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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下)

夜裡也沒怎麼睡著, 早上渾渾噩噩被鬧鐘吵醒,大概隻睡瞭三個小時, 眼睛腫得睜不開。

怎麼會腫成這樣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澀, 難道是哭過嗎……我想不起來瞭,頹然回想昨晚,已經想不起當時我說過什麼,做瞭什麼。

撐著額頭爬起來,手腳冰冷,頭很痛。

即使過瞭一夜,睡醒過來想想還是真的。

我沒有聽錯, 也不是做夢, 穆彥真的辭職瞭。

原地瀟灑轉身,說走就走,離開正待大展拳腳的公司,離開他一手帶起來的團隊, 離開我們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 他卻要離開瞭。

他就那麼平靜地,微笑著,對我說出這個決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樣子,他會是什麼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這個行業,吸引我以他為標竿,滿心憧憬想成為那樣出色的人。等我學會用平視的目光看他,漸漸習慣瞭他的嘲諷、他的註目, 乃至他沉默又鮮明的情愫。這一路走來,不遠處總有一人的目光護航,使我走得篤穩而不驚慌。

他的每一次註視我都瞭然於心,也許太瞭然,太習慣,他不會像小男生一樣隆重其事地表白,說出那句“喜歡你”就像在講明天天氣會很好;我也無法乍驚乍喜,忽視心中暗湧而過的波瀾,把若無其事掛在臉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頭直望著前方燈塔,心無旁騖前行。

以為他的目光會一直在,以為他的航向永不會偏離。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做出的決定,是什麼讓他下定決心割舍這一切……是連番惡戰下來的心灰意冷,是對自己的反思,還是與紀遠堯之間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許我已經在他眼中長大、走遠、變陌生,不再需要他的關註和守護。

回想起來,那天在穆彥傢裡燒烤,康傑就已知道瞭他辭職的決定。他們喝著酒說的那些話,回憶一起過來的日子,此刻全都擠進混沌的記憶畫面,尖銳地擠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臨走之前,他隻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給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歡他,就換個工作。”

這個驕傲的人,連放棄也表達得這麼驕傲,這麼不在乎。

松開左手,放下工作;

松開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兩手揮揮,灑脫地笑著離開。

茫然裡空空如也,僅僅一個晚上,什麼都變瞭。

當紀遠堯和我喝酒的時候,穆彥的辭職信已經不聲不響發到他郵箱,不知當他今早看見那封信,會是怎樣的心情——運籌帷幄的紀遠堯,可以打敗千裡之外的對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頂頭上司,卻沒想到他曾經信如臂膀的穆彥,會這時候離開。

誰能想到,紀遠堯和穆彥,這對並肩作戰的黃金組合,到今天竟然說散就散。

從此以後,傳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願,昨晚吹瞭半宿的冷風,今早果然感冒發燒,燒到39度。以此為由請瞭一天病假,關掉手機,不想去公司面對穆彥的正式離開,不想面對所有人的反應。

吞下加量的強效感冒藥,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熱,噩夢不斷的昏沉中睡瞭過去。

傍晚時好像退燒瞭,滿身冷汗,泡在熱水裡看天花板上水霧蒸騰,情緒慢慢沉下來,昨夜的一切終於清晰回到記憶中,連同每個細節,每句對話,連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閉上眼睛,水汽濕漉漉,濡濕睫毛。

穆彥的辭職很幹脆。

在發出辭職信之前,該歸納、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條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聲不響地帶走,隻留瞭些看過的財經雜志和零散物件在辦公室,也都被整理過瞭。

聽說紀遠堯與穆彥關起門來談瞭三個多小時,隨後就在文件上簽字,同意瞭穆彥的辭職。

他深知穆彥的個性,沒有做無意義的挽留,也沒有與我談起過任何有關穆彥辭職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時候,也隻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論事,對那個人,並不多談。

隨著文件被收檔,穆彥這個名字也就成瞭這個公司的歷史。

三十六層格外的安靜,安靜得讓人心驚。

並沒有可怕的軒然大波,在真正的大變故面前,人人謹慎噤聲,以沉默相對。

即使有什麼反應,現在他們也不會在我面前表露。

從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帶著一個“穆彥”的印記,一個鮮明的營銷團隊印記,現在這個印記正式被紀遠堯取代,被嫡系部隊的色彩取代。

