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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冊 第二卷 此度見花憶君歸 第十二章 前路誰與共

天還未亮,若微就被綠腰喚起。

“若微姑娘,公子吩咐,若要在觀裡早課開講之前到達,這會兒就要請姑娘起身瞭!”綠腰笑意盈盈,如春風拂面,讓人看瞭就心情大好。

若微翻身從床上坐瞭起來,拿起衣裙就往身上套。

綠腰忍不住笑瞭:“姑娘真是利索,一叫就醒瞭,原本還以為姑娘要再緩緩呢!”

若微聽瞭不由心中暗想,誰叫這裡不是我傢呢?要是在我傢的話,娘親不叫過三遍、連拉帶拽我才不起呢。

穿好衣裳、洗漱之後,綠腰又幫若微梳頭打扮。妝臺前,綠腰撫著若微一頭油亮烏黑的秀發,嘖嘖贊道:“姑娘的發質真好,今兒想梳個什麼發式?”

若微想瞭想:“彎月髻吧!”

綠腰眼眸微眨,立即會意。一雙巧手上下翻飛,不多時一個出塵俏麗的彎月髻就梳好瞭。若微對著鏡子看瞭又看,如今衣裳與發髻都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可是看起來,還是有些不一樣。不會吧,是老瞭還是多瞭些滄桑?

想也想不明白,一雙眼睛微微眨著。綠腰看她對著鏡子照來照去,還以為她顧影自憐呢,所以這才催道:“姑娘,請去詒燕堂,公子等姑娘用早膳呢!”

“你傢公子這麼早也起來瞭嗎?”其實若微這一整夜,幾乎都沒怎麼睡著,剛閉上眼睛,許彬的身影就浮現在眼前,趕也趕不走。一整夜都在跟他的影子打架,害得眼睛都有些紅腫。

綠腰秀眉微揚:“公子一向早起!”

“哦!”若微點瞭點頭便跟著綠腰來到詒燕堂,才發現這早膳並未擺在廳裡,而是設在東裡間。包金絲的碧煙羅雲紗窗下,侍女們把黃梨纏絲的方桌抬至羅漢床榻之上,桌上擺放著碗、筷、湯、菜、粥等各色精致的食物與器皿。

若微進門後環顧室內,卻沒看到許彬。若微立即探著脖子,一雙眼睛望來望去,看看東間,又瞄著西間。

卻不想他居然從屋外進來,風塵仆仆,身上還帶著花草間露水的清香,一身如雪的白袍,被汗水浸濕,手上提著一把鑲金嵌玉綴寶石的長劍。

“你?做什麼去瞭?”若微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劍鋒,生怕看到一點兒血污,難道他一大早就找人對決去瞭?

“今兒起得早,林間舞劍去瞭!”許彬將長劍一擲,屋中侍立的白■立即接瞭過來,恭恭敬敬地捧走瞭。

事實上許彬也是一夜未眠。此時靜靜地看著若微,那碧衣白裙、彎月發髻把他生生地晃暈瞭。就似月牙池中的一枝新荷,這樣的她一臉嬌憨地以一雙美目緊緊地盯著他,就像是將他放在火上炙烤,又像是磁石引著他向前。可是他知道自己此時又偏偏什麼都不能做,於是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所以故意沉瞭臉訓道:“愣著做什麼,快吃飯,我去換件衣服!”

“唉,別換瞭!”若微嘟著嘴,脫口而出,“一個大男人,這麼計較做什麼,練劍換一身衣裳,一會兒去看病人,又要換一身,外出還要換,你累不累?就是你不累,給你洗衣服的人也累瞭!”

身側侍候的丫環們紛紛投來震驚的目光,雖然公子一向善待下人,可是他清冷孤傲令人難以親近,就是羽娘、綠腰和白■這些近身侍候的人,也不敢這樣跟他說話。

許彬聽瞭卻仿佛十分受用,眼中閃現出少有的溫和,緊緊盯著若微,生怕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生動與嬌媚,半晌之後才對眾人說道:“都下去吧!”

“是!”

