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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背叛

阿夏號的主桅桿頂端,女兵遠遠看到碧海雲天之間似乎有十幾個小黑點在盤旋。她努力張望,卻由於太遠無法確認,隻好大聲朝著甲板上喊道:“遠處好像有海鷗!”

聽說有海鷗,船上的水手們都振奮萬分。每個有航海經驗的人都知道,有海鷗的地方必定有陸地或海島,連被暈船搞得七葷八素的騰格斯也精神起來,原本這時應該派遣小舢板去確認,他卻大包大攬地要求自己去看看,潛在心思卻是想在折騰瞭他好幾天的羅剎女武士面前露一手。

沒等別人回答,騰格斯急匆匆地脫掉上衣、褲子,全身上下隻剩一條貼身短褲,扇動背上的小翅膀,一躍從船上跳瞭下去。在人們的驚呼中,隻見他龐大的身體緊貼水面靈活地打著水漂滑行,沒幾下就跑遠瞭。

過瞭一會兒,眼看騰格斯碩大的身影朝著去路快速折回,到船邊奮力扇動小翅膀躍上甲板。

“是島!島上有人!”騰格斯的臉頰紅撲撲的,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終於能雙腳踩上陸地擺脫無休無止的暈船,這對他來講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事。

羅剎女武士朝著騰格斯寬大的胸口來瞭一拳以示誇獎:“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這金發女人五官雖粗獷卻是極端正,眼睛更是大大的,身高甚至比騰格斯還要高出大半頭。草原上的女人都特別健壯,上馬套馬,下馬趕牛,和男人沒兩樣,騰格斯覺得這女人有草原女人的樣子,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人,起碼比小細腰的七殺要好生養。

這是南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島,方圓有幾裡地,島上有山有水,甚至還有個小漁村,是個補給方便的理想駐紮地。阿夏號的女水手們都開始忙碌起來,她們拆掉為方便航行加裝的木板,將船隻重新佈置成船城。漁村裡的村民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面,都跑來看熱鬧,小鮫女率人帶著給當地人的禮物跑去村裡,找村長溝通補給新鮮食物和淡水的事,整個阿夏號再次變成瞭大工地。

建文正在房間裡半靠著床給七裡念書聽。七裡作為忍者受教育有限,偶爾看過幾本書也是假名註音,漢字認識並不多。建文醒過來看她坐在靠著窗口的地上,正拿著本《搜神記》磕磕巴巴地讀,便要過來讀給她聽。建文在宮裡看書甚多,又在泉州市井聽過不少故事,所以他在給七裡念書時,還經常會夾雜一些自己聽過的坊間傳說。

七裡一聲不吭,捧著臉忽閃著空靈的大眼睛直愣愣出神,聽到精彩處還會努力抑制自己放大瞳孔,像個好奇的孩子。建文覺得七裡從沒那麼可愛,忍不住在講到關鍵處故意停頓,引得不愛說話的七裡急得拔出刀催他快講,建文內心感到莫大的滿足感。

“篤篤篤!”

艙門被人輕輕敲瞭幾下,銅雀推門探進半個身來。

“太子爺,隨小老兒去陸地散散心如何?”

“同去同去!”建文已經很多天沒有上過陸地,聽瞭銅雀的建議頓時興奮異常。他上次登陸還是在被貪狼抓獲和銅雀交易時,不過那隻是個小小沙洲,並不能算是真正的陸地。建文掀開被子跳下床,最近他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七殺每日給他做的推油治療次數也減少瞭,這倒是有點遺憾。他正要動身,忽然想起七裡還在等他講故事,於是遲疑著看向七裡。

七裡站起來說:“你去吧,我也出去走走。”說罷頭也不回地朝著門口走去。

“要不……一起去走走可好?”建文試探著問七裡。

“不必,我自己看書去。”七裡把門完全打開,徑直走瞭出去。

銅雀正站在外面。他換瞭身嶄新的白衣,頭上戴著高頂紗笠。他捻著胡須,眼睛緊盯著七裡搖擺的腰肢和臀部,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突然對正在換衣服的建文說:“從臀相和步伐看來,這女娃兒太子爺還沒臨幸過?”

