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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鉉鐵既融

雖說本朝律制,言官可風聞彈人,勿論據不據實,朝廷都無加罪之由。但是此次風彈,竟同時涉及到瞭國儲和國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嚴加勘查。如是查來查去,半月已過,從最初被罷官的兩個禦史伊始,至後來紛綸彈劾的諸臣,盡皆說是風聞,且無人指使。更有甚者,竟號稱隻是為瞭上交月課,所以這才隨眾湊數而奏。

既然如此,引弦待發的羽箭,便漸漸松弛瞭下來。皇帝既不向下明確表態,便又有三三兩兩的奏呈,稱既然查無實據,國本不可擅疑,邊事也不可無主,陛下宜善加撫慰,令將軍早日返長等事。定權雖抱瞭滿腹狐疑,靜中觀察,此時卻也悄悄舒瞭口氣。或疑皇帝不過是借此威懾而已,自己卻有些風聲鶴唳,太過多心。

其時八月即將月半,宮中上下伊例開始預備中秋佳節的饗宴諸事。定權從宮內返回,換過瞭衣服,吩咐安排瞭一頂簷子,徑自乘到顧思林的府上。顧思林正在傢中閑坐,隻聽管事報道有人求見,方想回絕,卻見定權隻帶瞭三兩個尋常打扮的侍從,施施然進瞭門來,一時不知何事,連忙上前相迎。定權笑道:“舅舅不用擔心,是陛下命我來的。”顧思林聽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權一把扯住瞭,道:“是陛下口敕,我們進去瞭再說。舅母沒瞭之後,一向可也有四五年沒有到舅舅的府上討茶喝瞭。”顧思林不免也笑瞭,將定權迎瞭進去。定權見他行走時微有趔趄,忙問道:“舅舅這腿疾又犯瞭麼?”顧思林笑道:“近來起風變天,略感有些疼痛,卻並不如何礙事的。”定權皺眉道:“我去叫太醫過來給舅舅瞧瞧。”顧思林辭道:“這不算什麼大事,臣府中自有藥酒,都是素來好用的,殿下不必掛心。”

一面說著,已到瞭廳中,又定讓定權上座。定權笑辭道:“今日所來是為傢事,還請舅舅上位。”說罷徑自在客位坐瞭,顧思林無法,隻得自己另坐瞭相對客位。定權見瞭笑道:“如此說話,還要隔著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還有話同舅舅說。”顧思林這才答應瞭一聲,又換瞭座位,吩咐奉茶。定權道:“陛下說後日戌時宮內設傢宴,請舅舅務必參加。”顧思林忙起身答應瞭一聲,定權托盞喝瞭口水,見他坐下,復又問道:“舅舅近來如何?可有聽見朝中動向?”顧思林答:“臣鎮日閉門閑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曉一二。”定權問道:“那舅舅怎麼看?”顧思林嘆道:“聖意難測,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瞭。若說有事,大理寺查瞭這麼許久,竟沒有半點動靜出來;說無事,又何必平白多留瞭臣半個月?且既然說是風彈,並無實據,為何又不見陛下降旨處分?”定權道:“事態至此,雖不知伊始為何,卻也似可暫且放下。後日一過,我便向陛下請旨,再排時日,讓舅舅早日離京。此地多耽一日,便多惹一日的是非。”顧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隻是臣心中還是有些忐忑,總覺得此事尚未完結,甚至還未開始。”定權端著茶碗的右手微微一震,抬首問道:“舅舅何出此言?”顧思林撫瞭撫斑白鬢發,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爹的性子,我比你清楚。我也沒有什麼憑據,隻是心裡這麼覺得罷瞭。”見定權臉上顏色,勉強又笑瞭一聲道:“或許是臣老瞭,多心瞭,也怕事瞭。殿下聽過便罷,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權舊疑未盡,心中又添上瞭一線陰霾,卻也不願再多說,隻道:“舅舅放心,不會再有事瞭。”

