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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方方聽我聊工作,聽得昏昏欲睡,盡管我自己講得十分投入。

她打個呵欠,悶悶說:“我覺得,你換個工作吧。”

“為什麼?”

“你不覺得又無聊又累?整天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勾心鬥角,還不如以前說點八卦、偷懶、磨洋工……你不是也討厭耍心眼嗎,怎麼現在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哪有,樂不樂都一樣,隻是個工作唄。”我聳肩。

“那你這工作做得開心嗎?”

我頓住,認真想來,似乎好久沒在意過自己開不開心。

“要是做得不開心,還不如換個輕松自在的環境,拿個餓不死的3000塊,日子一樣過。”

我回味著她的話,沒有回答。

她繼續念叨:“以前你哪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照這麼下去,離更年期也不遠瞭。”

我抬眼看她,“可是這工作,我做得開心。”

她瞪大眼睛,“真的?”

看著方雲曉流露質疑的眼睛,我平靜地說:“我喜歡現在,不喜歡以往。”

也許我可以一天天泡在格子間裡,沒心沒肺地混下去,和文件們廝磨,靠八卦磨牙,隨波逐流地被推來送去,從二十四五歲,混到二十六七歲,再就是三十歲瞭。我會始終以仰望姿態,看著穆彥這樣的人閃閃發光,越走越遠;在同時起步的孟綺面前,我的目光越來越低,某一天開始向新人們慨嘆,當年孟總是如何如何……

最初的意氣風發,在撞得灰頭土臉之後,長久消沉,一度蜷起身來混日子,以為就那麼混下去瞭。幸運的是我遇到機遇,遇到肯折騰我、打磨我的人。

這樣看來,忽然覺得,我第一個該感謝穆彥。

孟綺私下接觸思拓這件事,我最終沒有告訴紀遠堯,隻如實提到瞭思拓的人與我接觸。

紀遠堯對此一笑置之。

為瞭這件事,我和方雲曉起瞭爭執,她覺得我不該為孟綺隱瞞。

我不這麼想。

按照公司制度,乙方與經辦人員私下接觸是大忌,足可以取消合作資格。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嚴格按這個制度追究,我們許多合作方都得被取締。即使是穆彥也有看不見的人脈網絡,在公司默許范圍內,有些事無從深究,真要挑來瞭說,便是站在整個潛規則的對立面,對我沒有一點好處。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紀遠堯隻關心程奕的舉動,而程奕與思拓之間,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往來,一切都在孟綺在前面,也許這就是她對於他的價值。

我對紀遠堯如實報告程奕的工作,不添加是非,不做主觀判斷,實事求是來說,程奕的工作嚴謹到位,做得無可挑剔;思拓的實力口碑也的確在競標者中脫穎而出,選擇與他們合作是正確的決定。

紀遠堯對我的反饋,沒有表現出不滿意,對程奕的工作似乎也頗欣賞。

思拓最終成為我們新的合作方,從紀遠堯到穆彥都沒有異議。

新項目正式啟動之前總算落下一塊大石,大傢都松瞭口氣,

匯報會議結束後,程奕提出慶祝一下,部門裁並事件很傷團隊元氣,需要振奮振奮。

其實這個問題,穆彥已用另一種手段解決,遠比程奕想到的活動來得直接有效。

他提高瞭市場企劃部的績效獎金比例,將一大塊蜜糖塞進剛挨瞭巴掌的孩子嘴裡;又對工作計劃加壓,迫使部門全速運轉——在看不見的壓力下,人的工作神經繃得更緊,危機更能激發動力。不安情緒並沒有在營銷部門蔓延多久,工作夥伴離去的遺憾,在切實可見的自身利益面前,變得比白開水還淡。

但紀遠堯對程奕的提議卻很感興趣。

“公司下半年會組織全體員工的旅遊,倒是你們幾個可以放松一下,忙瞭這麼久,大傢很辛苦,也該放個假瞭。”紀遠堯笑著看瞭穆彥一眼,“你,徐青、康傑,都放假。”

穆彥與程奕互視一眼。

紀遠堯不理他們願不願意:“周末一起度假,我也去。”