建文差點一口血噴出來,手忙腳亂地要銅雀低聲些,生怕被耳朵靈敏的七裡聽到:“我和她清清白白,連手都未曾摸過,老先生切莫亂說。”

銅雀不以為然,笑道:“太子爺何必緊張,你可是大明未來的天子。中原天子富有四海,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都算少的,何況這裡是阿夏號,在這船上的男子,哪一個不是為瞭享受人生?何況這小女子已經自稱把身體許給太子爺,那就是太子爺的奴婢。在高麗,男主人可以任意支配奴婢女子,何況這女娃兒幾次三番主動要和太子爺合巹,若能得未來天子臨幸,隻怕她高興還來不及。”

“七裡可不是那樣的女子,”建文見銅雀對七裡有些語出輕蔑,心中不快,他嘟囔道,“再說她要與我合巹,不過是為報恩罷瞭。況且,她也不是我的奴婢,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你從貪狼手上買瞭青龍船和我們,她倒可以算是你的奴婢。”

“此話當真?那是說,小老兒對七裡這女娃兒有支配權囉?”銅雀面露狡黠的微笑,順手又撈起胯下那隻銅雀。

每個人都會有下意識的動作,銅雀盤算什麼重要的事,都會習慣性撈起腰帶下擺上那隻黃銅雀在手裡盤。建文見他又抓起那隻銅雀,心裡“咯噔”一下,他知道銅雀隻怕並非是在說笑,趕緊問道:“銅雀老先生,你有什麼事可別瞞著我。還有那位……老阿姨不是說會幫我們見什麼人,然後去佛島嗎?為何到現在還沒有起程的準備?”

“老阿姨乃是南海首屈一指的神婆,活瞭一百五十多年,做過十幾個國傢的國師。她既答應幫你去佛島,自然是不成問題。隻是我們和七殺的賬若是不能瞭瞭,恐怕離開阿夏號都成問題。”

聽到這裡,建文忍不住色變:“那七殺怎麼才肯讓我們離開?”

見建文認真起來,銅雀立即換瞭副無奈的表情,長嘆一聲,愁眉苦臉地說:“太子爺你日前在航圖室也是看到瞭,七殺那婆娘奸猾得緊,我們替她打仗賣命幫她保著生意,她自己大方給王參將許多金銀,回過頭卻算在我的頭上。”嘴裡說著,從袖子裡掏出幾張紙,手指蘸著唾沫一張張翻給建文看。

建文湊近一看,原來竟都是賬單,大到賄賂王參將的財物,小到搬遷損耗的一根釘子,賬目細致入微、令人發指,建文看得陣陣頭痛。他想起在航圖室七殺和銅雀說起過討要債務,他當時還以為隻是開玩笑。

“‘最毒莫過婦人心’,這古話說得真是不差。”

“騎鯨商團不是富可敵國?我看這點小錢對老先生應該不過是九牛一毛吧?”建文知道銅雀肯定是在演戲,騎鯨商團幾乎壟斷瞭東南海上貿易商路,一年的收入足夠買下個南洋小國,說騎鯨商團的會長沒錢,那天下就沒有有錢人瞭。

“太子有所不知,”銅雀做出一副有心無力的樣子,居然掏出個銅邊黑珠的小算盤撥拉給建文看,“騎鯨商團表面光鮮,其實隻是個空架子。單是商團在各國雇用的人員就不計其數,這些人的薪水足夠讓這個商業帝國破產。更何況你也看到瞭,這海上的海盜和各國官吏哪個不需要打點?再加上海關關稅苛捐、戰爭和海難造成的損失……”銅雀每說一項就撥拉幾粒算珠,等他算完,小算盤上的算珠幾乎都快不夠用瞭。

“好啦好啦,老先生想必是看上我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青龍船和玉璽是斷斷不可的,海藏珠我倒是想給你,可你也拿不去啊。”建文打住銅雀的話頭,他在聽銅雀絮叨的同時一直在看陽光燦爛的窗外,外面人聲鼎沸,騰格斯的大嗓門兒響亮得很。他急著想出去散步,實在不想繼續看銅雀演戲。

“小老兒出身低微,那青龍船隻有太子這般尊貴人物才能操縱得瞭,要它做什麼?再說,為瞭太子老夫就算傾盡傢財也無怨無悔。隻是騎鯨商團的預算支出本非老夫一人能獨斷,若是再賠償七殺這筆巨款……怕的隻是將來花費尚多,不知老夫資財可否夠支應到佛島。”

銅雀雖說老奸巨猾,但話說得也確實有理,建文暗想:“我現在孑然一身,值錢的東西就一條青龍船,他既然說不要,且聽他如何講。”便說道:“隻要是我拿得出的,老先生盡管開口,我沒有不給的道理。”

銅雀略微沉吟,近前一步壓低聲音說:“你也說瞭,我對七裡有支配權,那麼請把她讓渡給七殺如何?”

