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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襲心

冬日風冷,屏風後流出的鮮血已經凝結。

鳳知微怔怔註視著傾倒的屏風,那裡隻露出一方淺色的衣角,侵染在血泊中。

重重護衛,從門口殺到室內,她藏著的第四把刀終於殺瞭辛子硯,不知道為何,心中卻會無痛快之意。

半晌她抬步上前,繞過屏風。

屏風後的人背對她側臥,手肘彎曲遮在臉前,長發披散,看不見臉。

鳳知微緩緩走過去,蹲下身,去抬辛子硯的手肘。

對方雙手交疊,彎曲在臉前,一個重傷將死之人痙攣的姿勢,要想看見對方的臉,就必須把手伸進彎曲的雙臂之間拉開。

鳳知微手指伸出。

手指將要觸著對方肘間。

那雙彎曲的手肘突然一彈一壓,閃電般將她手腕壓在雙臂間,鳳知微空著的那隻手立即一抬,對方速度更快,一手燎起似臨風撫琴般一掠,指光一閃,已經看似綿軟如雲,實則剛硬如鐵般,叼住瞭她的腕脈。

這人出手快得難以言述,幾乎鳳知微手指剛遞過去,他已經制住瞭鳳知微要害,而宗宸和鳳知微護衛還在三尺之外,根本援救不及。

一切發生於電光火石之間,等到一眨眼過去,塵埃落定。

屏風後,血泊前,一臥一蹲的兩人姿勢凝定,一眨不眨的看著對方。

他的手指叼住瞭她的腕脈,隻要內勁一吐,她周身經脈盡毀,不死也成廢人。

她的手指按在他雙眼,隻要向前一送,他一雙眼睛固然要瞎,再進一步還可以捅穿他的前額。

交手不過一招,各掌對方生死。

宗宸已經在剛才一霎掠上前來,此時看見這一幕,反而停住,嘆息一聲,退出屏風。

帶著血腥氣的風悠悠的吹瞭進來,將她額上亂發吹落,和他的發交織在一起。

如這一生難斷的糾纏。

良久鳳知微輕輕嘆息一聲。

“殿下……”她半跪著,一眨不眨看著他,手指毫不猶豫的點在他眼簾,“辛子硯呢?”

寧弈叼著她的腕脈,斜斜倚在屏風後的薄墻上,淡淡道:“我在這裡,還不夠你滿意麼?”

“殿下是要拿自己的命來換辛院首的命?”鳳知微沒有笑意的笑起來,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她說什麼話,做什麼動作,按在寧弈眼睛上的手指都沒有顫動一絲,寧弈也是一樣。

“我本來希望能拿你的命去換辛先生一命。”寧弈笑瞭笑,“不過你的警惕和反應,從來都是這麼無可挑剔。”

鳳知微也笑瞭笑,寧弈確實夠瞭解她,知道她為赫連報仇,必然親自出手,知道這一路攻殺,她會疲憊反應變慢,他等在屏風後親自出手,等著和她討價還價。

“現在殿下可沒法要挾我的命要我放過辛子硯瞭。”鳳知微輕輕的將手指向前頂瞭頂,“或者殿下可以嘗試和我死在一起,那麼辛先生也就得救瞭。”

寧弈並無懼色,低低的笑起來,道:“是。”

然後他突然松手,放開瞭鳳知微的腕脈。

鳳知微怔瞭怔。

“我若能殺你,何必等到現在?”寧弈淡淡撒手,閉上眼睛,“辛先生已經被我轉移走,我留在這裡等你,冤有頭債有主,辛先生欠你的,說到底都是為瞭我,既如此,何不一次清算幹凈?”

他含笑向後一靠,垂眉閉目不語,竟然當真一副你要下手盡管來的模樣。

鳳知微的手指,按在他的雙眸上。

隻要輕輕一送,這諸般恩怨,焚心為難,似乎便可瞭結。

指下雙眸因瞭那壓迫微微顫動,觸及的肌膚溫軟,眼睛……眼睛……

“從現在開始,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一句話似颶風突然撞入腦海。

暨陽山崖上十六歲少女,揚起臉,神情溫暖而誠懇。

一盲一傷,共禦追殺,當年相攜走過的那段路途,一瞬間光影重來。

鳳知微手指顫瞭顫。

她微微俯低臉,看那人長發垂落神情靜謐,心緩緩的絞扭而緊,似一股浸瞭水迎瞭風的井繩,微微顫抖裡攥出一懷苦澀的汁來。

他丟開她手腕脈搏,卻把瞭她心的脈象,那一場主動放棄,看似示弱,實則攻心。

良久之後她長嘆一聲。

手指無力的垂落下去。

寧弈沒有立即睜眼,唇角卻露出淡淡一絲笑意。

“知微。”他輕輕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殺我。”

