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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上)

孟綺走後, 茶幾上的三杯檸檬茶還散發著溫暖香氣。

方方怔愣一陣,轉頭問, “她說的事……真的假的?”

我無法回答。

她問,“你信不信?”

我沉默。

她張瞭張嘴還要問。

我抓過椅後靠墊, 擋住臉,悶聲說,“別問我!”

靠墊很軟,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記憶不會說謊,曾在眼前發生的一幕幕,飛速掠回。

墨汁滴進清水,陰影迅速擴散, 那些忽略過的, 不在意的細枝末節,突然間清晰放大數倍,如顯微鏡下的標本呈現眼前。

裁員那天,天臺上穆彥沉悶抽煙的背影;

天橋上重提此事, 他復雜莫名的表情;

最後定格在眼前, 揮之不去的,是那個早上,紀遠堯傳達裁員的決定,一個人站在晨光鋪灑而入的窗後,凝固如冰冷大理石般的側影。

之前我想弄明白,現在害怕明白。

越來越明顯的事實,是裹在層層佈帛下面的刀, 沒有鞘。

隱約知道,揭開,再揭開,就要將自己割到。

深吸一口氣,我扔下靠墊,寧肯裝聾作傻,“管他的,我們去看穆小悅。”

方方瞪著我,好像不相信我若無其事的笑臉。

我不理她,起來拉開窗簾,看見外面冬陽燦爛。

不去懷疑最初的信賴,那是不可觸動的底線。

想到要見穆小悅,我和方方心情放晴,約會美少年也沒這麼歡欣。

還沒出門,康傑的電話就催來瞭,等我們趕到maya二樓的美容部,遠遠聽見穆小悅亢奮的吠叫,和康傑無可奈何的呵斥。

穆小悅正被一隻前來美容的長毛兔子深深吸引,吐著舌頭,一臉花癡地想撲過去。

被她的大舌頭舔一口,那安哥拉長毛灰兔的半條小命,怕要嚇沒瞭。

“悅悅寶貝!”

方方摟住這狗,又捏又親,比對我傢威震天熱情一百倍。

我朝她撇嘴。

重狗輕貓、重男輕女、重色輕友,都是沒品的表現。

還算穆小悅是個有良心的,知道誰是老熟人,見到我異常熱情,尾巴都快甩掉瞭。

“行瞭行瞭,別搖瞭,一會兒好好做個造型,迎接你爹回傢。”我捋瞭捋它圓滾滾的大腦袋。

“老大一早的航班,這會兒都快到瞭,落地就給他個驚喜。”康傑壞笑。

方方看我一眼,我若無其事地笑。

來時對她說瞭,見到康傑,不要提起孟綺那些話,就當不知道——今天的穆小狗才是主角,那些打破頭的是是非非,都暫時拋來,什麼也不如這隻小土狗的美麗重要。

寵物美容師大概也是第一次給土狗做造型,為難地征詢我們意見。

康傑和方方這兩個雷人,完全無視客觀條件,提瞭無數雷死人的設想,諸如染色、朋克頭、公主裙……甚至康傑冒出一句,“剃個光頭怎麼樣?”

我真的同情穆小悅瞭。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不知它會不會被整成外星狗。

最後還是我的靠譜建議得到美容師的認可。

穆小悅被牽進去瞭,三個“傢長”無聊地等在休息區裡看電視,墻上液晶電視屏正在放一部愛情片,臺詞都是老套路,聽瞭上句就能猜出下句。康傑和方方已經玩得像老熟人一樣,理也不理我,自顧玩起猜臺詞的遊戲,電視裡角色剛一開口,這兩人就搶著說出下句臺詞,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

我坐到後面沙發翻雜志。

雖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看著康傑與方方說笑自如,心情也開始變好。

職場上沒有朋友,隻有作戰的拍檔,“同事”是經過瞭脫水處理的兩個字。

可我仍時常想,每天八小時的相處,不會沒有感情,這份感情帶不進工作,是不是可以帶出辦公室,帶進日常生活裡。假使有一天不再是同事,能做朋友也許更好。

像康傑,像小然,早已不是朋友勝似朋友。

而穆彥……該將他算作哪一種人,朋友嗎?

我合起手中雜志,手機卻響起來。

正是穆彥。

他已經下瞭飛機,正在返回市區的路上。

我叫他直接來maya接他的寶貝狗,有驚喜奉送。

穆彥警惕地問,“你們對她做瞭什麼?”

