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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中)

一年中的最後一個月, 繁重瑣碎工作壓得人喘不過氣。

穆彥的歸來,給人心浮動的營銷部門打瞭一強心針, 對整個公司也像是興奮劑。

他旋風橫掃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讓人嘆服——自周一回來,他讓部門全體加班, 持續三天高速運轉,將堆積未決的工作逐一清理解決,從一年下來的逐筆款項,到全年總結報告與來年資金計劃,都得以順暢推進。

隻有他能夠說一不二,讓這支團隊隨時開啟全速運轉。

相信這一點,旁觀的程奕也看在眼裡, 離開瞭穆彥, 要驅策這支團隊並不容易。

每天看他風風火火地忙碌著,像要將自己離開這段時間,所有沒做的事,全部補上。

在他傢渡過的那個午後, 連同其間的記憶, 過去瞭也就過去瞭。

穆彥再沒對我表露過一絲逾越工作關系的情緒,除瞭必要工作往來,見面也隻點頭一笑。

既然不能說,不能愛,辦公室裡的情愫,像慢慢揮發在空氣的酒,到最後也就這樣瞭吧。

上午的會議中, 程奕當眾贊賞營銷部門的工作效率,半開玩笑說,“照這樣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務都要提前完成瞭,工作全都被你們做完瞭。”

大傢都笑。

穆彥卻語氣平平地說,“能做完就好瞭。”

程奕笑說,“要是人人都趕上紀總的工作狂程度,這公司就太可怕瞭。”

穆彥抬瞭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紀遠堯就回來瞭。

我安排好老范去接機,臨下班前撥瞭紀遠堯的電話,想對航班號和時間再確認一下。

電話沒有撥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個生日派對要參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間補妝。

派對妝容不好太簡慢,我也懶得專門去打理,就掃瞭層亮粉在眉骨眼瞼,描上眼線,補上眼影膏和口紅,將長卷發弄得凌亂,看上去也還湊合。

回到辦公室,遇見穆彥。

他剛從程奕辦公室出來,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臉。

“晚上有約?”他像不經意地問。

“朋友的生日派對。”我笑著回答。

“哦。”穆彥點頭一笑,“去吧,玩得開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隻想說這句話。

我遲疑瞭下,“有事嗎?”

“沒事。”他笑笑,轉身走瞭。

看著他的背影,隱隱不安,覺得他有什麼事想說……也許我該叫住他,可是和他說什麼好呢。

手機響瞭,朋友來電催促。

心裡一絲猶豫,微弱掙紮。

穆彥的背影卻越去越遠,走廊上巴西木的綠植終於隔斷瞭我的目光。

這是個難忘的生日派對,我見證瞭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這天,被一個認識剛剛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應瞭。

果然是傳說中的閃婚。

在場友人的尖叫幾乎掀翻屋頂。

氣氛實在太熱烈瞭,不停歇的笑鬧聲,蓋過瞭我的手機鈴聲。

近半小時後,拿起手機我才看到,是紀遠堯的號碼。

匆忙走到外面回撥,估計是打來確認明天接機的航班號。

聽著等待音,等待電話裡低沉的一聲“喂”傳來,心情暗暗雀躍。

接通電話,不等他開口,我趕緊解釋剛才沒接電話的原因,問明天是否還是預訂的航班回來。

紀遠堯的語聲,聽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經回來瞭。”

我錯愕,“已經到瞭?”

“是的,晚上剛到。”他語聲愉悅,“你在傢嗎?”

我定一定神,“沒有,正要回去。”

他問,“現在方便出來嗎?”

我怔住,“到公司嗎?”

他笑,“接到我的電話就隻能是加班?”

我反應過來,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紀遠堯問瞭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過來。

這裡離他傢不遠,開車十來分鐘就到瞭。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燈下,手插進口袋,臉頰被夜風吹得冰涼,耳後卻潮熱,心裡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閃。

熟悉的車滑到面前停下,紀遠堯探身推開車門,帶著微笑。

我坐進車裡,從衣袋裡取出手來搓瞭搓,“外面真冷。”

“傻姑娘,誰要你站在路邊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麼笨嗎?”