這番話像興奮劑,也像粘合劑,目的很明顯,是要各藏算計的這幾人借機走近,大局面前,齊心為上。

安排出行度假這種事,是秘書的天職。

八小時內要能做牛做馬,八小時外還得精通吃喝玩樂。

考慮到紀遠堯同行,我找瞭一個有溫泉可泡、有小溪可垂釣、有綠谷可探幽的避暑景區,山頂上有一傢田園風味的度假村,條件陳設應該入得瞭紀遠堯挑剔的法眼。

出行時間定在周六上午,周日回來,一共五男三女。

參與這次工作的,除瞭我和孟綺,還有程奕臨時從銷售部抓差的傅小然。

叫上小然,也是我的一點私心,不想與孟綺單獨住一個房間。

最興奮的人是程奕,他已經幾次跑來問我安排瞭,像個被憋悶壞瞭的貪玩孩子,還問我要不要帶戶外裝備。穆彥則一如既往擺冷臉,好像要勞動他老人傢出去玩一趟,是多麼辛苦不易的事。

訂房間時剛好單男單女,我自己單獨一間,紀遠堯單獨一間。

周五下班前我拿著行程單去給穆彥,康傑正好在他那裡,看瞭這安排就壞笑,跟穆彥低聲說瞭什麼,兩個男人一起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

等康傑出去瞭,我問穆彥:“他又說什麼壞話?”

穆彥笑而不答。

我恐嚇,“你要是不說,就把你和徐青排一間房。”

徐青睡覺打呼嚕的獅子吼威力,經過公司上次旅遊之後,已經人盡皆知。

穆彥把臉轉過一旁,抿著嘴角忍瞭忍,還是招瞭:“他說應該露營,男女混帳,省錢省地……”沒說完他就破瞭功,撲哧笑出來,笑得眼睛彎起,冷面形象大毀。

“流氓!”我瞪他。

“你說誰?”他睜大眼睛。

“康傑!”我扭頭而去。

出門前還是陽光灼烈,我們的車在高速路上走到一半,陽光就隱退到雲層,越來越厚的陰雲從天邊湧向頭頂,風吹得道旁樹木起伏搖曳,正是夏天暴雨來臨前的征兆。

我看著窗外,隻希望暴雨等我們抵達之後再來,還有20分鐘就能下高速,再走十幾分鐘的盤山公路就能到瞭。

這時候穆彥他們的車,突然從後面提速超瞭過去。

程奕的手機響起,孟綺在那邊車上打來,叫我們開快點,搶在下雨前趕到。

“那我們追瞭?”程奕掛瞭電話,問副駕上的紀遠堯。

“超瞭他們。”紀遠堯幹脆利落。

“你們要在高速路上飆車?”我頓時心就緊瞭。

“放心,不會超速。”程奕笑嘻嘻,補上一句,“追他們,用得著超速嘛。”

我和小然,在後座面面相覷。

果然程奕二話不說超瞭過去。

兩車擦身而過時,我不妙的預感陡然飆升,想起穆彥的脾氣……這念頭還沒轉完,眼角一閃,穆彥的車已風馳電掣般飆瞭上來。

接下來這十幾分鐘,我的心臟負荷不斷加碼,眼看著時速越來越快,兩車不斷相互反超,小然緊張得要死,不停嚷著“程總程總,慢點慢點”……

好歹下瞭高速,轉上盤山公路,穆彥就趁我們稍稍減速看路的一下子,囂張地壓上來,逼得程奕趕緊閃避,讓他揚長而去。我看程奕還要追,一點沒有消停的意思,再也忍無可忍瞭。“紀總,你也不管管他們倆,小然都快嚇死瞭!”我向紀遠堯軟聲求救。

小然趕緊附和。

“害怕瞭?”紀遠堯笑著回頭看我們,“程奕,你看你這技術,停車!”

我終於松瞭口氣,下一口氣還沒提上來,就聽見紀遠堯的後半句話——

“我來開。”

如果我能有一點先見之明,打死也不會再叫他來“管管”瞭。

沒有限速要求的盤山公路上一彎接著一彎,護欄外山壁懸空,林濤起伏,遠近層巒在陰雲低壓的天空下顯出水墨畫似的靜美,但我和小然誰都沒有心思欣賞這份靜美瞭。在紀遠堯的駕駛下,我們好像在乘風破浪,狂野無畏地乘風破浪,真正狂野無畏——狂野的是紀遠堯,無畏的是程奕,我是全身繃緊,小然那表情更是戰戰兢兢,生不如死。

他們飆的是車,我們飆的是汗。

每到一個轉彎,我手心冷汗就飆一把,小然的驚叫就高一浪。

前方已看到穆彥的車,我們飛快逼近,終於在一個大轉彎處,紀遠堯利落地斜超上去,超車同時一個甩尾將穆彥逼開,連串動作堪稱行雲流水。待他們急起直追時,我們已甩下他們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離,氣定神閑領先。