阿夏號的水手都是女人,她們雖然幹著和男人沒有區別的工作,性格豪放得也像男人,愛美的本能卻無法抹殺。在不影響幹活的條件下她們也會戴耳環甚至化淡妝,她們頭上戴著的水手頭巾五顏六色,完全是根據個人審美而定。

她們圍成一圈,遠遠看去仿佛五顏六色的鮮花在盛開,騰格斯在這百花叢中端起一隻大碗“咕嘟咕嘟”喝下滿滿一海碗烈酒,然後將碗摞在桌子上小山般的碗堆頂,觀看的女水手們發出“哇噢”的尖叫助威。

“二十碗。”對蒙古人來講,喝酒就如喝水一樣平常。騰格斯面不紅心不跳地看著羅剎女武士。

羅剎女武士臉早已變成青色,雖說羅剎人生於極北苦寒之地,生性好喝烈酒,但他們的酒量和血液裡都流淌著烈酒的蒙古漢子相比,隻能甘拜下風。

“說好的,你要是輸瞭,就要告訴俺你的名字。”騰格斯甕聲甕氣地說道。

羅剎女數數自己桌子上的碗,隻有十九碗,這已然是她的極限瞭,可是她怎麼能把本名告訴騰格斯呢?她真的有些後悔瞭,騰格斯纏著自己說兩人一條船那麼久,不肯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真是不夠朋友,自己隨口說“等你喝酒能喝過我再說”。誰知這愣小子當瞭真,真的嚷嚷著要和自己拼酒。可是,女人的名字怎麼可以隨便告訴男人?

她臉一熱,伸手又去拿酒瓶,眼前的酒瓶似乎變成兩個,她抓瞭好幾下才抓住。

“要不……就當平手吧,俺看你不行,可別勉強。”騰格斯見羅剎女武士抓酒瓶的手抖得厲害,知道她醉得厲害,想要制止她。

“少廢話。”羅剎女武士將擋在眼前的卷曲金發朝後攏去,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幾口將酒喝光。

“啪!”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羅剎女武士感到天旋地轉,騰格斯的臉和圍觀水手們的臉融到瞭一起。

“安娜斯塔西亞·尼古拉耶維奇·切爾亞尼克·伊凡諾夫娜·亞歷山大·彼得羅夫斯基·康斯坦丁·薩維裡奧諾維奇·波波莎·奧爾良基·伊萬諾耶夫娜。”羅剎女武士囁嚅地說著自己的名字,扶著桌角“咚”地滑到地上。

“什麼鬼玩意兒?人的名字怎麼那麼長?俺怎麼記得住!”騰格斯沒想到羅剎女武士名字長得一大串,他一個字也沒記住,還想再問個清楚,對方早醉成瞭一攤泥。

“耶!”

圍觀的女水手們發出驚雷般的歡呼和掌聲,她們圍上來,爭先恐後地把騰格斯和不省人事的羅剎女武士高高舉過頭頂。騰格斯不知她們要幹什麼,嚇得直喊叫,舉著他的女水手也不搭理他,歡呼著高舉兩人朝著羅剎女武士的船艙走去。

騰格斯在高處看到不遠處建文和銅雀正從主船上走下來,連忙高喊救命。建文陰沉著臉不說話,銅雀倒是笑瞇瞇地跟在旁邊,他們都沒朝自己這邊看。騰格斯急得大呼小叫想引起他們註意,不料兩人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下船後朝著島嶼深處走去。騰格斯的聲音被女水手們的歡呼聲完全淹沒,消失在瞭船艙裡。

建文腦子裡很亂,原來這老狐貍一番鋪墊引自己入套,是要提出這個要求。將七裡讓給七殺,他本是斷斷不肯同意的。但銅雀說七殺很在意七裡,她本身沒有用過海藏珠,身邊卻早已有好幾個有海藏珠能力的部下,也希望具備珊瑚之力的七裡能跟在她身邊。現在他們在阿夏號其實形同被綁票,七殺已經放話給銅雀,騎鯨商團若是不按照賬單送錢來,建文等人必定走不瞭,而且還會有復利債務。

