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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上)

新公司的籌建進展很順利。

這次和紀遠堯一起過來, 檢查完籌備工作,一切都已就緒。

明天紀遠堯將飛回總部, 向董事會做最後一次報告,得到通過之後, 兩地新項目的合作性協議即可簽訂,新團隊核心成員的人事部署也將確定。

一個新的開拓時代就要真正開始瞭。

晚上紀遠堯又看瞭一次報告,提出有個地方還不夠細致,需要完善。

已是十一點,我連夜加班,按他的要求修改。

紀遠堯坐在一旁,將他的想法告訴我, 一邊討論一邊調整方案。

他想法中的閃光點不斷跳出, 我集中精力才能抓住,不妥的地方也挑出來與他再商榷,在討論中把設想一點點打磨精細。和有默契的人一起工作,真是種享受。

酒店寂靜的房間裡, 燈光柔暗, 說話和敲字的響聲都格外清晰。

小小的工作臺坐兩個人有點擠,紀遠堯隻能將一隻手臂支在桌沿,傾身過來看屏幕,時而皺一皺眉;每每側首,都能清晰看見他的鬢發和眉峰,無處不在傳達著讓人安穩的力量。

忙到凌晨一點,終於將報告全部完成。

如釋重負又興奮莫名。

我催促紀遠堯回去休息, 明天還要趕一早的航班。

“這個時間已經睡不著瞭。”紀遠堯笑著摘下眼鏡,拿起桌上礦泉水瓶。

“有熱的。”我伸手搶過,知道他不喜歡喝冷水。

紀遠堯被我拿走瓶子,空著手,無奈地笑。

我倒好熱水遞給他。

他目光柔和,“這段時間把你累得夠嗆。”

“但是累得很開心。”我笑著。

“開心嗎?”他看著我,半開玩笑半感慨,“這工作太消耗人,這麼熬下去,你會很快變老,變不漂亮……到時候耽誤瞭嫁人,公司不會負責任的。”

“不工作也是要老的,人人都有那一天,變老有什麼可怕。”我笑著回答,“結婚太遙遠瞭,等我老瞭再說吧。”

“婚該結還是要結的。”

“那你為什麼不結婚?”

我脫口說出這句話,頓時後悔唐突,笑著打圓場,“我倒覺得,一個人生活也蠻好。”

他笑著說,“不,這樣不好。”

溫暖昏黃的燈光和他的笑容,驅散瞭尷尬,讓我索性有瞭刨根問底的勇氣,“那為什麼你還一個人,工作忙得連結婚都沒時間嗎?”

紀遠堯失笑,“我真的這麼像工作機器?”

我笑著點頭。

他笑著搖頭。

“你有過喜歡的人嗎?”我大起膽子問。

“有過。”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我噤瞭聲,想著被他喜歡的女人,會是什麼樣。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淡淡說,“是讀書時的同學。”

“是很優秀的女孩子吧?”我忍不住問。

“嗯,她很出色,自小到大都是佼佼者。”說起以前的女友,他語氣平緩,帶瞭點笑,“她給自己名字也取作victoria,做任何事都不服輸,上進心很強烈。畢業之後我們一起去德國工作,發展還算順利。”

“後來呢?”

“後來,我的養母病瞭。”

我專註等他說下去。

紀遠堯神色平靜,“養父去世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回去,知道養母病重後,就趕緊回來瞭,這才知道她患帕金森癥已經很多年,從沒有告訴我,當時已嚴重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孤零零在國內,無親無故,這境況我實在不忍去想。

“她病得連我也不認識,隻是一步也不肯離開和養父生活瞭一輩子的舊屋。”紀遠堯緩緩說,“我就在那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留下來,做瞭公務員,一直做到送她走完最後一段路。”

他神情很克制,語氣裡沒有太多感情色彩,隻在提到養母時流露憾色,而曾經的感情仿佛已變成不關痛癢的陳年舊事。

不必再問也知道後面的結局。

如果跟隨他一起回國發展,隻能是那個女孩做出犧牲。

走到那一步誰都不容易,要放棄,要犧牲,豈是僅僅一個“愛”字就能解決。

看著橘色燈光下,這個沉默裡顯出格外溫雅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會被他吸引,卻沒有一個入他的法眼,是還愛著當年女友,寧肯孤獨至今?