在立場不同的人眼裡看來,不啻於一種微妙的背叛。

靈魂人物走瞭,其餘的人還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復一日的寫字樓生涯過下去。

也許穆彥說得對,該讓這個團隊適應沒有他的環境,學會在他放手之後自己走路。

籌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剛剛發佈的明年工作計劃,像一劑強心針註入進來,使每個人都意識到即將到來的變局和可能改變職業軌跡的機遇。這是最微妙的時期,巨變與動蕩,帶給個人的也許是機遇,也許是打擊,誰都不想遇到後者。

日子就這麼一天接一天,一個鐘一個鐘地過去,朝九晚五,人來人去,仿佛沒什麼不同。

隻是穆彥離開後的一個星期,我仍回避著三十六層,不是萬不得已不願上去,不願經過那間已經空出的辦公室。

那屋子裡已經沒有留下什麼屬於穆彥的東西,盡管如此,獨屬於他的氣息和色彩似乎仍揮之不去。門上“營銷總監”的掛牌,讓人每次經過門前,徒然刺痛瞭眼睛。

三十五層天臺那扇壞瞭很久的門,我通知行政部找工人來修好,重新上瞭鎖。

在我桌上,多瞭一隻空杯子,一個邊沿有缺口的舊咖啡杯,擦洗幹凈瞭擱在桌面的角落。現在不會有人再那麼粗魯地拿它來當煙灰缸瞭。

它的釉彩略有損壞,卻依然造型精致,每天都在桌面安靜地陪伴我,看我很早來,很晚走,匆匆忙忙就是一天又一天。

紀遠堯的職務暫時沒有變化,雖然有瞭負責新公司籌建與內地市場拓展的權限,目前仍然還是以分公司總經理的身份在履行職責。董事會很謹慎,大膽啟用新血的同時,也給瞭他一段考察期,觀望著他的表現。

在紀遠堯的高效作風下,籌建新公司和在異地考察項目的計劃很快展開,我的空中飛人生活也隨之開始。頻繁的出差,漸漸占據瞭我的全部時間。近半個月來,幾乎每天都是在酒店、機場、路上、會議室與酒桌之間輾轉度過,陪同紀遠堯往返於各個城市。

會議桌上討價還價,酒局上長袖善舞,他像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不到極度疲勞就不會休息。

紀遠堯大半精力都投入新公司的籌建,同時仍兼顧著日常管理,雖有程奕分擔瞭一部分工作,也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強度和壓力。

專註的男人最是吸引人,全情投入到工作中的紀遠堯,依然舉手投足都散發著男性與領袖的雙重魅力,我依然會被這魅力吸引,和他的工作默契也越來越深……除此以外,並沒有別的念頭,保有這份不遠不近的默契與欣賞,我已足夠。

現在紀遠堯能偶爾脫下面具,說說實話的人就剩下我瞭。相對於程奕和他的純粹工作夥伴關系,我知道我們稍稍還有一點私人情分,也許是青睞欣賞,也許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學作用在起著微妙調和。

酒莊那一晚,是屬於私人的一晚。

天亮之後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屬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匆匆過去的每一天,無暇分心其他,腦子裡從早到晚隻有工作,不知厭倦,不敢懈怠。

最近總是很晚才結束一天的繁忙,從鬥志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來,仿佛興奮劑過期失效,再難抵擋疲憊和空乏,什麼也不願再去想,隻想即刻倒頭睡死過去。

再好不過,工作狂就是這樣煉成的。

做年終總結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年,意味著太多的轉折、變動與意外。

精心籌劃的年會依然是重頭戲,尤其在這個時期,少不得要花大力氣在凝聚和安撫上。

往年的年會,營銷部門總是最活躍,最有創意的,不像財務部年年隻有大合唱。

但是今天的年會之夜,企劃和銷售部合唱瞭一曲《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裡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很多人都唱紅瞭眼睛,他們在臺上唱,一些人在臺下唱。

我的眼眶酸熱,在程奕過來向紀遠堯祝酒的時候,起身走開。

一個人走到外面走廊,拿出手機,翻到穆彥的電話。

他離職之後,我們沒有再聯系。

就這樣瞭吧,不回復,不聯系,慢慢在時間裡淡忘。

此刻聽到這首歌,卻突然很想告訴他,這是昔日夥伴為他而唱。

“安瀾。”

背後有人拍瞭我肩頭一下,是康傑帶著一身酒氣,手裡還端著杯子。

“到處找你,咱倆今天還沒喝,這杯酒你得給我幹瞭!”