“你自忖有能力保護七裡嗎?如今你自顧不暇,如何保護七裡不被幕府將軍戕害?若是將七裡讓給七殺,可以禍水東引,幕府將軍不知海沉木已不在七裡身上,必定改變目標不再追擊我們。何況,七殺可是南洋三大海盜之一,手下頗有強者,且貪狼愛慕於她也不會見死不救。”

銅雀這番話確實有理,在巨龜寺建文親眼看到貪狼如何輕易打飛那幫天狗眾,要知道天狗眾都不是泛泛之輩,隨便一人都是精挑細選的劍道高手。要是七裡有七殺保護,哪怕幕府將軍也奈何她不得。

“一邊是鄭提督,另一邊是幕府將軍,真是前有虎後有狼,我們又被拘押在阿夏號……老先生,你說我們有沒有辦法逃走?”建文想起七裡在床邊聽自己讀書時像孩子般天真的臉,從私心來講實在不願意將她讓給七殺。

“逃?怎麼逃?你剛剛也不是沒看到青龍船。”

銅雀這句話將建文的幻想徹底打碎,他想起離開阿夏號時去看瞭青龍船。阿夏號的女水手們不知用瞭什麼法子,將青龍船弄進幹船塢,捆瞭好幾條粗鐵鏈。要是沒有阿夏號的人幫忙,憑借他們區區幾個人,根本沒辦法將船弄進水裡。

“就沒別的辦法瞭嗎?”建文心亂如麻,兩個人漸漸走進島嶼深處。這島南北狹長面積不小,一路走來周邊都是小溪潺潺、樹木蔥鬱,景致極好,阿夏號就停泊在島北漁村的外海上,島南是座無名小山,一面是斜坡,其他三面是陡壁,形狀像極瞭將僧人吃飯用的缽盂倒扣過來。聽村民講,這山中有火神,發怒時會冒煙噴火。建文聽說過南洋之地多有火山,從外形看這大約是座活火山。

“說起來,三大海盜我也是時候講給太子聽聽瞭。”銅雀也不顧建文聽不聽,直接絮叨起南洋三大海盜的事跡。所謂三大海盜,隻有貪狼還沉迷於海盜那種劫掠殺伐的快感,攻擊對象從海商、官軍到海盜無所不有,總之是個殺神;七殺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並不是海盜,但阿夏號賺男人的錢比打劫更狠,且武力值和背景都不可小覷,任何人不敢在這裡鬧事。

“貪狼要錢又要命,七殺隻要錢偶爾要命,太子殿下能活著從他們手下走過場實屬福澤深厚,但這第三位……”

“第三位怎樣?”建文心裡還在想七裡的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銅雀卻忽然拽他袖子讓他看。建文抬頭看去,隻見樹林深處有人在走,看衣著背影不是七裡是誰?

建文才要叫七裡,銅雀將手指放在嘴上“噓”瞭下要他輕聲,然後脫下鞋夾在腋窩下,提起衣服下擺躡手躡腳跟上去。

“她不是說去看書嗎?怎麼到這島嶼深處來瞭?”建文滿腹狐疑,也學著銅雀脫下鞋、提起衣襟,躡手躡腳地跟上。

七裡並未發覺被人盯梢,繼續朝著小山的方向走,銅雀和建文提著衣襟,躲避著樹叢枯枝以免弄出聲響,保持距離尾隨。

七裡走到瞭倒扣缽盂形的無名小山下,後退幾步,突然發力朝著陡壁快跑,然後縱身一躍踩到山體上,腳下生出珊瑚如履平地地朝著山頂跑去。建文和銅雀見七裡跑遠瞭,這才來到山下,他仰頭朝著高達百丈的陡壁看看,就算山上有人垂下繩子接應,他和銅雀隻怕也爬不上去。要是繞到斜坡那邊又太遠,等他們繞過去上山,七裡隻怕早就跑遠瞭。

“如何是好?”銅雀背著手也在仰望山頂,臉上毫無愁容。

“有什麼好寶貝快拿出來吧,我知道這難不倒你。”銅雀身上寶貝多建文是曉得的,看他不慌不忙的樣子,應該早有應對之策。

見被建文道破,銅雀不再裝傻,隻見他從腰間袋子裡摸出根食指長的黑色條狀物,朝著建文揮瞭下:“知道螵鞘王枝嗎?”