鳳知微默然閉上眼,半晌扭過頭,“殿下主動放我,我又怎能趁機置殿下於死地?鳳知微還卑鄙不到這個地步。”

她一句話說得悠長沉冷,隨即心灰意冷起身,做出要離開的姿態,但身子剛轉一半,突然一個大扭身,手臂已經狠狠掄瞭出去!

“轟!”

黑光一閃,巨響一聲,寧弈身後那面暗色塗繪黑色瑞獸圖騰壁畫的墻壁轟然碎裂。

薄薄層磚滾落一地,墻後的人惶然抬起頭來。

三個人。

一個滿面皺紋的老者,一個十餘歲的少女,還有一個五花大綁堵住嘴的辛子硯。

墻壁突然碎裂,墻後三個人都嚇瞭一跳,少女驚得往辛子硯身上一撲,但那姿勢不像是害怕倒像是保護,那老者被煙塵呤得咳嗽,卻也顫顫巍巍的橫起手中拐杖,擋在辛子硯身前。

鳳知微目光緩緩在三人身上掠過,笑瞭笑道:“各位早,人挺多的啊。

剛才寧弈試圖吸引她心神,她心亂之下確實也沒有註意到什麼,隻是對寧弈所說的已經轉移瞭辛子硯有些懷疑,因為她為瞭趕時間,來得極快,還走的近路,寧弈頂多比她早來一刻,未必能及時轉走辛子硯。

心中一起疑,隨即便聽見墻後似乎隱約有些動靜,像是一個人掙紮的聲音,她這才詐做離開,驟然出手,果然發現瞭辛子硯。

隻是辛子硯以這樣一個模樣出現在她面前,倒有點出乎意料。

寧弈苦笑回首,道:“辛先生,你何必——”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如此芶且偷生?還要連累殿下你用盡心思?”辛子硯用眼神逼視自己的小姨子取出堵口佈,朗聲道,“殿下,你無需為難,我已經去信京中諸同僚,言及我得瞭嚴重的背疽小命難保,將來我要有什麼不測,誰也怪不得殿下你。”

辛子硯話說得透徹,寧弈卻默然不語,半晌道:“先生看差我瞭,我要救你,豈是僅僅因為怕從屬離心?當年我最艱難竭蹶之時,是先生危難之時伸出援手,若非先生,我早死於眾兄弟之手,先生是我恩人,我對先生有愧於心,於公於似,先生性命,我必保。”

鳳知微靜靜負手聽著,此時漠然接道:“赫連大王也於我有恩,他的仇,我必報。”

“別爭瞭!”辛子硯一捋衣袖,冷笑道,“魏知,我不怕死,但也不願頂著誤會去死,順義王之死確實和我有關,但我本意根本不是要對他下手,我隻想抓住你私下交聯草原藩王的罪證,我想動的人是你!至於順義王,坐擁草原,就算被抓住和你私下勾連的證據,隻要他不出草原,朝廷也不能拿他怎樣,就像當初二皇子勾結長寧,二皇子死瞭,長寧不也安然無事?我萬萬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順義王竟然丟瞭性命!到現在我也沒明白當日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但我願意為此負責——順義王是英雄!順義鐵騎當初在對越大戰中曾和我並肩作戰護過我性命,我欽佩重義明斷的順義王!魏知,生死在即,我不屑說一句假話,無論如何順義王因我而死,你要殺我,不枉!”他突然從身後榻底抽出一把刀,看樣子是早已準備好藏在那裡的,磨得錚亮,在手中笨拙的舞瞭個刀花,道:“我要殺你,也天經地義,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陰來陰去弄巧成拙,幹脆今日就做一回血流五步的江湖匹夫,兵刀相見,做個瞭斷吧!”

