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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冊 第二卷 此度見花憶君歸 第十一章 月夜知己心

許彬親自為受傷的女子處理瞭額頭之上的傷,敷瞭一層上好的秘制傷藥,包好之後又讓若微細細查看並處置瞭她傷在別處的創口。

外傷處理好之後,許彬又開瞭方子,交由白■下去熬制湯藥。

不多時,白■領著兩名粗使丫環抬著沐浴用的木桶進入室內,這時許彬又對著白■細細叮囑一番,這才走出小院與趙輝同去前廳落座。

而若微則依舊守在此處,看著白■領著人往木桶中倒入一桶一桶的熱水,隻是這熱水似乎也是摻瞭草藥的。

白■與丫環先用熱水將受傷女子身上的血污擦拭幹凈,再扶她泡在藥浴之中,為她輕拭著備受蹂躪的身子。

這讓若微感到十分新鮮,看白■她們熟練的動作,面上的波瀾不驚和鄭重,心裡覺得真是奇怪透瞭。

泡瞭約半個時辰,才將女子扶出,擦凈身子換上幹凈的衣服,將她重新安置在床榻之上,又喂瞭內服的湯藥。

“這藥?”若微似乎心存疑慮。

“被人強占瞭身子,並不是最悲慘的,如果懷上仇人的孩子,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的聲音極為清冷。

若微一向伶俐,此時竟無言以對。

從始至終,白■都沒有看若微一眼。直到忙完,她才對若微說道:“姑娘,這兒有我們守著,請姑娘移步,隨綠腰到妙音齋休息。”

若微見躺在榻上的女子氣息漸勻,也放下心來。她點瞭點頭跟著綠腰穿過回廊,走過花園,來到月牙池畔的那座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院落中。

記得那年在月兒池畔涼亭中飲宴,咸寧公主醉酒後就是在此處休息的。若微站在門外,不禁稍稍有些愣神兒。

綠腰推開房門:“姑娘請吧!”

若微步入其中,隻見正廳、東裡間一如過去一般。她穿過客廳來到西間,一眼望去,紫檀木書架上仍是滿滿的書籍。房間四角的花架子,仍然是常青的合果芋、綠蘿、竹柏,而正中的琴桌、琴椅、古琴和墻上的琵琶,一切一切,都沒有變。

隻是書案邊上,多瞭一隻青花瓷缸,裡面放著許多字畫。難道這許彬又添瞭新的愛好,喜歡字畫瞭?

剛要伸手去拿,隻聽身後綠腰說道:“姑娘,已備好熱水,請姑娘沐浴更衣,早早休息吧!”

“好!”客隨主便,若微也乏瞭,泡在散發著淡淡木香的浴桶裡,任由熱水洗掉自己身上的塵垢與疲憊,也不知泡瞭多久,仿佛要睡著瞭,這才聽到綠腰在外面輕喚:“姑娘,是否要再加些熱水?”

“不必瞭!”若微從水中起身,拿起浴桶邊上的小藤幾案上放置的潔白浴巾,將身子和頭發擦幹凈,伸手要拿自己的衣裳,又覺得今日在山中被那惡人脅迫都弄臟瞭,皺著眉頭剛要為難,就看到屏風前面的小桌上擺著一套簇新的裙裝。

這難道是給我預備的?

若微剛一遲疑,門外又響起瞭綠腰的聲音:“姑娘,那套綠色的衣裙和裡衣都是新的,姑娘請放心穿就是瞭!”

好個貼心的丫頭。

若微換好衣服,站在那張玳瑁彩貝鑲嵌的梳妝臺前,對鏡一看,竟然驚瞭,繡著白色牡丹的綠色抹胸,腰系綠煙水紋百花裙,外罩淺碧色軟紗的披帛。這裡怎麼會偏偏有這樣一套與那晚一模一樣的衣裙?

鏡中的自己,優雅如故,嫵媚如故,隻是看似相同,卻又仿佛差瞭什麼?