我笑說,“沒什麼,就是……”

這句話沒有說完,我轉過身,正好看見穆小悅被美容師從工作間牽瞭出來。

後半句話就愣是沒有勇氣說下去。

康傑和方方已經笑得快要從椅子上掉下去。

笑聲一定通過電話傳到穆彥耳中,讓他有瞭心理準備。

但在二十分鐘後,當穆彥風塵仆仆趕過來,一眼看見穆小悅的尊容——

他的表情很凝固,神色很復雜。

穆小悅的打扮並不花哨,隻是吹蓬松瞭毛發,尾巴梢系上金色蝴蝶結,穿瞭一件金黃與黑條紋相間的虎紋連帽衫,帽子是個虎頭。

在它渾圓腦門正中,美容師細心染出一個黑色的“王”字。

康傑把美容賬單客客氣氣交給穆彥。

穆彥黑著臉買單。

康傑請賞,說最起碼今天中午這頓飯是有著落瞭。

穆彥問我與方方想吃什麼,我們還沒開口,康傑又嬉皮笑臉代答,“你不是說,你傢的燒烤架還沒開過張,我看今天人頭剛好湊夠,就賣你個人情,把這張給開瞭。”

方方聽到要去不熟悉的人傢裡吃飯,忙說,“不用瞭吧。”

康傑眨眼,“你想要我單獨約你?”

“呸!”方方臉紅瞭。

穆彥看向我,我無所謂地笑笑。

於是一行四人,牽著“龍行虎步”的穆小狗走出maya,曝光在無數路人驚愕的目光中。

穆彥連抱帶拖將穆小悅弄到車上,唯恐太丟臉。

待我們都上瞭車,穆彥不理康傑,將車門一關,“你去買吃的,買齊瞭再來!”

事實證明,讓康傑去采購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他興沖沖買齊若幹食物,惟獨忘瞭買燒烤用的調味料,甚至連要買哪些都不知道。

穆彥感慨,“智商這玩意,發揮起來,時靈時不靈啊。”

不得已,方方親自出馬采購,康傑開車。

穆小悅看見有人出門,以為是去遛彎,興奮地想要跟出去。

穆彥將它拽回來,它不高興地嗚嗚,張嘴一口假裝要咬穆彥。

“有出息瞭,敢咬人瞭?”穆彥揚起巴掌,照它屁股就拍。

我趕緊把穆小悅拽過來,一把抱住,“不許傢暴,我告你虐狗!”

“人虐狗是傢暴,狗虐人不是傢暴啊?”穆彥白我一眼,悻悻放過瞭穆小狗。

穆小狗得意洋洋蹭上來,膩歪地哼唧,把個剃著王字的大腦袋貼著我,眼睛水汪汪的。

從在maya碰面,註意力都到瞭穆小老虎身上,說笑歸說笑,我沒怎麼和他說話,他也沒怎麼搭理我。路上一直和方方談笑風生,他們這還是第一次正式認識,以穆彥的禮貌是不會把初見面的女孩子諒在一旁冷落的。

等到康傑與方方一走,偌大個屋子裡,發現能說人話的隻有對方,還是借著穆小悅為橋梁。

這別扭的感覺,來得突兀又熟悉——可不就是,十幾歲的時候,和相互暗戀又未表白的男生單獨留在教室做值日,你不抬頭望我,我不抬頭望你,卻都知道對方舉手投足在做什麼的情境回放嗎?

我被這念頭嚇瞭一跳。

抬眼看穆彥,已經不見蹤影。

人呢?

正四下打量,猛然聽到音樂聲,雄厚的男聲鏗鏘傳來,驚得穆小悅一蹦而起。

穆彥在角落裡搗鼓cd,從包裡掏出幾張剛帶回的碟,沖我揚瞭揚,“好東西,要不要聽?”

“聽著像前蘇聯的老歌……”我嘀咕,接過碟一看,封面還真是俄語。

“有點耳力。”穆彥笑笑,“從老頭那裡順來的。”

這調調現在真不容易聽到瞭,我側耳聽瞭會兒,獨特的前蘇聯革命歌曲風格,別有穿透力,連音符都帶著冰原朔風的呼嘯勁,一轉又有白樺林裡陽光與手風琴的奔放……穆彥隨意地盤腿坐在地上,沖我一揚下巴,拍瞭拍身旁地毯,“坐著聽。”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猶豫瞭下,側身跪坐。

穆彥哧地笑瞭,不懷好意地瞄瞭瞄,被我瞪回去。

他揚起嘴角笑,目光很軟。

休假一走半個月,不知道為什麼音訊全無。

回來之後,人還是那個樣子,卻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瞭。也許是旅途顛沛的疲憊,使他看上去有種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鋒銳得像隨時可以出鞘的劍,現在這感覺不見瞭。

他就這麼望著我,平靜無聲,目光讓人看不懂。

有些話,在想說想問的時候,沒有說沒有問,也就失去再開口的動力。

他說回來之後,再解答孟綺辭職一事的疑問。

可現在真的見瞭面,他不提,我也不想開口問,假裝不記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聽著懷舊的異國老歌,抱著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著一個英俊慵懶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記憶抹掉,關於他好的壞的,尷尬的隔閡的,未發生與已發生的,全部都忽略,從這一刻起,會不會再次喜歡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個字。

幾張cd換著跳著聽瞭聽,其中有後來翻唱的,我們一致認為唱得很難聽。

“唱成這種水準都可以錄。”我很不以為然。

穆彥笑得詭異,“還有更難聽的,等著!”