出得門來,臨上轎前,定權回首望瞭望顧府兩葉緊閉的黑漆大門,因將軍久不居府,門上漆色脫落處,並未事修葺,青銅獸首也是銹色斑駁,如此看去,竟有瞭幾分冷清破敗的樣子。顧思林方當返京時,聽說這府前門廊之上,都擠滿瞭來拜謁之人,而今不過月餘,卻連半個鬼影都不見。人情不過如此,世情不過如此,有朝一日,自己這棵大樹真的倒瞭,那些人也定會一言不發,各奔東西吧。定權微微嘆瞭口氣道:“是寡人之過也。”那抬轎的內侍以為他有什麼吩咐,忙問道:“臣不曾聽得真切,殿下適才說什麼?”定權道:“我說這是我的過錯。”說罷上瞭簷子,內侍摸不到頭腦,隻得隔簾又問瞭一句:“殿下,可是要回西府去麼?”定權想瞭想道:“我們繞一圈,從齊王府那條街上悄悄繞回去。”

畢竟時近中秋,齊王府離鬧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來愈多。定權吩咐下轎在齊王府街前略作停頓,自己從簾角向外望瞭片刻,見也是門庭禁閉,冷冷一笑,道:“走吧。”一行人方要起身,街角處幾名小兒正在擲土嬉戲,一面口唱歌謠,一時撞瞭過來,有一兩句不免就傳到瞭定權耳中:“鉅鐵既融,鳳凰出。金鈴懸頂,銅鏡鑄。”定權得聞,登時如五雷貫頂,一時間手足俱涼,低首看時,隻見自己雙手不停顫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遠,方吩咐道:“停轎,停下來。”隻是連嗓音都禁不住沙瞭。兩個內侍放下轎來,問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權指著外面道:“你去問問那幾個童子,他們口中所唱是何人教授的?”隨行的內使答應一聲,去瞭片刻回來,回復道:“他們隻說是聽人唱的,聽說京中近來皆在傳唱此歌。”再望瞭一眼定權,見他整張臉白得泛青,忙問道:“殿下,可是玉體欠安?”定權搖瞭搖頭道:“先不回西府,離此地五六裡有一處交巷,去那裡吧。”

此日正逢節前旬休,許昌平並不曾入班。見定權再次登門,忙將他迎瞭進去。還不待虛以委蛇,便聞定權劈頭問道:“鑄鐵既融,鳳鳥出。這首童謠,主簿聽說過沒有。”許昌平一愣,想瞭想道:“臣聽過的。”定權微微冷笑,問道:“主簿是何時聽到的?”許昌平答道:“就是近來。”定權話已出口,方想起以許昌平的年紀,不至於向來便得聞。撩袍坐瞭,道:“主簿既聽過,就煩請為孤復頌一遍吧。”許昌平略一思忖,答道:“臣聽來的似有這麼幾句,也不知詞句對不對?鉅鐵既融,鳳凰出。金鈴懸頂,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詞意尋常,倒是音律頗美。”定權呆瞭片刻,道:“就是這麼幾句。既然主簿都知道瞭,想必宮中也已經知道瞭。看來果真叫大司馬說對瞭,這次的事情,才剛

剛開始呢。”許昌平道:“殿下所說何事?臣聞此歌京中遍傳,卻不知有何淵藪?”定權聞言,冷笑道:“京中遍傳?昔者天下延頸欲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頸欲太子死。孤就連劉邦的那個軟糯太子都不如瞭嗎?”許昌平道:“不過是一首平常童謠,怎會引殿下出此語?臣下愚鈍,還請明示。”

定權以手加額,隻覺手已涼透,坐瞭半晌,方道:“這童謠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時,便已經有瞭,細算起來,比你我的歲數還都要大些。——你可記得先帝最初的儲君為誰?”許昌平答道:“是恭懷太子,薨於竟顯七年。”定權道:“不錯。那麼後事呢?”許昌平攢眉道:“寧王,就是今上賢德,後被立為嗣君。”定權道:“也不錯。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為嗣君的,和竟顯七年足足隔瞭十一年。主簿知這其間又出瞭何事嗎?”許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顯七年,臣還未生,詳盡情事,臣並不清楚。”