“喝高瞭吧你,找我拼什麼酒!”我哭笑不得。

“沒高,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義!”康傑指指我,“你個鬼丫頭,穆彥走的時候就躲瞭,這次我走,你總得幹一杯酒,就當給大哥踐行瞭。”

我一驚,“你也要走?”

康傑笑笑,“有什麼奇怪的,我早該走瞭,隻是老大要我再多帶大傢一段時間,等過渡期過去,一下子走兩個,他們適應不來。”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不是紀遠堯。

穆彥為他的團隊和夥伴考慮很周到,他清楚康傑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會把康傑一個人留在孤立尷尬的境地。

“這麼說,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酸楚湧上來,把想說的話都堵在胸口。

康傑笑嘻嘻的,“我這是另謀高就,好事兒!”

“有去處瞭?”

“保密。”

康傑做個鬼臉,

顯然他要追隨穆彥,有同樣的去向,不想讓我知道。

我看著他,“穆彥現在還好嗎?”

他回避瞭這個問題,皮笑肉不笑地問,“你希望他春風得意呢,還是黯然銷魂呢?”

我望著他,一言不發。

迎著我的目光,康傑慢慢收起瞭戲謔表情,“你自己打個電話問候他吧,就算是舊同事,也有三分交情。”

三分交情。

心裡驀地一刺,酸澀苦麻諸般滋味齊來。

宴會廳裡年會已至尾聲,蘇雯推門出來,看瞭眼康傑,對我說,“安瀾,紀總在找你。”

我匆匆折回,看見紀遠堯與程奕站在一處談笑風生,神色間儼然十分投契合拍。

程奕在他面前將態度拿捏得極好,不顯得卑下,卻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職別,待人接物的這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個出身優越的公子哥,這是我一直以來對程奕的印象,難道是我想錯瞭,分明記得程奕是個連燈泡都不太會換的人,怕是從小在傢嬌養,一路順風順水從名校讀出來的學院派,和穆彥的叛逆實幹截然相反。

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知道康傑要辭職的決定。

在消息公佈之前我會當做一無所知。

看到我走來,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揚,“安,正在說你呢,還以為你提前溜掉瞭!”

他堅持這樣親近的稱呼,叫得久瞭,大傢也都以為我們關系極好。

我看向微笑不語的紀遠堯,“老大還在這裡,我能溜到哪裡去。”

這是我第一次當面也當眾稱呼紀遠堯為老大。

以前從不這樣叫,刻意回避親信色彩,不願意被看作和老板很親近的人。

公司訂下瞭酒店附設俱樂部的k房,讓年會晚宴結束後還有興致玩的人繼續下半場。這種場合一向是“無領導專場”,留給大傢去鬧去瘋。

今晚極少踏足k房的紀遠堯,卻要跟他們一起去。

顯然是給程奕撐場面去的,否則程奕號召不瞭營銷部門這麼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場,下半場難免要尷尬地泡湯瞭。有他到場,所有人該來的都來瞭,無一離席。

偌大的vip包房裡,燈光迷亂,樂聲靡靡,各色各樣的酒都上來瞭,午夜好時光,男男女女的面具將要脫下,酒精的魔力會征服理智,打開欲望與情緒的枷鎖。

紀遠堯身陷酒色合圍中,在這樣的場合並不顯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種本領,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場合,這份圓融與獨處時的清高,奇異地共存於他身上。

隔著迷離的燈光,偶爾與他目光相觸,他笑一笑,與每個人都喝過酒,始終沒和我喝

存在酒莊的那支酒,早已過瞭期,不能再喝,也不會有人再去喝瞭。

就那麼存著吧,哪怕是個空瓶子,以後也盛滿回憶。

我過去與康傑喝酒。

看其他人的反應,應該還不知道他要走。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笑笑,拿杯子倒上隻加冰塊的威士忌,也沒什麼話說,各自幹杯。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燒,我的酒量隨著入職時間一直在增長。