“太帥瞭!”我和程奕一起歡呼尖叫。

紀遠堯從後視鏡裡笑看我們一眼,慢慢將車速緩下來,放下車窗,對並肩趕上來的穆彥揚瞭揚手。穆彥那邊車窗也放下,我看見他側過臉,露出一個氣惱又無奈的笑。

像驅策戰馬一樣駕馭著汽車鋼鐵之軀的男人,性感之極。

暴雨沒能追得上我們飛車狂飆的速度,總算趕在下雨前到達度假山莊。

整個山莊很有一點古香古色的田園風格,後面有個曲曲折折的荷花池,一眼望不到邊,田田荷葉碧連天,涼風習習吹拂,蜻蜓不時追逐掠過。

我們訂的是池畔一棟獨立雙層別墅,每個房間都有露臺探出池面,窗外綠柳依依,蟬聲徐徐。

對於我安排的這個地方和住處,大傢贊不絕口,紀遠堯一看那荷花池就被迷住瞭,從門口木橋一直走到池上,久久站在那兒,好像不舍得進來。

樓上三間房住紀遠堯和我們女孩子,那四個男人統統被我趕到樓下。

在水榭餐廳吃荷葉水煮魚的時候,大雨終於來瞭,四周池塘上霧雨連成一片,雨絲織滿天幕。

聽雨觀荷,溫酒吃魚,這樣的妙事,在寫字樓裡想都沒法想。

雨下瞭一會兒漸漸停瞭,風裡還有些細雨如絲,飄飄拂拂。

孟綺倚著欄桿,探手出去接雨絲,晶瑩水珠吹到她鬢發上,風掀起裙擺……咔嚓一聲,我回頭,看見程奕拿著相機,將她拍瞭下來。孟綺嫣然一笑,大方地掠瞭掠劉海,任他拍個夠。

下著細雨的午後,剛剛吃過飯,去泡溫泉又早瞭點,於是紀遠堯提議釣魚。

曲橋雨簷下,各自排開,一人一根釣竿。

我是根本不會釣的,純屬湊熱鬧,外加給他們打雜,遞遞餌,數數魚。自己的釣線一扔出去,我就懶得管瞭,往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本帶來打發時間的小說開始看。

孟綺在一旁,問我看的什麼書,我說言情小說,她哈哈笑,“現在你還信言情小說那一套啊,都是騙小女孩的,書裡盡是些英俊多金又深情款款的男主角,現實中哪有這種生物!”

我還沒回話,程奕的聲音已插進來,“誰說沒有,眼前不就有個活的!”

“喔,比如?”孟綺歪瞭歪頭,挑釁似的朝他笑。

看程奕笑得如此厚顏,顯然是說他自己。

我和小然相視一笑。

卻見程奕下巴朝身旁一指:“穆先生呀。”

穆彥看也不朝我們這邊看一眼,隻盯著他的浮標,施施然說瞭句:“有眼光。”

眾人絕倒。

我頓時就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釣魚這種事,實在很需要一點耐心和安靜,像紀遠堯這種天天待在傢裡不出去的人倒是自得其樂,穆彥反正很悶,我看著小說也無所謂,程奕和小然還算勉強坐得住,隻苦瞭康傑、徐青、孟綺這幾個好動的人,沒多久就百無聊賴,魚竿一會兒又撈起來看看,隻見紀遠堯和穆彥嗖嗖地釣起魚來,程奕偶有斬獲,其他人是顆粒無收。

大概是看他們太可憐瞭,穆彥總算站起來,說去看看晚上燒烤的場地給我們準備好沒有。

他們如蒙大赦,跟著一個個溜走。

我隻管看小說,釣竿基本不管。

“你是來釣魚呢,還是喂魚?”

“啊?”

聽見紀遠堯的聲音,我抬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程奕和小然也一起溜瞭,就剩紀遠堯和我。

他還在那兒優哉遊哉地釣著,我放下書,走到他身邊一看,小桶裡真是豐收啊。

“這麼多,可以收手瞭吧。”

“晚上等你們烤魚吃的時候就不嫌多瞭。”

“也是,八個人,這得釣多少魚才夠吃。”我拖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下,眼角一下子瞄到浮標動瞭動,馬上指著大叫:“哎哎,魚魚魚魚……”

他一把打下我指出去的手:“別吵,等等,這肯定是條大魚。”

我緊張盯著浮標,氣也不敢出,就等他的超級大魚上鉤。

等著,等著,等著,終於,紀遠堯以淵s嶽峙的氣勢,猛地將釣竿一收。

隨著閃亮水珠飛出水面的,是一隻,手指長的青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