“螵鞘王的觸手?”建文聽說過此物,據說北方凍海深處住著一種身形巨大的螵鞘王,八隻觸手伸展開能將船隻拖拽到海底。最神奇的是,它的觸手即使被砍斷也不會死,有些寶客會將它的觸手砍斷曬幹縮小到手指長短帶在身邊,隻要澆水便可恢復原來大小。

銅雀蹲下將螵鞘王枝貼著巖壁插在土裡,從腰間取出裝水的竹筒,從螵鞘王枝尖上澆下去。隻見螵鞘王枝似乎復活瞭一般,扭動著開始膨脹,兩排圓圓的吸盤一張一合地吸在巖壁上。

等螵鞘王枝長到三丈多長時停止生長,銅雀叫聲“抓牢!”雙手抱住螵鞘王枝的軀幹。螵鞘王枝的吸盤快速運動,帶著銅雀朝山頂爬去,眨眼工夫已經將銅雀帶到幾尺高,建文忙緊隨其後也抱住。

螵鞘王枝的吸盤在巖壁上吸得極牢,扭動身體朝上爬,雖然帶著兩個人卻又快又穩。不到半炷香工夫,螵鞘王枝帶著兩人爬到山頂平地,銅雀靈活地松手跳下來,建文跟著跳下,螵鞘王枝繼續朝著前方爬去。

“它要爬到哪裡才會停?”建文問銅雀。

“要翻過這山回到大海吧,這螵鞘王枝隻有接觸到海水才會停止行動。”銅雀說道。

小山山頂極為平坦,火山口附近有座小小的供奉山神的神龕。此地物產甚為貧乏,山頂卻盛產硫黃,經常有船隻來采購硫黃,島上居民靠著販賣硫黃維持生計,故而在山頂修建瞭神龕供奉山神。

銅雀和建文悄悄隱身在灌木裡朝著神龕方向看,隻見七裡正在神龕前和一個女人說著什麼。當地島民皮膚黝黑,喜歡袒露上身,這女人皮膚白皙,衣著色彩斑斕也與當地不同,倒是與大明人很相似,頭上還戴著頂帶面紗的彩色鬥笠,看不清容貌。

“琉球人?”建文在泉州見過琉球商人帶來的遊女,這女人的衣著與琉球遊女很是相似。

七裡與那琉球人說話極快,建文開始以為在說日語,仔細聽卻不同,他猜想恐怕說的是琉球語。銅雀說交給他,他經商多年,懂得東南海諸國幾十種語言。可他聽瞭半天,卻說上瞭年紀耳朵不好,不過沒關系,其實看唇語也能看懂。他又瞇著眼睛看瞭會兒,攤著雙手說他對唇語並不算特別精通,兩人說得又快,實在看不清。

建文想靠近些,又怕被七裡發現,隻好遠遠地看。隻見七裡似乎在激烈地和琉球女人爭辯什麼,琉球女人表情倨傲,隻是偶然回幾句,她說話時七裡會住嘴,看來地位在七裡之上。七裡同她說瞭好久,似乎並未說動對方,隻好垂著頭表示同意。

琉球女人見七裡屈服瞭,轉身朝著斜坡方向下山走瞭。七裡一個人垂著頭在原地待瞭良久,回身看向神龕,雙手合十對著山神似乎祈禱瞭幾句,也跟著下山瞭。

等七裡走遠瞭,建文靠著樹癱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問銅雀:“你說,和七裡接觸的究竟是什麼人?而且我們剛到這島上,她為何也會同時出現?這也太巧瞭。除非……”

“除非這琉球女人就在阿夏號上,七裡和她一直保持著聯系。”銅雀的話深深刺激到建文,他一直將七裡當作最親近的夥伴,萬萬不敢想七裡有事瞞著自己。建文感到胸口猛地一疼,他不知道這疼痛是來自心痛,還是傷口崩裂。

“所以我才說,不如將她留給七殺。”銅雀說道。

建文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銅雀,銅雀表情一片泰然。

“難道他早發現七裡形跡可疑,也知道她收到信號會在這山上和別人見面,所以故意引我前來讓我看到?”建文心中忐忑,念頭幾轉。銅雀為人很是奸猾,故意讓自己看到這一幕,其心難測,一則可能是加重自己對七裡的懷疑,令自己自動放棄七裡;二則可能有些別的目的。他該怎麼辦,難道真要把七裡留下?可是七裡不是商品,她的去留是不是應該讓她自己選擇?