是哪裡不一樣瞭?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隻覺得心亂如麻。

綠腰派人將浴桶搬走,又收拾瞭房間,點瞭薰香並將錦被鋪好。“姑娘早些休息吧!”綠腰臉上的笑容淡極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

綠腰的溫柔、體貼、恭敬、周到,就像那晚侍奉咸寧公主一樣。

隻是當日,咸寧公主醉瞭,而今日,她沒有醉,她清醒極瞭。

於是她心裡像燃起一團火,突然拉住綠腰的手:“姐姐,我要見許公子!”

“要見公子?”綠腰仿佛並不意外。

“我……”若微還想要找個借口,可是綠腰已從案上拿起一盞八角玲瓏水晶宮燈:“姑娘請隨我來!”

“啊?”若微心想,難不成連自己深更半夜想見他,他也猜到瞭?他到底是人是鬼?

心中藏著一千一萬個謎,隻等著他來解,跟隨綠腰走在幽靜的園子裡,心咚咚跳個不停。

詒燕堂與妙音齋隔湖相望,就像橫亙在夜空中的牛郎星與織女星。

詒燕堂內,早已送走趙輝的許彬,沐浴更衣之後,躺在床上小憩,羽娘從外間入內,手裡拿著一個綠瑩瑩的小瓷瓶,坐在許彬床前的圓凳之上,剛一打開蓋。

許彬就睜開瞭眼睛,“你來瞭!”

羽娘未曾開口,笑意滿盈,看著他臉上與脖子上的十幾條血印子,帶著幾分嬉笑之色:“公子受瞭這麼重的傷,羽娘自然是放心不下,立即趕過來給公子療傷瞭。”

許彬微微皺眉,並不答話。

“這是玉露凝肌丸,還是公子秘制的呢,羽娘幫公子擦上吧,三兩日後就可恢復如初!”羽娘剛待上手。

“不用!”許彬把頭扭向裡側,就像一個鬧別扭的孩子。

羽娘的手在他的面前稍稍一頓,便輕輕放在他的胸口之上:“公子其實早已將她鐫刻在心裡,所以這臉上,留不留痕跡,怕是沒那麼要緊瞭吧!”

“咳!”許彬被她說中心事,更是有些惱羞成怒,索性以折扇掩面。

羽娘撲哧一聲笑瞭起來。

香爐中升騰起沉香的裊裊輕煙,精致的居室在黑夜裡分外靜謐,而甜絲絲的香氣沁人心脾,舒適極瞭。

兩人半晌無語,羽娘緩緩開口:“那個毒癤子總算自己冒頭瞭?”

許彬一把將遮在臉上的折扇拿下,狠狠丟到地上:“萬沒有想到險些傷瞭若微。”

“若是早知道如此情形,公子還會以此計逼他現形嗎?”羽娘臉上笑意全無,眼中是冷冷的寒光與仇恨。

許彬看著她,平日裡素衣淡容的她今兒卻上瞭濃妝,煙眉秋目,凝脂紅唇,一身玫瑰色裙裝,外邊搭瞭件水紅色紗衣,兩隻金蝶耳墜掛在臉頰邊燦爛耀目,此刻的她明麗動人,艷驚四座。但是在許彬看來,隻是覺得更加心痛:“你,今兒待客瞭?”

羽娘深深吸瞭口氣,執拗地問著:“公子還未答我?”

許彬對著她的目光,不想有半點相瞞:“我,不知道!”

“不知道?”羽娘騰地一下站起身,“他喪盡天良,做盡瞭壞事,又害得一代名臣謝大人竟在雪地裡被活活凍死。你不是一向要除奸揚善嗎?為瞭一個她,你就改瞭主意?你就猶豫瞭?後悔瞭?”

許彬拉起她的手,剛要勸慰,隻聽門口響起綠腰的聲音:“公子,若微姑娘來瞭!”

羽娘臉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許彬訕訕地暗自松開瞭手。

在綠腰與若微進入室內的一剎那,羽娘遠遠地站在下首,恭敬如同仆役。

若微看到羽娘,十分驚喜:“羽娘!你也在此!”