他唰叻的舞著刀向鳳知微沖瞭過去,鳳知微長刀一抬,啪的一下便壓下瞭他的刀,手腕一抖,辛子硯立刻翻滾著跌瞭開去,砰一聲重重撞在鳳知微腳下。

他也硬氣,推開撲過來要護的老者女子,抬起頭便要對鳳知微垂下的刀鋒撞去,寧弈突然掠瞭過來,閃電似的將他狠狠拽開,辛子硯爬起來還要操刀再上,老者和女子立即死死上前拽住瞭他,兩人一邊一個扯著他衣襟,哀哀望著他淚落如雨。

辛子硯並不回頭,仰首一嘆,也早已淚流滿面,直著脖子哽咽道,“殿下今日保我又如何?難道要我一生在殿下庇護下戰戰兢兢縮頭老鼠似的活?阿花死瞭,我也生無可戀,想報仇,仇人未死,卻誤殺無辜,蒼天戲我如此,我有何顏面芶活?”

“姐夫!姐夫!”最小的七花尖聲哭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子硯,你要丟下老父我,令白發人送黑發人麼……”那老者枯樹般的手指緊緊抓著辛子硯袍角,老淚縱橫,堂中哭聲一片,遠處隱隱也傳來哀哭之聲,一時四面淚水揮灑,鳳知微臉色白瞭白。

“魏知。”寧弈突然靜靜開口,“辛先生沒有說謊,他確實無心相害赫連,不過仇恨激心,被人利用,陰差陽錯鑄此苦果,我知道你但凡決心要殺誰,一次不成必有下次,絕不放棄,但是你看看——”他一指辛子硯老夫和姨妹,“辛老伯何辜?金花們何辜?辛先生一死,你要他們如何活下去?你要辛老伯年近七十喪唯一親子?你要金花們失去最後的親人?你已經害瞭辛老伯的媳婦害瞭金花們的姐姐,你還要奪瞭他們的命?”

鳳知微持刀的手指,顫瞭顫。

“你殺他,先殺瞭我!”七花奔過來,張開雙手攔在辛子硯身前,“姐姐們在後堂,一人手中三尺白綾!你殺瞭姐夫,大傢便都在你面前吊死!讓你殺,讓你殺,讓你殺個痛快!”

鳳知微低頭,看著那女子燃燒著憤怒的眼眸,想起那日衛所大牢裡,胖阿花滿是血窟窿的屍體,想起抬屍而過的金花們,恨恨吐來的唾沫。

世間恩怨,最難解。

此時她已經知道寧弈的用意,他不打算和她硬碰硬為此事糾纏不休,也不打算從此銅墻鐵壁護著辛子硯永遠不敢露頭,他要一次性瞭結,讓恩怨面對面攤個明白,他似乎一直在讓,卻招招攻心,直擊她內心軟肋,不容喘息。

而她,明知他的心思,卻當真被窒住瞭呼吸。

世上最瞭解你的人,並不是你的仇人,是不得不成為仇人的,曾經的,愛人。

身後堂門口,她聽見宗宸一聲悠悠長嘆。

“辛子硯。”半晌她沉聲道,“你說你為人所利用,誤害赫連大王,那人是誰?不要告訴我是梅朵,她還不配。”

寧弈立即也回頭看他,看樣子也很想知道。

辛子硯白著臉,半晌卻緩緩搖頭,“不,她是幫我報仇,也許也有利用我的心思,但我承她的情,不能說。”

“你真是冥頑不靈。”鳳知微沒想到他此時還這麼固執,語氣森然。

“辛先生。”寧弈語氣也有些不豫,“你聰明一世,為何在此事上如此糊塗?那人根本不是助你報仇,不過想利用你下手魏知和赫連錚,你既然知道被人利用,還替他保守什麼秘密?你可想過,如今下手未成,對方可能殺你滅口?”

“何來殺我滅口?”辛子硯伸手一指外堂橫七豎八的屍首,“他們不是特地來拼死保護我的嗎?這許多人為我犧牲,我怎能賣瞭她?”

鳳知微一怔,剛才那群黑衣護衛和褐衣人,不是寧弈手下?

“保護你?”寧弈冷笑一聲,“我剛剛趕到,帶護衛直接從後門進的後堂,將你捆瞭藏在這夾墻裡,這群人進來時持刀帶劍鬼鬼祟祟,正想跟進後堂時魏知到瞭,他們迫於無奈才轉身迎敵——我看他們未必是想救你,八成是想來滅口,卻發現我的護衛保護著你,無法滅口,便轉而為你禦敵,指望你因此感激守口如瓶,人心詭譎,你莫要想得太簡單!”