“走吧,我們也該回去瞭。”銅雀拍拍建文的肩膀,自顧自地起來,朝著斜坡那邊下山去瞭。建文愣瞭一會兒,也起身拖拖拉拉跟著銅雀下山去。兩人下坡時都沒看到,遠處的海中露出半張臉,小鮫女透過濕漉漉的頭發,目光冰冷地註視著他們。

阿夏號的尊主臥室內,七殺身著輕薄的絲綢睡衣,斜斜地倚在靠枕上興趣盎然地看著手裡的幾張火銃圖紙。頭發蓬亂、頂著黑眼圈的哈羅德盤腿坐在地毯上,正興奮地向她介紹他的設計,哪一種射速快,哪一種裝彈快,哪一種的槍把又適合人體工程學。自從七殺表示對他送給建文的轉輪火銃感興趣後,他熬瞭幾個通宵將自己在西方學過的全部知識都用在瞭這些火銃的設計上,希望得到七殺的賞識。

七殺聽著他的講解,偶爾還會插兩句嘴提問,聽到妙處也會微笑著點頭表示贊賞。每當七殺露出微笑,哈羅德都會心醉神迷,於是更加賣力地說起來。

“好嘛,”七殺將圖紙放在一邊,對哈羅德說,“你的設計每一樣都是天才之作呢。我就想知道,哪把火銃能夠像建文太子的那把一樣,有一槍打斷明軍主船將旗的精確度?”

“女王殿下有所不知,咱在佛郎機國雖說不是第一的槍炮設計師,然則咱若稱第三,想必國內並無人敢自稱第二。那把火銃算不得咱的頂峰之作,不過匯聚瞭咱十分之一的智慧,是打著盹兒做出來的。根據咱的精確計算,那日建文太子雖說精於火銃射擊之術,但身體抱恙尚未痊愈,也不過隻能發揮那把火銃全部潛能的百分之十五點六三二而已。”

“哦,你是說,那天建文太子並未發揮全力?”七殺聽瞭略感意外,雖說她並不相信哈羅德所謂的數據,但建文並未發揮全部實力這點她還是信的。

“自然是,”哈羅德誇張地比畫著,“建文太子那日身體狀態確實不佳,加上風速的影響和船身晃動,咱的估算已經是比較保守的。若能發揮出那把火銃百分之百的精確度,莫說百步穿楊,隻怕千步穿楊也未為難事!我想他應該可以……嗯……可以……”哈羅德左顧右盼,看到屋頂角落裡有一隻黃豆大的小蜘蛛在織網,便指著蜘蛛說,“應該可以打斷蜘蛛尾巴上的細絲,子不聞強弩之末,難穿魯縞乎?”

哈羅德搖頭晃腦掉的這句書袋明顯是錯瞭,但七殺並不在意,她隻關註建文的槍法。她黛眉稍蹙,將靠枕推開,雙手撐地靠到哈羅德近前,幾乎要頂到對方的鼻尖,一雙秀目用迷離的眼神看著哈羅德說道:“我有一點兒小事想懇求你,不知你願不願幫我個小忙呢?”

哈羅德沒想到七殺會忽然靠得如此近,兩耳嗡鳴不斷,十二個小天使在頭上盤旋。他下意識地張開鼻孔抽動鼻子,近距離吸瞭兩下七殺身上的香氣,這香氣與上次令自己昏厥的味道又有不同。

“女王殿下之命,下仆無有不從。”哈羅德回答道。

“幫我把……建文那把轉輪火銃的準星調偏好嗎?”

七殺說著,翹起一根小指,在哈羅德左手手背上輕輕畫瞭一道。哈羅德感到整個身體都不是自己的瞭,頭頂開瞭天窗,聖光散射下來暖洋洋地灑遍全身,一雙大手捧著自己腦瓜在往天堂裡拽。

他閉上眼又張大鼻孔狠狠吸瞭一下七殺的香氣,再睜開眼時,藍色的瞳仁居然變成瞭黃色:“謹遵女王陛下旨意,下仆這就去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