定權望他良久,嘆道:“主簿博古知今,定是知道的。雖則做臣子者,當為君父誨。但此處隻你我二人,主簿姑妄說說吧。”許昌平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聞說,隻是聞說,恭懷太子歿後,先帝悲慟,次年遂改元皇初。國本已殤,寧王肅王起而奪嫡。皇初四年,肅王坐罪廢黜,後又賜死。先帝卻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寧王為嫡,是為今上。”定權道:“主簿心中全都明白,為何還聽不出這歌中含義。孤問你,恭懷太子誨何?今上誨何?肅王又叫什麼名字?”許昌平拱手答道:“恭懷太子誨鉉,今上誨鑒,肅王名叫蕭鐸。”定權點頭道:“你可知肅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孝敬皇後的姓氏又是什麼?”許昌平將前後之事細細思想,突然醒悟,這才知此招式的陰損刻毒,急忙跪下問道:“殿下,這是何人所為?”定權搖首道:“我也不知。不知是誰,翻出瞭這舊年陳事,隻怕必是欲死我而後快瞭。”望瞭地面半日,方又道:“不管是何人,都是一樣。原來彈劾一事,不過是個楔子,立相一事,依舊於事無補。真正的作手,都還沒有使出來呢。”

許昌平思想瞭片刻,問道:“殿下心中是怎麼打算的?”定權搖首道:“國舅是萬萬不能卷進去的,這一點,想必你心裡也清楚得很。陛下說明日宮中傢宴,叫孤去請將軍,現在看來,先叫將軍稱病吧。一時回不瞭長州無妨,但定要全身而退。孤此日來,就是告訴你一聲,其後的朝堂,波譎雲詭,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觀察。主簿是詹府的人,位階又不高,料想他人不至生疑。或者孤到時還要仰仗主簿才能,亦未可知。”許昌平聽瞭,默瞭半晌方道:“臣省得瞭。臣定當智竭駑鈍,盡忠王事。”定權點瞭點頭道:“如此便好,有一份名單,我晚間差人給你送來。你估計好輕重後施行吧。”許昌平見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謠歌,這才覺得一股冷氣,沿著脊柱直下,不由莫名打瞭個寒噤。

時至傍晚,定權先命人取熱湯,沐浴更衣。又吩咐在後苑設宴,請瞭諸妃出來。見眾人皆已齊聚,方笑道:

“八月節就要到瞭,按說是一傢人要一處過的。隻是宮中有宴,孤就先提至今日來,咱們在這西府內先過瞭再說。”太子無正妃,庶妃自然沒有出席宮宴的資格,是以太子在中秋與諸妃共宴,尚屬首次。諸妃見他笑語晏晏,比尋常分外肯假以辭色,自然也紛紛承歡勸飲,席上一片燕語鶯聲。定權亦來者不拒,將各人敬上來的酒一一飲罷,這才環顧笑道:“顧娘子的酒呢?孤還沒有喝到呢。”阿寶靜靜坐在下側,見瞭定權今日言談舉止,正在暗暗生疑,見點到自己,忙捧起席前酒盞,起身敬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壽綿長。”定權看瞭她一眼,笑著接過瞭酒盞,仰頭飲盡。

其時一輪明月已上,所喜晴空無雲,雖未至十五,卻也已是盡顯圓滿狀態。皎皎清輝,漫天投下,照得水榭周圍白晝一般。定權抬首望瞭望天,皺眉問道:“夜已這麼深瞭,為何不點燈?要讓孤和眾位娘子摸黑行樂麼?”宮人因為上回夜宴把燈被他斥責瞭,是故這次記在心中,並未安排燈火。此刻見他醉眼迷離,又作此語,隻得自認晦氣,將燭火燈籠絡繹搬來,排在周圍,定權見瞭,方才笑道:“如此熱熱鬧鬧的方好,才像個節下的模樣。諸位娘子說是不是?”眾妃見他心神似頗為舒暢,忙連連附應。定權哈哈笑道:“秉燭夜遊,燈下賞花,是為頭一樁風流情事。諸位娘子也不要喝悶酒,孤與你們行個酒令。”眾妃皆是出身名門,哪裡會行什麼酒令?互相尷尬看瞭兩眼,謝良娣方才小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學淺,此等行事,卻並未學過。”定權乜瞭她一眼,笑道:“諸位娘子掃興,孤要罰你們各浮一大白。”