眾人退下,隻剩下許彬與若微兩個人,面對面用餐。

“我給你盛碗粥!”若微剛要伸手,就被他攔下:“我來!”臉上是不容拒絕的堅定,盛好一碗粥放在若微面前,又往她的碟子裡夾瞭些爽口的小菜,直到那碟子裡壘得像一座小山,才停下筷子。

若微臉上原本含著笑,見他如此,又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隻低著頭,默默地吃著,靜靜地想著心事。

這一餐飯,沒有想象中親熱,吃得極為安靜,以至於立於室外侍候的丫環們都疑心,兩人就那麼面對面坐著,根本沒有進餐。

然而,一陣女子淒厲的哭聲突然打破瞭這份寧靜。

許彬眉頭微皺,若微側著耳朵聽瞭聽,立即丟下筷子。

“是她?”若微站起身就往外跑,卻被許彬自身後拽住:“剛吃完飯,慢慢走!”

說完竟不容辯駁地將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裡,牽著她出瞭詒燕堂,來到昨晚為那受傷女子療傷的清靜小院內,若微這才發現,小院也有名字:“冰心閣!”

“一片冰心在玉壺?”若微自言自語。

白■從裡面匆匆走瞭出來,見著許彬,深深一拜:“公子,那姑娘醒瞭,剛一醒就想撞墻自盡,被我們攔下之後又想咬舌,綠腰與紅袖在裡面看著她,現在隻是一個勁兒地哭!”

許彬點瞭點頭,原本這種事情通常都是羽娘去料理的,可是如今……他還未及表態,若微已經沖瞭進去。

“姑娘!”若微站在床前,伸手去拉她的手。

“不要理我,讓我去死!”她用力甩開若微的手。

“你想死?”若微沉瞭臉,聲音如冰:“就因為被惡人欺負瞭,失瞭貞潔,就覺得沒臉見人瞭?你要這麼想,那你去死好瞭!”

守在傷者身旁的綠腰與紅袖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若微。心想這若微姑娘看起來慧質蘭心、聰明伶俐,怎麼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不是您巴巴地把人救回來的嗎?如今怎麼又激人去死?

“好,蘇玉就求你們不要管我,讓我死好瞭!”那女子癡癡呆呆的,眼睛盯著不遠處案上的花瓶,似乎下一刻就要沖過去,再撞一個頭破血流。

“好,我們都不管你,反正你是個糊塗人,自己要做千古罪人,關我們什麼事?”若微面色肅然,小臉緊繃,話語冰冷。

“罪人?”那女子淚眼蒙■地聽到她這樣說,眼中一片茫然,怔怔地看著若微不知所措。

“對呀,你死瞭,你父母、親人自然為你傷心欲絕。你即是不孝,其罪一。再者,你一死倒是幫瞭那個欺負你的惡人的忙。他還可以去作惡害人,還會有更多的姑娘受到你昨日所受的凌辱。原本對她們而言這一切是可以被阻止的,就是因為你的懦弱與自私,才會讓惡人繼續橫行!此罪二。這兩條大罪,還不夠重嗎?”若微言之鑿鑿、斬釘截鐵。

那女子細想之下,漸漸明白:“你,你是想讓我去指證那個趙輝?”

“我不知他是不是趙輝。我隻知道昨日為瞭救你,我也差點兒被他凌辱。你欠我一個人情。所以不管是為瞭自己,還是為瞭還我這個人情,你都要做完這件事,做完以後,你要死要活,沒人管,隨你的便!”若微瞪著她。

“你,你是昨天那個?”那女子這才想起來,原來面前這個美麗少女便是昨日山上出手相救的那個小童,“如此,我便先不死瞭!”

嘻嘻,若微心中樂開瞭花,而面上隻得強忍著:“你叫蘇玉?那你傢住在哪裡?”