辛子硯怔在那裡,目光變幻,似乎也想到瞭一點疑惑之處,半晌長嘆一聲,鳳知微以為他終於要說瞭,不想他居然還是搖瞭搖頭,道:“不,不能。”

鳳知微長刀一指,刀鋒如一泓秋水逼人眼目,辛子硯苦澀的閉上眼,道:“上次落蕉山山洞裡我對她發瞭誓,如果泄露她的身份,則阿花……地下屍骨不寧……”

鳳知微和寧弈同時眼睛一亮。

這句話看似還是拒絕,其實該說的,已經說瞭。

落蕉山山洞裡,想必曾經留下過一些痕跡。

寧弈轉過臉,看著鳳知微。

金花們抓著白綾奔來,擠在夾墻裡,圍成一圈護在辛子硯身前,都哭得雙眼紅腫。

辛傢老父默默抹淚,含糊不清的和兒子說:“辭官吧辭官吧……”

辛子硯閉目不語,眼角緩緩流下長長的水跡。

鳳知微沒有接寧弈的目光。

閉上眼睛。

緩緩抬起持刀的手。

“嚓!”

昏暗的內堂裡雪光一閃,長刀凜冽劈下!

···

遠處一抹夕陽靜靜跌落呼卓雪山山巔,反射出千裡之外的晶光,不知道哪裡吹起瞭悠長雄渾的調子,將最後一抹餘暉吹落。

草原的冬蕭瑟而壯麗,一望無際在遠歸者的視野裡。

“今夜趁夜回歸王庭。”宗宸看看前方不遠處佈達拉第二宮的影子,“朝廷來使就在我們身後十裡處,我們正趕得及在他們前一晚到。”

鳳知微默默點點頭,她已經恢復瞭黃臉的裝扮,比之前又瘦瞭點,下巴尖削,倒符合“久病”的鳳知微大妃的形象。

“有沒有遺憾?”宗宸突然問她。

鳳知微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默然半晌道:“他的命先寄在那裡,我想赫連也一定認為,殺瞭正主,才是真正的報仇。”

北風呼呼的吹過來,她將狐裘的領子豎高瞭點,隻露出一雙深沉如夜的眸子。

那日辛府裡長刀一劈,斬過辛子硯衣角,裂石數十,深如溝壑。

她用盡全身力氣,昭告彼此恩怨止於這一刀,再有動作,決不輕饒。

隨即棄刀而去,直奔草原,山北那邊另有一隊去接任按察使,宗宸妙手擅易容,弄個身材相貌和魏知相似的人不是難事,據傳當年他祖先承慶大帝能將一個人的臉對著自己的臉慢慢改得一模一樣,經過六百多年,宗傢在易容手段上,隻有更進一層,何況魏知這張臉本來就是假的。

夜色裡一隊王軍默默的出現在前方,將她迎入佈達拉第二宮。

夜深,佈達拉第二宮猶未眠,裡裡外外燈火通明,鳳知微知道,這是呼卓風俗,在下葬的前一夜,給即將遠行的人照亮另一個世界的路。

她攏著大氅,沉默無聲的走向後殿,遠處牛油燈的光芒射過來,她的身影長而孤獨。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曾和赫連一起走過,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從那年離開草原,同行的足跡便成絕響。

五年後她回來,他已不在。

“媳婦兒!”披著黑色大頭巾的牡丹花站在門口,看見她便張開雙手撲瞭過來,“札答闌被我給害死瞭!”

這句話像是重錘,砸得鳳知微晃瞭晃。

牡丹花重重撲上鳳知微肩頭,嚎啕痛哭,大片大片的眼淚在黑色狐裘上洇染開一片薄涼的亮色,油燈下光芒幽幽。

鳳知微緩緩抬起手,輕輕拍著她的肩,眼神透過她的肩頭,看著那個站在牡丹花身邊的小小孩子。

今年五歲的察木圖。

那孩子靠著門邊,戴著黑色的孝帽,看見母親哭,也跟著哭,淚水朦朧的大眼睛,卻還不忘好奇的對鳳知微望著。

鳳知微拍著劉牡丹肩膀的手,在半空頓瞭頓。

再落下時,她的語氣痛而微涼。

“不,他是給我害死的。”