羽娘面上依舊是得體而親切的笑容,搖曳著曼妙的身姿走上前牽起若微的手:“聽說許公子受瞭傷,被貓兒抓傷瞭臉,這不,就連夜趕著送藥來瞭。”

“啊?”若微的臉立時紅瞭起來。

羽娘將藥瓶塞到若微手中:“隻是公子一直不願意上藥,怕是想讓這痕跡天長地久地留在臉上呢!”

此語一出,不僅是若微,就是許彬的臉也微微泛紅。

他眼中含著嗔怒之意,立即起身:“我們廳裡說話!”

羽娘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好妹妹,公子交給你,姐姐要先行一步瞭,店裡還有難纏的客人,我得趕緊回去,咱們改日再敘。”

未等若微開口,羽娘就匆匆離去。

綠煙也悄然退下。

整個詒燕堂的大廳裡就剩下若微與許彬兩個人。

兩人相對而坐,都覺得似有千言,又不知從何講起。

若微拿著手中的藥瓶,想瞭想便站起身走到許彬面前,拔開蓋子,用食指輕輕挑起一點兒藥膏,不容分說就塗在許彬臉上的血印子上。

那動作有些霸道,並不輕柔也不溫存。

仿佛是跟誰賭氣一般,可是在許彬看來,卻覺得她就如同濟世的仙子,心中暖極瞭。塗完瞭臉上,若微又用手輕輕托起他的下頜,微微蹲著身子低下頭,在他脖頸之處輕抹著。她態度肅然,小臉緊繃,手指輕顫,迷人的體香一陣一陣襲來,許彬有些難以自持,兩個人離得太近瞭,許彬甚至聽到她的心跳得飛快,仿佛要飛出來似的。

隻是她,美好得不容任何人侵犯,哪怕是自己心裡也不能有絲毫的褻瀆。所以,他閉上瞭眼睛,任由她給他臉上、脖子上那十幾條血印子上藥。

“好瞭!”

她嬌滴滴地笑瞭,一句話,將兩個人都釋放瞭。

許彬睜開眼睛,看著站在對面,周身被月光塗上一層柔和光暈的她,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是頭發!”

“什麼?”她歪著頭,仿佛沒聽清。

“與那年一樣的衣裙,隻是當日,你的青絲斜斜地綰起一縷,像是一輪彎月,而餘下的那些如瀑的黑亮秀發隨意披散在身後,顯得飄逸絕塵。今兒,你隻是束起一縷,將滿頭青絲肆意散開,所以不同!”許彬靠在梨花木圈椅裡靜靜地說道,那神情就像品評一件心愛的瓷器或者古玩,有珍視,有欣賞,還有些若微看不透的情緒。

不行,若微使勁搖瞭搖頭。心裡立即警鐘長鳴,暗暗告誡自己,你已經有瞭瞻基,就不能再為別人感動。許彬再好,也是不可以的。仿佛此時才明白什麼叫“既生瑜,何生亮”,她轉過身推開瞭大門,望著皎潔的月光,聲音悠遠而清亮:“今兒你給那位姑娘喝的藥是什麼用處,我知道!”

許彬望著她玲瓏的背影,沒有打斷她。雖然他早已想到,她為何要來這兒,又要對他說些什麼,他隻是靜靜地聽著。

若微狠瞭狠心:“那藥,我是說同樣作用的藥,我也喝過!”

“若微!”雖然早有準備,但他還是不忍心讓她重提舊事,再經受一番心靈的磨礪。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才讓羽娘給我送來那兩粒丸藥!”若微有些激動,她的聲音也微微有些輕顫:“你既然知道,就該明白我已非璞玉之身,又何值你如此費心對我?”

