起伏。

顧南衣正虛虛攬向她的肩,影子一動,石心上他指尖的倒影,突然便落在那點起伏的最高處,輕輕一覆——

顧南衣火燒似的縮手。

失聲道:“蓮花——”

話剛出口臉已經紅瞭。

鳳知微愕然轉頭,“蓮花?”她左顧右盼,“哪來的蓮花?”

顧少爺:“……”

鳳知微卻也心不在焉,突然煞風景的蹲瞭下去。

顧南衣有些惱怒的低頭,便看見鳳知微正半蹲下身子,看著湖底。

“這是人工湖。”她突然道,指瞭指湖底,道,“不是細沙,而是平整的大石,果然是後期修建。”

隨即她直起身,四面看瞭看,道:“這裡寒氣極重,尋常人來不得,四面也沒什麼機關暗道,隻有那個石心特別點,卻也不像什麼神壇之類,我感覺……”她笑瞭笑,自己也有點不相信的道,“……我感覺,這像是某對愛侶,喜歡這裡的景色,於是開山辟湖,為他們自己造瞭一方秘密勝景,什麼都不為,隻為攜手遊玩。”

說完自己都搖搖頭,覺得隻為兩個人遊玩賞景,便這麼大手筆,又選址在這樣一個地方,這兩個人隻怕要有傾國之能,還得要有瀟灑優遊的性子,但是身居高位者,誰又能有這般的朗闊自在?

顧南衣無所謂的聽著,這是什麼地方,主人是誰,他半點都不關心,他隻是覺得,風光如此美好,她又在身邊,為什麼要幹站著說這些不相幹的話?這裡,現在,就應該是他攬著她,慢慢坐下來,對著湖光山色,指點含笑的。

於是他也便這麼做瞭。

他攬住鳳知微的肩,輕輕拉著她向後一坐,後面正是一方靠背似的方石,鳳知微不防他突然把她拉坐下來,身子一傾,坐是坐下瞭,後背卻重重撞在山石上。

隨即便聽一陣軋軋聲響,自湖心傳出!

兩人相攜經過無數風浪,一聽這聲音便知是機關被驚動,一瞬間條件反射——同時撲向對方。

“砰。”

兩人的額頭重重相撞。

“哎喲”一聲鳳知微撞得眼前金星四冒,卻不忘記伸手將顧南衣拼命往自己身下壓。

她使力要壓,肩膀卻抬不起來,雙肩早已被顧南衣搶先按住,他也在拼命把她往自己懷裡塞。

一時山石前兩人形成瞭一個古怪的姿勢——緊緊撲抱在一起,各自試圖壓倒對方。

壓瞭好一陣子後兩人都覺得不對勁,為什麼一點暗器風聲都沒有,兩人搭著臂慢慢抬起頭來,又是齊齊“啊”的一聲。

原本什麼都沒有的湖水之中,突然升起一朵朵純金蓮花,每隔一丈便是一朵,一直延伸到對岸玉璧石心處。

碧波漣漪,步步生蓮。

碧湖、金蓮、玉璧、石心,華光與冰雪之輝交織一起,氤氳升騰如蓬萊。

鳳知微連驚嘆也忘記瞭,隻喃喃道:“傾國手筆……”

顧南衣卻已經牽著她躍上蓮花。

他天水之青的衣袂和她潔如羽翼的白衣獵獵飛舞在風中,橫波飛越,步步蓮花,四面碧水如鏡,似天河倒掛,人如虛空蹈舞,步在雲端。

數百年來靜謐如初的神池之水,倒映素衣男女飛仙般的身形。

迎面的風吹起長發,鳳知微輕輕閉起眼,心中忽然模模糊糊掠過一道影子,恍惚數百年前,也有人這樣飛越而過,在湖面上灑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再睜開眼時,已經到瞭玉璧石心前,到瞭面前才發覺那面玉璧出奇的大,而那鏤空的心形之後的冰雪山壁上,隱約雕刻成門戶模樣,卻根本就沒有開啟的地方。

這裡的一切都很整齊很整潔,但是玉壁後不遠處卻有一處凌亂,地面有一道道的擦痕,像是一個人掙紮而過的痕跡,痕跡的盡頭,堆滿瞭碎石冰雪,鳳知微疑惑的過去,撥開那堆碎石。

她驀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