是誰不信宿命,看不見五年後的終局,徒勞的惻隱,抵不過天命的輪盤輾轉。

牡丹花並沒有聽懂她的意思,隻在她肩頭拼命哭泣,從接到赫連錚死訊開始,這個堅強的女人就沒哭過,和當年庫庫老王暴斃之時一樣,她首先想到的是草原的安定和自己的責任,隻有在看見那個比自己更強大的女人到來時,她的淚水,才終於一泄而出。

她臉狠狠埋在鳳知微肩頭,一遍遍嘟囔,“不該和他吵那一場的……不該和他吵那一場的……”

鳳知微剛想問她怎麼回事,牡丹花卻已經似乎發泄夠瞭,抹抹眼淚,道:“去看看他吧,札答闌一定很想見你最後一面。”

鳳知微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進門,有人無聲的給她打起瞭簾子。

她一眼就看見瞭廳堂正中的黑金大棺。

仁厚光明的順義大王,永久的睡在瞭族人用烏金為他打制的棺中。

鳳知微立在門口,一瞬間隻覺得面對天涯之遠,天上,人間。

以為人生還有很長,以為以後將有很多見面機會,然而所有以為都隻是以為,到得最後,最終面對最決絕的這一種。

她佇立階前,在午夜草原寒風中癡癡看著那巍巍巨棺,那是另一個世界,沉厚,黑暗,永在彼岸,即使她立即死亡,也無法準確抵達。

就是這層厚厚的屏障,隔住瞭她的一生知己草原英雄,隔住瞭那個會眉飛色舞喊她小姨的札答闌,從此後留她面對此心長久痛悔。

冷風從卷起的簾中吹過,室內滲著冰塊幽幽的涼氣,燭架上長明燈閃瞭兩閃,似催促的笑顏,鳳知微緩緩挪動步子,一步步,過去。

短短三丈,長長一生。

當她終於走到那幾乎要仰頭去看的黑金大棺之前時,驀然腿一軟,靠著棺便滑跪下去。

手指順著黑金之上兇晴怒目的神獸圖騰緩緩的滑過,草原粗礪風格的雕刻磨痛手指,痛不過此刻的心。

她生平第一次無力站起,無力去看他最後一眼。

“知微,我總在這裡等著,你不過來,不讓我過去,那麼我就在這裡,你且記得,累瞭的時候,退後一步,回頭看,我在這裡。”

恍惚間誰在耳側低喃,穿透深冬草原廣袤的天際。

赫連,你在這裡,我卻又該在哪裡?我曾承諾守護你的草原,我一心想保護你所愛的土地,我選擇將京中風雲封鎖不讓你卷入皇朝風雨,卻沒想到那樣的消息封鎖到頭來害瞭你。

如果你知道我已出手,知道我和辛子硯的爭鬥,你是不是會警醒一點,不走那最後的死亡之路?

是不是無論怎樣兜兜轉轉,命運最終都會給我一個當頭棒喝的結局?

長明燈幽幽在頭頂飄搖,發出輕微的炸裂聲響,像是誰在穹頂之上遙遙嘆息。

鳳知微扶著棺壁,掙紮著站起來,將沒有釘死的棺蓋推開,黑金大棺有一層是特制寒玉,四面填塞瞭呼音廟喇嘛們秘法專制的不腐香料,赫連錚王袍金冠,靜臥於黑金二色七層錦褥之上,除瞭看起來王袍有些過於寬大臉色過於蒼白,容顏竟然依舊如生。

鳳知微靜靜看著他,恍惚間似看見他突然坐起,猛地張開雙臂抱住她脖子,朗朗的笑,“小姨,嚇你玩的!”