“我……”她躊躇著,眼神兒空洞悲涼。傢人,她真的還能活著去見自己的傢人嗎?想著想著,抑制不住的淚水又流瞭下來。

若微自然知道她心中的顧慮,又柔聲細氣地勸道:“你如果一時難以面對傢人,可在此暫住,但是也要想辦法給傢人送個信,讓他們放心。咱們可以說你是在下山路上扭瞭腳,在這裡療傷。否則你傢人定是要急死。”

蘇玉連連點頭,哽咽著:“小女名叫蘇玉,城西蘇記佈店是我傢的產業!”

“蘇記佈店?”南京城中,若微隻知道秦淮河和晚情樓,於是她扭頭看著許彬,許彬微微頷首。

那就是知道瞭,若微又想起心中還有疑慮不吐不快。所以坐在床邊,幫蘇玉理瞭理微亂的秀發:“那蘇姑娘,你昨日為何獨自上山?”

“我?”蘇玉這才娓娓道來,“昨兒,我也是鬼迷心竅瞭,聽府中的小婢說他如何貌比潘安,如何……所以,我就求奶娘,騙瞭爹娘,就說去棲霞山求福。然後……”

“然後就去金川城門看他?”若微不由插嘴,說實話,她真的想不明白,傳言會有如此大的魅力。

蘇玉滿面通紅,又帶著深深的恨意,突然揚起手,狠狠打瞭自己兩記耳光。若微立即拉住她的手。

“是我自甘下賤,才有此劫!”蘇玉把頭深深埋在被子裡,失聲痛哭。

若微想勸又不知如何勸好,側身看著許彬。許彬面色清冷,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若微恨恨地瞪瞭他一眼,又輕輕拍著蘇玉的背:“蘇姑娘,你別傷心瞭,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接著說呀,看過之後,又怎樣瞭?那趙輝真的很好看嗎?”

蘇玉輕輕抬起頭,緊緊咬著下唇,仿佛下瞭很大的決心才點瞭點頭。

“那後來呢?”若微心中十分好奇。

“後來我和奶娘就去棲霞寺進香,回來的路上,遇到那人……”說到此處,她再次泣不成聲,昨日的慘痛經歷浮現眼前,又急又痛,竟然昏瞭過去。

“蘇玉,蘇玉!”若微聲聲急喚。

許彬上前為她把脈。

“怎樣?”若微眼巴巴地看著他。

“無恙,一時昏厥。時辰不早瞭,我先送你上山,讓她先歇一歇。晚些時候,趙輝還要來問話!”許彬臉上如冰般冷峻,再沒有瞭昨夜的似水柔情,目光在若微臉上稍稍一掃,就向屋外走去。

車馬行至半山腰,棄車而行,一路之上,兩人又是相對無言,直到過瞭棲霞寺,在通往三元觀的岔路口,許彬這才止步。

“好瞭,我就送到此處!”從這裡可以遠遠地看到三元觀的大門,許彬站在這兒不需移動半步便可以將她目送入觀。

若微卻沒有移步,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純真笑容,眼裡似乎有些難舍的情愫。這樣的女子,總會輕易將男人的心抓得牢牢的。

沒用的,許彬狠瞭狠心,隻望著遠處的山色,忽視掉近在咫尺的她。

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白天和黑夜,同樣的一個人會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這次回去,可能會被重罰,也許會被禁足,可能再也不能出來瞭!”她呢喃著,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是自己心裡在戀著他,還想見他嗎?

“我知道!”他負手而立,衣帶飄飄。他的眼中沒有悲喜,也捕捉不到半點的依戀與憐惜,仿佛對面而立的隻是一位不相識的路人。

若微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向上走去,隻覺得這次上山,步子格外沉重,什麼叫如負千鈞,此時才深有體會。

“如果案子有瞭消息,一定要想辦法告訴我!”她突然喊起來。是的,很大聲,他應該能聽到。然後她就拎著裙子跑瞭起來,雖然不多時就香汗淋淋、氣喘籲籲,但是她依舊用力向山門跑去。

身旁的青松,耳邊的風聲,一切一切,都留在身後。

他依舊負手而立,目送她跑入觀中,姿態既不淑女,也毫無美感可言,就這樣像一陣風一樣在他的視線裡消失。

為何要跑?

能跑開嗎?

許久之後,直至落花滿身,他才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