他起身往樓上去,一會兒蹬蹬地拿著張碟下來,讓我聽。

原來是亂七八糟的地下搖滾。

聽瞭兩分鐘,穆彥問,“怎麼樣?”

我誠實回答,“還行,比裝修噪音好點兒……我欣賞不來搖滾。”

他嘿嘿笑。

我探頭去看,“什麼樂隊?”

他飛快把碟藏到背後,“不告訴你。”

我反應過來,一驚,“你……自己玩的?”

穆彥居然露出類似扭捏的表情,“嗯,讀大學的時候。”

雖然大學裡面自組草臺班子玩樂隊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彥那曾經的憤怒搖滾小青年模樣,還是狠狠地雷瞭我一把。

“這可能是我做過最沒水平的事。”穆彥搖瞭搖頭,痛心狀,“靠,還真難聽。”

他自己也受不瞭,關瞭。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彥伸直瞭腿,頭靠著墻,看著我笑,悠悠嘆口氣,“那時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爛,喜歡什麼就做什麼,做瞭就全力投入,評價輸贏全都不管。當瞭考試,丟瞭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沒這樣玩過,永遠不知道什麼叫痛快。”

“我從來沒機會這樣玩。”我被他說得一陣悵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語聲。

穆彥做瞭個投降姿勢,不理睬,不爭辯。

“其實……”我猶豫瞭,看著他,不知要不要說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實什麼?”他笑著問。

“其實剛到公司,跟著你做事,有過一點這種感覺。”我低下目光,心裡滋味復雜,“雖然後來沒那麼傻乎乎瞭,但還是會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個細小的成就感。隻有在你的團隊,能感受到這氛圍,就算也有矛盾,可到瞭沖鋒上陣的時候,什麼都可以暫時拋開,每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目標,一起為這個目標拼命。”

我望向他,“可能,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彥笑瞭,“我說過,你適合做這行。”

他笑得竟有幾分惘然。

我輕聲問,“那什麼時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這個回答,我意外,失望來得太突然。

穆彥低下目光,神色蕭索,“安瀾,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也都願意回答,但不能是現在……公司可能很快要發生大的變化,與很多人都有關,包括你我。雖然不是壞的變化,但現在說什麼都還過早。再等幾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現在請你什麼都不要問。”

再等幾天,我猜,是等到紀遠堯回來。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無話可說。

“作為上司,我連這些話都不應該對你講。”穆彥平靜地抬眼,口吻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但現在你面前的,不是上司,隻是一個喜歡你的男人。因為喜歡你,沒有原則,說瞭不該說的話,剩下不肯說的,要麼是在保護你,要麼是不想對你撒謊。”

即使是喜歡,從這個男人嘴裡說出來,也像在理智宣佈一個事實。

我知道這個事實,不驚愕,不局促,出奇平靜。

他是上司,也是一個喜歡著我的男人,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到此之前,誰也沒戳破這個共識,辦公室戀情的禁忌橫亙其間,說破也無濟於事。

當初戰戰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絕得狼狽不堪的人也是我。

現在他卻坦然說著“喜歡”,並不需要我的回應,就像一句閑談,說過作罷。

門鈴聲裡,方方和康傑拎著東西回來瞭。

我也若無其事笑著,起身去開門,假裝聽過的話轉頭就已忘掉。

就在他傢的小庭院裡,四個人和一隻狗,架起木炭烤架,開始煙熏火燎的燒烤大餐。

方方手藝精湛,烤出金黃焦香的小羊排,被我們一搶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塊;泡沫豐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麥香四溢,喝到後面不過癮,穆彥又開瞭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彥和康傑喝瞭許多酒,一杯接著一杯,很快酒酣耳熱。

他們大口喝酒,大聲談笑,說起這些年大傢並肩走過,共同經歷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經歷過的,微醺裡想起那些點點滴滴,忍不住一次次舉起杯子。

方方喝得臉頰紅撲撲,托著臉,聽著我們說話,時而一笑,時而自顧出神。

康傑喝高瞭,把方方手裡杯子拿下,望著她說,“不要喝悶酒。”

方方想奪回酒杯,康傑說,“等著,我給你倒酒。”

他去倒瞭一大杯溫熱水給她,遞在她手裡,看著她喝。

穆彥也在笑著看他倆,目光偶或與我交會,總是他先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