“因為這個,你不打算再結婚?”我不由自主問。

紀遠堯笑瞭笑,“前幾年壓力比現在大得多,公司一切從空白開始,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忙起來沒有別的閑情,也很少接觸工作環境之外的女性,除瞭同事就是同行。一個比一個更強勢的職業女性,作為工作夥伴無可挑剔,作為伴侶並不理想。”

他說得坦白,我聽得啞然。

說不上意外或訝然,這的確符合傳統大傢長式男性的思維——紀遠堯不就是這樣一個骨子裡透著傳統的大傢長式男性麼。

誰能一廂情願地要求,優秀強勢的男人必須欣賞和他同等水準的女性。

男人真正的想法遠比這個現實。

可我隻想問,“職業女性難道就不是女人,八小時之外又有什麼不同?”

“不在於八小時內,還是八小時外,在於女性為自己選擇什麼樣的角色重心,是社會屬性大於傢庭屬性,還是剛好相反……雖然我欣賞工作中獨當一面的女性,但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總要有所取舍。現在的中國社會本身是一個功利型社會,年輕女孩子走出校門就被送到險惡的環境中磨礪壓榨,慢慢變成精明成熟的女人,被職場鍛造得越來越功利和自我。如果一段婚姻中,男女雙方都野心勃勃,隻顧事業發展——那是希拉裡和克林頓,他們的婚姻怎麼樣,全世界都知道。”

這麼一番話,把我們這些身受職場磨礪,由可愛女孩墮入凡塵而成的世故女人,寥寥數語就剝得幹幹凈凈。或許此刻在他眼裡,我尚算可愛邊緣,也許遲早有一天也要變成他口中不那麼可愛的成熟精明女人。

“所以,你們欣賞鼓勵的是一種人,娶回傢做太太是另一種人。”我笑著,半真半假,半調侃半不屑,“男人就是這麼虛偽。”

“是,我也是虛偽的一份子。”他也不反駁,目光坦直而又意味深長,“男人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浪漫,對於婚姻,或者伴侶,男人的要求很實際。要在柴米油鹽裡生活一輩子的人,往往並不是最符合愛情理想的那個人。”

我無言以對,錯開目光,隻能沉默。

或許惘然,或許失望,或許又都不是。

他慨然,“紅酥手,黃藤酒,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可夢想成真瞭就不再是夢。”

誰是夢裡的紅酥手,誰又將是未來的黃臉婆。

紀遠堯看著我,以一種復雜難懂的神色,“有的女人願意過一輩子安逸日子,有些女人天生不甘願被局限,重視挑戰和成就勝過安逸……你是後一種人,有天賦,有上進心,有好的起點,條件都已經鋪設好瞭,沒有理由能攔住你的發展。”

他話裡話外的表達,已如此清晰。

面對這樣一個坦白真實的紀遠堯,不得不隨他目光沉浸,不得不在他的話裡,心情忽高忽低,忽涼忽熱,漸漸歷轉成涼涼的平靜。

他的目光卻如此誠摯,“職場讓一些女孩漸漸分不清自私和自立,這是你的長處,你一向有對人、對企業的服務精神,以後也不要丟掉。”

他諄諄叮嚀,像師長,像父兄。

這些話,在別處不會有人肯傳授,我多麼幸運,能有他耳提面命。

他讓我少花費許多時間去摸索,直接告訴瞭我答案。

“謝謝你。”我望著他,“你的話,每一句我都會記住,走到哪裡都會記住。”

紀遠堯註視著我,目光深湛,“那麼,你願意留在現在的團隊繼續發展,還是去打拼一個新天地?”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卻終於還是來瞭。

如果隻問私心裡的意願,我願在他身邊,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無旁騖往前走,不擔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徑,隻因有他在前方。

直到有一天,他將我放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這一天我以為還很遙遠。

我真笨,總是忘記時間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經漂亮完成瞭從一個層面到另一個層面的躍進,董事會給他的考察期已經結束——他不會再駐足於現在的位置,前面的平坦大道已經鋪好紅地毯,準備迎接勝利者的腳步。

而留在他身後的我,也要有新的起點瞭,他已不再需要我繼續做個亦步亦趨的小秘書。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頭看去,曾經的領路人都已走遠,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頭,再沒有人來包容,面前隻有更沉重的責任與更開闊的平臺。

留在熟悉安適的地方繼續發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拼一個新天地——去成為當年的紀遠堯與穆彥——在沒有指引者的路上繼續走下去,從一無所有的平地上,開辟一片新市場,建立一支新團隊,親手搭起自己的夢想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