她含淚伸出手,等著狠狠拍他的頭,卻拍著空空幻影。

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燭光裡微微痙攣。

鳳知微緩緩低下頭,看見那抹至死不滅的笑容。

她怔怔的望著那笑容很久很久,今夜過後,這人這笑,此生永別,從此後便遇見千千萬萬人,卻也再沒有那個立馬草原等她回來的赫連。

鳳知微突然俯下身去。

她冰涼的唇,輕輕印在瞭赫連錚的眼睛上。

赫連。

這一吻封住你此生所見的記憶,下一輩子,你不要再看見不祥的我。

眼淚終於落下,和他的臉,一般,涼。

···

身後的門簾輕輕落下,天地在鳳知微黝黑的眼波間靜默。

牡丹花平靜的等在院子中,看見她出來,輕輕指瞭指隔壁一小間,道:“那裡是八彪的靈位,他們的衣冠,將和他一起下葬,他們發過誓要和他共死,我成全他們這一世和下一生的兄弟。”她眼神裡掠過一絲哀涼,“隻是對不起三隼……他的靈位,隻能偷偷藏著。”

鳳知微轉頭看她,牡丹花道:“三隼用王庭文字蘸血寫瞭遺書藏在腰帶裡,說清楚瞭這一路發生的事,他隻寫到八獾的死,後面就沒瞭,但是我相信他,天崩地裂,他也不會殺札答闌。”

鳳知微欣慰的閉上眼,英雄終不至於枉死,朗闊的草原王庭,相信它的忠誠子民。

隻有這樣的草原,才能養育這樣的錚錚男兒。

“我現在隻想知道……誰是主使?”

鳳知微拍拍手,宗宸扔過來一個人,一落地便麻袋般軟綿綿的癱在地上。

“梅朵——”牡丹花聲音尖利。

幾乎立刻她便明白梅朵做瞭什麼,下一句來得兇猛而決然。

“來人,給我把她拖到馬後,在每個帳篷前示眾!告訴他們,是這個女人,出賣瞭大王的行蹤,害大王喪命!”

“大妃饒——”昏昏沉沉的梅朵一句求饒還沒來得及出口,已經被幾個草原壯漢揪著頭發拖瞭出去,慘呼聲裡一路蜿蜒斑斑血跡。

“主使不是她,但是我已經有瞭頭緒。”鳳知微按住渾身顫抖的牡丹花肩頭,“牡丹花,相信我,我會為赫連報仇。”

“草原兒子的仇,草原來報。”牡丹花拂開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是不是朝廷中人?”

鳳知微一懷苦澀,抿著唇不說話,牡丹花卻已經點點頭,攏著袖子,望著天,淡淡道:“我的兒子我知道,他真正要做的事,不畏生死,那天要不是我和札答闌吵上那一場,他未必會是這個選擇,是我害瞭他……知微,草原從此,交給你瞭。”

她直著脖子走開,背影孤涼,察木圖對她張開雙手,牡丹花蹲下身將他抱起,緩緩離去。

那些愛過的人,來瞭又去,隻留她長久的在呼卓雪山之巔,將寂寞而哀涼的光輝,籠罩草原。

···

次日朝廷來使趕到,呼卓部為他們的王舉行瞭盛大的葬禮,“久病休養”的鳳知微大妃終於出現在大王的葬禮上,當黑金大棺沉沉吊入地下十丈的墓穴,大妃跪下灑瞭第一把土。

永別的悲涼,籠罩在女子的眉尖,大放悲聲的草原,令朝廷來使也不住唏噓。

“大妃。”那位中書學士似是害怕她悲傷過度隨時暈倒在自己懷裡,小心翼翼隔著三尺距離,道,“陛下聽聞順義大王噩耗,十分擔心大妃安康,曾命在下問候大妃,並希望大妃早日回帝京榮養。”

果然來瞭,鳳知微心中冷笑一聲,天盛帝的記憶力也就這樣,平日裡斷然想不起鳳知微,但是這邊她成瞭寡婦,老皇便想起,她是他親封的聖纓郡主,是他曾親口答應過鳳夫人要照顧的人。

她捂著心口,靠在侍女身上,弱不勝衣的謝恩,表示待身子好些之後,一定立即回京陛見謝恩。

打發走瞭朝廷來使,她癡癡的看著草原男兒們在封棺走馬,將地面踏平,之後將圈出極大的一塊地修建陵園,但具體墓穴的位置,沒有人再知道。

遠山的陰影塗抹在那塊漸漸平整的土地,她坐在冰涼的地上,怔怔的描畫著那片陰影的輪廓,在心底恍恍惚惚的想讓自己記住,那一片山尖的影子盡頭,就是赫連長眠的地方……

不知什麼時候,又有一片陰影,無聲的罩在瞭她身後,那身影不算沉厚,卻將她的影子遮得剛剛好。

隨即有一雙溫暖的手,有點遲疑卻又不曾改變方向的,落在瞭她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