“……”

我的失語讓紀遠堯笑得更加愉悅。

他不告訴我為什麼提前回來,也不說出來幹什麼,隻說要領我去一個好地方。

我還在剛剛目睹現場求婚的激動裡,興沖沖講給他聽。

他搖頭笑,“你們八零後的愛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顧後厲害多瞭。”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後都這麼義無反顧,也有人在瞻前顧後拿捏著要不要戀愛。”

“是嗎。”紀遠堯微笑,“那是自己太貪心。”

“貪心?”我反問。

“是人都貪,想要的太多,愛情、事業、自由……”紀遠堯看瞭我一眼,笑笑打住話,沒有繼續說下去,減速將車駛入瞭一處停車坪。

已經到瞭他說的“好地方”,下車一看,原來是個酒莊。

這裡環境很雅,品酒軒裡有三面落地玻璃的觀景臺,面對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們在觀景臺落坐,點上一盞琉璃燭臺,燭光從中空的琉璃盞裡透出,映得人臉上手上都是瑩瑩流轉的光華。

我對酒的瞭解遠遠及不上紀遠堯,隻看著他將酒慢慢傾入玻璃杯中,握住瓶身的手很穩定,指節修長,袖扣的金屬光微略閃動。

酒的馥鬱香氣像魔術師的咒語,開啟的一瞬,空氣中似有音符奏響,叫人心馳神迷。

紀遠堯娓娓笑談,從酒的淵源說起,又講酒杯,什麼酒該用怎樣的杯子來喝。

手中的奧地利水晶玻璃杯,迎著光線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瞭敲杯壁,聽聽好材質到底好在哪裡。

“不是那樣。”

紀遠堯笑著拿過隻空杯來示范,指尖在杯沿一彈,叮一聲清越悠長的回響,宛如音樂。

他擎著酒杯,側首微笑,整個人就是風度二字的完美詮釋。

這個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瞭眼。

要怎樣的女人才可與之匹配。

也許應一個皮膚吹彈可破,纖手不沾陽春水的淑女,從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從不用擠在傍晚蜂擁的地鐵裡,絕不貪吃街頭的麻辣燙,更不會上網打遊戲,隻在傢中捧一本厚書,閑來彈彈琴,品品酒,能與他談論中世紀詩篇,也會一手無可挑剔的廚藝。

在超出我視野范圍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這樣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麼?”

紀遠堯的聲音像從遙遠地方傳來。

我發現我已走神得太遠。

“在聽你說話。”

我掩飾著自己的黯然與恍惚。

他註視我,沉默來得令人尷尬。

我岔開話,“對瞭,穆總休假回來瞭。”

紀遠堯點頭,笑容裡隔著層疏淡。“回來就好。”

這表情表示什麼呢,我又開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時之外也忘不瞭這慣性。

紀遠堯轉動手中酒杯,淡淡問,“和我喝酒,是不是很悶?”

我想瞭想,“也不是太悶。”

他沉下臉,“真不會說話。”

我眨眼,“本來就沒說話,都聽你在說。”

他恍然,“哦,這是嫌我隆!

我們相顧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來,他心情好得不同尋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別好。”他頓瞭頓,“到瞭傢,一個人突然很有喝酒的興致。”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時候明明很想告訴你一件事,卻忍著不說,非要等你去問。

原來高深莫測的紀遠堯,也有這樣子的時候。

忍不住想笑,於是滿足他,我睜大眼睛問,“這麼開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嗎?”

他抬瞭抬眉,“對公司來說,是好消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錯愕,靜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躊躇滿志味道,“總部決定,從明年起全力進軍內地市場。”

“這麼說,我們的努力被總部認可瞭?”

“是的,非常認可。” 紀遠堯點頭。

我忍住歡呼地沖動,“那為什麼,對我未必是好消息?”