幾杯下去,火辣辣的酒意沖上來,鼻子先就酸瞭。

康傑把杯子一頓,“我唱首歌送你們。”

看起來他已有瞭三分醉意,奪過別人手裡話筒,讓把歌給他切瞭,直接點他要唱的一首。

他要唱《驪歌》,那是穆彥喜歡的歌,以往每逢有人離職,踐行的局裡必唱這一首。

康傑用這首歌把在場所有人的情緒和醉意煽到瞭最高潮,站著的,坐著的,喝著酒的,全都停下來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門,走到外面走廊上,撥瞭穆彥的電話。

他接我的電話,依然是直接叫一聲名字,“安瀾?”

當這個聲音傳來,我怔怔對著電話,想說的話全都說不出口。

電話的另一端也沒有聲音,就這麼安靜地聽著,等著。

我將包房的門推開一線,傳出歌聲。

“聽到瞭嗎?”我問電話裡的穆彥。

“什麼?”他沒聽清。

我將房門再推開些,“你聽,他們在唱歌。”

傅小然和兩三個銷售部的女孩子已經淚眼婆娑,跑到臺上和康傑一起唱。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裡的85後大概不曾聽過,當年唱著這首歌同我們的青春歲月一起走過的小虎隊如今也都老瞭,也都天各一方瞭。

“南風又輕輕的吹送,相聚的光陰匆匆,親愛的朋友請不要難過,離別以後要彼此珍重。綻放最絢爛的笑容,給明天更美的夢,親愛的朋友請握一握手,從今以後要各奔西東。不管未來有多遙遠,成長的路上有你有我……”

平平常常的歌詞,簡單回旋的調子。

偏偏是一枚擊穿最後防線的催淚彈。

我哽咽在電話的這一端,“聽到瞭嗎?”

那端沉默。

我跟著他們,五音不全地低聲唱,“當我們飛向那海闊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歲月有多長久,請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在他說要離開的那個晚上,我沒有哭;

在看見他空蕩蕩辦公室的那一刻,我沒有哭。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什麼大不瞭。

電話裡傳來低柔得不像他的聲音,那麼軟,那麼輕。

“不要哭……傻丫頭,不要哭。”

我在泣不成聲之前掛掉瞭電話。

今夜下半場的唯一主題是喝酒。

全年的壓力和情緒,在這時候得到集體發泄。

人人都在紮堆的喝,上司和下屬的界線被酒沖淡,部門與部門的競爭,誰與誰的較勁也在杯影交錯間打破。在左右驚詫起哄的圍觀下,我和康傑一杯接一杯較勁似的悍飲。

他拍著我肩膀,大聲說,“不管以後怎麼樣,咱們照樣還是好兄弟!”

“好姐妹行不行?”我笑著問。

“不行!”康傑大搖其頭,大著舌頭說,“所有的公司都是男人當牲口使,女人當男人使,你要接受現實。”

我點頭,“好吧,工作需要花瓶的時候,我就是女人;需要苦力的時候,我就是男人。”

他笑倒在沙發上,仿佛我這話真的很逗樂。

我也跟著他笑,笑聲裡的眼淚不會引人側目。

這是我有生以來醉得最厲害的一個晚上。

直到紀遠堯過來將我酒杯拿走,朦朧搖曳的視線,已看不清周圍人的臉。

那時我已醉眼朦朧,依稀記得他蹙著眉頭,記得他衣服上傳來好聞的味道。

我抬起頭,滿世界隻見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轉,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開,直墜入黑暗。

……

當神智再度清醒過來,睜眼,隻看見車窗外掠過的街燈,一團橘黃從濃黑夜色的劃過。

我一個人靜靜靠著後座,身上蓋著溫暖的外套。

開車的是老范。

我問他紀總呢。

老范頭也不回,不知什麼時候和我說話不再像從前一樣親切隨意,變得客氣疏離,“程總開車送他,他讓我先送你回去……前面就快到瞭,你再休息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