見眾妃一一喝瞭,定權偏頭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孤就出個迷題來你們猜,若猜出來,孤有重賞。”諸妃聞言大感興趣,紛紛拍手,一陣鬧嚷,笑著等定權出題。定權把瞭手中金杯,略想瞭想道:“今日孤出門去,行過京中一高官門前,見那情景,正是合瞭前人兩句詩,道是:禦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細細一問,才知他忤瞭聖意,為眾人所不齒。孤這謎面便是門可羅雀。你們射個《左氏》裡的句子,猜得對瞭,孤……孤有重賞。”

眾妃又是面面相覷,一部《左傳》,浩浩淼淼,雖然有讀過的,一時之間誰又能想起哪一句便和瞭這謎面。囁嚅半日,無一人能答。定權皺眉道:“令也不行,迷也不猜,邀你們來有何益?”眾人見他似是中酒,一時也無人說話。定權等瞭半晌,踉蹌起身,執卮酒走到阿寶面前,問道:“你也猜不出麼?”阿寶低聲答道:“妾答不出來。”定權將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們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來,我卻不信。顧娘子,你又何必瞞我呢?”

阿寶低聲道:“妾是當真不知,不敢有意相瞞。”定權笑瞭兩聲,扳起她的下頜道:“你猜不出,便認罰好瞭。”說罷將手中金杯湊到瞭阿寶嘴邊,竟將杯中酒強自灌瞭進去。阿寶揚手去擋,小半入口,大半潑灑瞭出去,一條石榴裙,被染得酒漬斑斑。定權怒道:“你還敢抗命,你說不說?”謝良娣見他似醉得厲害,嘆氣對阿寶道:“你果然知道,就說出來吧,哪怕說的對不對呢?”阿寶隻得小聲道:“妾讀書不多,胡亂猜猜,猜錯瞭殿下勿怪。”謝良娣催她道:“你說就是,沒人怪你。”阿寶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過也。’?”

定權聞言,愣瞭半日,謝良娣賠笑問道:“殿下,她說得可是?”定權卻不去理會她,隻對阿寶點瞭點頭道:“孤來賞你,賞你什麼呢?”四下一顧,走到亭邊一株老桂之前,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摸索著簪在瞭阿寶鬢側,側首端詳瞭片刻,笑道:“今日蟾宮折桂,顧娘子就是這魁首。”眾妃見狀,心中泛酸,卻也隻得連聲附和。定權坐瞭回去,仰天笑道:“不意天下英雄,竟盡入吾彀中。”笑罷舉玉箸,擊金盞,朗聲唱道:“鉅鐵既融,鳳鳥出。金鈴懸頂,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他音色清越,此時擊節而歌,水榭四周登時響徹。還未等眾人回神喝彩,定權已挽瞭阿寶,連句離席的叮囑都沒有,徑自揚長而去。

離瞭後苑,遠瞭人聲,才能聽見一片秋蟲啾鳴。定權斥退眾人,放手推開瞭阿寶,向草叢中虛踢瞭一腳,冷笑道:“已到瞭末路,還有什麼可唱的?”阿寶見他身搖步虛,想上去攙扶,定權擺手止住瞭她,笑道:“顧娘子真頂得瞭一個鴻儒瞭。”阿寶微微皺眉道:“殿下醉瞭。”定權笑道:“孤要真醉瞭,就看不見你臉上的金鈿瞭。你是特意貼給孤看的嗎?”阿寶辯道:“殿下……”定權打斷她道:“初時潛光隱曜,內修秘密;現在索性又賣弄才智,外露精明。這不皆是為瞭投孤所好,你怎麼就知道孤喜歡這樣呢?”阿寶側首嘆息,道:“韜晦不可,實言亦不可,妾啼笑皆不敢,實在不知該當如何才能稱殿下之意。”定權聽瞭這話,倒是愣住瞭,半晌方低低笑道:“孤要佳人回顧,佳人肯否?孤今夜就宿在卿處,卿可願收納?”阿寶聞言,驚得面色如雪,連連辭道:“妾尚待罪,殿下勿做戲言。”定權哼瞭一聲,道:“知道是戲言就好,你先回去吧。”阿寶斂裾答應道:“是。”見定權身旁無人,終是忍不住問道:“那殿下呢?”定權喝道:“你管得太多瞭吧?”阿寶嘆息道:“妾不敢。”遂攜瞭宮人自己先去瞭,走到太湖石前,終是忍不住回眸而顧。隻見定權垂手呆立原地,月色清明,將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長,直投到瞭太湖石山的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