紀遠堯笑瞭,“因為接下來,你會很忙,會被壓榨得沒有假期,沒有時間逛街約會,沒有辦法偷懶,要跟著我當空中飛人,過一段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幹嘛?”我有點惴惴。

“總部計劃明年之內,進入五個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與東部,增設兩地分公司。”紀遠堯目光灼灼,煥發奪人神采,“籌建新公司,不是件輕松事。高速擴張需要大量人才,我們現在的團隊就是今後的管理基礎,要由你們去把新的團隊帶起來,也就是說,你們每個人都會得到更大空間,也必須盡快成長,才能成為以後的中堅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飄起來。

這豈止對公司是個好消息。

對我們的團隊,對每一個人,都意味著難以想象的機遇,意味著更多可能。

他把一個寬廣的職業平臺搭建起來,並把我們推到瞭這個平臺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個人的造化。

與此同時,董事會決定將內地各新公司的籌建,交由紀遠堯全權負責,未來重要團隊的核心,都將從他手中帶起——換句話說,紀遠堯已被選定為執掌內地市場的舵手。

真正的贏傢,此刻坐在對面,含笑不語地看著我。

他眼裡的神采,幾乎耀疼我的眼睛。

新項目大獲成功,意義不僅在於為公司獲取多少利潤,更在於為公司找到新的發展方向,突破瞭長久以來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們眼裡,龐大的內地市場,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大餡餅,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誘人香氣,卻苦於遲遲找不到靠近的途徑。這是一個令邱景國和高層們屢屢碰壁,以往經驗全都施展不開的新江湖,這裡景色誘人卻又遍佈壁壘,新遊戲規則令他們無所適從。

也許邱景國將紀遠堯空投過來的時候,也沒抱太高期望。

然而這次他們找對瞭人。

紀遠堯帶領孤軍深入的團隊,歷時數年,挖開層層荊棘叢,將一條黃金鋪設的大路呈現在他們眼前。他以事實說話,向對內地市場垂涎三尺,卻心存疑慮的董事們,證明瞭我們可以駕馭新的遊戲規則。邱景國一定沒有想到,紀遠堯不但遠遠高過他原本的期望,也高過瞭董事會對這個人最初的價值定位——

隨著內地市場的金脈被打通,公司發展戰略與重心也隨之調整,紀遠堯的價值應勢上漲。

而身為總裁,卻局限在保守經驗中,不諳新遊戲規則——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會信任的邱景國,也終於感受到真正的威脅。

從程奕空降,到資金鏈處處受制,邱景國一直不動聲色壓制著我們,壓制著紀遠堯一朝崛起的機會。新項目幾經周折才得以啟動,如期而至的成功,讓邱景國最終撕下臉來。

紀遠堯飛赴總部,不隻是去受勛,更是去應戰。

小說裡高手決戰,一招見分曉。

僅僅三天,千裡之外就已格局大變。

而我相信真正的戰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紀的權力屠場上,沒有冷兵器,沒有嘶吼,沒有流血……寫字間裡的男女們,溫文爾雅,不動聲色,憑直覺辨嗅著空氣裡的算計和心機,憑本能趨利避害,水泥叢林動物也同亞馬遜叢林動物遵循一樣的生存法則。

於無聲處聽驚雷,那些驚心動魄的交鋒,從來不會發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殘酷的那一幕發生,隻看見塵埃落定之後,紀遠堯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鋒,不用像古代角鬥士那麼狼狽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綺,想起和她一樣離開的那些人,那些權力角逐的犧牲品。

古羅馬人獻祭戰爭之神,喜歡用鮮艷美好的女人,和她們的血。

孟綺是這場戰爭裡最後一個祭品吧,但願以後不會再有人被犧牲。

“還有一件事。”

紀遠堯低聲開口,卻又頓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緩緩斟酒。

我的心被懸起來,唯恐一個好消息後面,跟著會有一個壞消息。

他悠然斟酒,語聲和緩,“我們有個老朋友要離開瞭。”

杯裡的酒,在我手中一蕩,“誰?”

“目前隻是職位變動。”紀遠堯淡淡回答。

“是誰?”我心緊。

“邱先生。”

總裁邱景國。

我倒抽口涼氣,被這名字震得回不過神。

紀遠堯像在欣賞我震驚的表情,不緊不慢說,“今天董事會上決定,由行政副總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將改任特別顧問。”

所謂特別顧問,就是讓老臣子被踢下臺後,有一個緩沖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溫情脈脈的面目,等你自己識趣,安排好去向,主動提出辭職。

猜測過任何人可能會離開,也沒有想到是邱景國。

我目瞪口呆。

紀遠堯的目光,謎一樣幽深。

不為人知的前因後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這雙平靜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