許彬站瞭起來,走到她身後,此時他很想將她擁入懷中,但是他忍住瞭,隻是將手輕輕按在她的肩上:“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欽佩,也更珍視於你。”

若微猛地轉過身,千萬次地想過,她將實情相告之後,他的表情與回答。但是他還是讓她驚訝瞭。

看著她充滿意外的眼神兒,許彬笑瞭,輕輕拂過她額前的一縷青絲,那動作中沒有輕視,沒有褻瀆,沒有情欲,隻有一份珍視。

“喜歡你,因為你至善至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許彬也是凡夫俗子,不能免俗。可是愛你入骨,是因為你至誠至真,在皇宮大內那樣虛偽骯臟之境,還能保持真性情,任性又直率。你會那樣,不是輕浮,也不是抗爭,隻是對真情的一種執著與即將永遠失去之前的告別和紀念。”淡淡的笑容始終保持在他的臉上,眼中的真誠與疼惜毫不掩飾,讓人感動萬分。

若微眼中一熱,她幾乎控制不住想要投入他的懷抱,這世上原來還有一個人,不需要自己對他說什麼,甚至經年才見一面,居然會如此地懂她。

這樣的他,自己該如何面對?

她再次轉過身背對著他,她的身子微微有些發顫,半晌之後聲音中帶著哭音:“那兩丸藥,我沒吃!”

許彬並不驚訝,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若還想有朝一日回到宮中伴他左右,你就必須服下!”許彬的話語清冷而堅定,仿佛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許彬輕輕靠近她,拉起她冰冷的小手,似乎是要放在自己的手心裡暖著,那隻是片刻的錯覺,若微感覺手中多瞭兩丸藥,隨即,他的手就離開瞭。

“最後兩顆,丟瞭,就再也沒有瞭!”他的聲音又恢復如常,溫暖得如同自傢的兄長。

因為背對著他,所以他看不到她臉上早已清淚縱橫,她手上稍稍用力,蠟殼裂開,將兩粒紅丸放入口中,仿佛賭氣一般用力嚼著,好不容易費力地吞下,一旁已經恰到好處地遞上熱茶一杯。

若微沒有去接,眼淚成串地落下,她真的想不明白瞭,既然有瞻基的青梅之戀在前,又為何還要有這樣的知己相遇?與瞻基是欽定的緣分,與許彬是不經意間的邂逅,邂逅似乎比欽定更讓人心碎神傷。

在許彬眼中,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他將茶杯放在案上,走到她面前,轉過身,用衣袖輕柔地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

“好瞭,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山上!”就像哄孩子一樣的口氣。

若微破涕而笑:“那位姑娘?”

“放心,官傢會找尋她的傢人,定會妥為安置的!”今晚的許彬如同變瞭一個人,溫柔的語氣和舉止讓人無端有些暈眩。

“那個惡人呢?”若微提起兇徒,又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放心,那個人,就是官府不辦,我也會將他生擒!”許彬眼中露出一股殺氣,與平日裡的文士做派大不相同,嚇瞭若微一跳。

許彬立即恢復常態。

“對瞭,那人拿著一個鐵爪,我想以鐵爪為兵器防身的人定是不多,可從這方面下手去查訪!”若微明眸微閃,細細思量之後又說道。

許彬看著她:“除瞭行醫,還想當女捕快不成?”

若微臉一紅:“我哪有?我是想讓你們早些抓住他,好為民除害!”

“好瞭,我送你回去休息!”許彬拿瞭一件袍子為她披在身上,牽著她的手走出詒燕堂。若微此時並沒有拒絕,經過這個晚上,仿佛她和許彬已超脫瞭男女之間狹隘的感情,是知己還是生死之交,她也說不清,但是她從此似乎可以坦然面對他,不會矛盾也不會自責和排斥。

“你說,依大明律例,他會被判什麼刑罰?”若微突然問道。

許彬牽手佳人,走在月下的亭苑之內,原本心情甚好,卻聽她如此煞風景地問話,一時沒有回答。

而她卻脫口而出:“若是罰得輕,還不如抓住以後,直接閹瞭!”

許彬停下步子,目光盯在她的臉上,似笑非笑。她這才意識到這樣的話原本就不是女孩子該說的,臉上立時紅透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