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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願意去嗎?”

紀遠堯笑著問我,隨手放下瞭車窗,午後熱風吹進來,拂在臉上有種粗糲的溫暖。

“怎麼會呢。”我笑著否認:“既然是您安排的,做什麼工作都一樣。”

他轉頭看我,目光細微:“也有不一樣。”

我點頭表示領會。

紀遠堯一笑,就此打住,不再多說。

老范在前面問他,是不是車裡冷氣太強,吹得冷。

“你冷嗎?”紀遠堯溫和地問我,將放下一半的車窗又升起來,“悶瞭半天,透透新鮮空氣好不好?”他的神色話語,無不體諒周到,人前人後風度俱佳,簡直不像現代人,像從十九世紀英國小說裡走出來的舊式紳士。如果哪一天紀遠堯要殺人,我想,也會彬彬有禮地替死者揩幹凈血跡。

就像上午的會議上,一點征兆沒有的,就把我推瞭出去,推到虎視眈眈的程奕嘴邊。

那一刻,我感到會議室像一座原始叢林,巨獸們踞坐兩列,殺機騰騰,正要伺機相搏,這時一隻兔子突然“嘭”一聲被丟到中間,兔子抬起頭,隻好對巨獸們露出一個和平的微笑。

我除瞭和平地笑,沒別的反應可選擇。

剛以為找瞭棵大樹,靠著好乘涼,這就被一腳踹到毒太陽底下——涼不是給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們以含義各異的目光稍稍聚焦瞭我一下,對於習慣瞭血肉搏殺的巨獸們而言,這算不上什麼。

而穆彥,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審視著我的反應。

昨晚天橋上那一番話,似乎不是平白無故說來與我談心的。

程奕踢掉瞭br,自己來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場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經過上兩輪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處在十分不利的劣勢,上下級一致針對自己,總部對空降兵管丟不管埋,簡直是沒有活路。如果是個沒骨頭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順勢把市場的主導權還給穆彥瞭。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完成瞭第一步招標評估,高效率推進此事,態度絲毫沒有軟化跡象。

對新合作的招標評估並不復雜,卻是個敏感環節,歷來燙手。

紀遠堯把我指派過去協助,以示他對程奕工作的支持。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當然不是給程奕跑腿打雜。

穆彥的“推心置腹”似乎是個前奏,這一次,能不能在兩派人馬之間周旋過去,也許將決定我能否在這大魚吃小魚的渾水池塘裡生存下去——你站這個山頭,他站那個山頭,總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沒平衡木可走。

我隻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內工作,從不想牽涉利害是非。

可是在我成為總經理秘書的那一天,這期望就已破滅瞭。

車子飛馳在路上,老范開得又穩又快。

紀遠堯第二次抬腕看時間瞭。

剛結束午間的飯局,我們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後還約見瞭一位銀行副行長,時間排得很密集。

這一路上紀遠堯的電話就沒消停,其間財務經理打來過,穆彥打來過,他的臉色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說話。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聲。

這次電話再又響起時,紀遠堯卻讓手機響瞭好一會兒,才用一種低沉愉悅的語聲接起。

聽到他稱呼對方“jeff”,我怔瞭一下,反應過來,那是我們的總裁。

現年五十歲的邱景國是個美籍臺灣人,一般被員工們尊稱為邱先生,jeff是高管們叫的,顯示一種親近。看見真人之前,我在商業雜志上多次見過他的照片和訪問,公司網站和內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氣質敦厚。

但第一次見到來此視察的邱景國本人時,我發覺以前的印象錯瞭。那個微微發福的男人,其實並不愛笑,也不像照片上那麼敦厚。

按原計劃下個月邱景國就要來視察新項目。

紀遠堯接瞭他的電話,面帶微笑,語氣隨和。

我聽他談到瞭新項目推進的情況,並沒有提到阻力,隻是提瞭下資金鏈的問題,並說今早總部財務總監剛和我們財務經理做瞭溝通。涉及花錢的問題,總部一向死扼著下面的咽喉,一個關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資金計劃本已通過總部審核,即使新項目推遲,總體來說調整也不大。但不知道為什麼,財務經理在今早的會議上匯報後續資金調配時,很是憂心忡忡。

聽上去他們電話裡談得十分愉快。

紀遠堯問總裁過來視察的時間是否又要推遲,也不知那邊說瞭什麼,紀遠堯朗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始連連咳嗽。

我從老范手裡接過一瓶水,打開遞給他。

紀遠堯掛瞭電話,咳瞭好一陣才緩下來,臉色相當不好,眉頭緊緊擰住。

老范從後視鏡裡看著他,擔憂地說:“紀總,車上好像有藥,我給您找找。”

紀遠堯擺擺手,臉色疲憊:“不用,我沒事。”

老范有些著急:“您得去醫院好好瞧一下,老這麼拖著不行的!”

紀遠堯不耐煩地皺眉:“沒有那麼嚴重。”

“老范說得對,再小的病拖久瞭都有可能變嚴重,您就抽時間去醫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開口勸他。以前聽老范說過,紀遠堯患過一次肺炎,還沒全好就忙著出院,又連續出差,累得再次發作,那之後就常常發燒咳嗽,一直好不徹底。

“等不忙的時候就去。”紀遠堯對我笑笑,沒有像對老范那麼不耐煩。

“您哪有不忙的時候。”我知道他越是溫和的時候也就越是固執。

他無奈地笑,“我哪有那麼多時間在醫院裡偷懶。”

我哭笑不得,“怎麼是偷懶,這是你自己的健康,還有什麼能比健康重要?”

紀遠堯笑起來:“老范,你看,安瀾在教訓我呢。”

副總經理辦公室裡,陽光充沛,身後落地窗的遮光簾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邊聽對面的孟綺陳述下輪評估的準備情況,一邊翻看招投標資料。

程奕從銷售部欽點的助手是孟綺。

作為初來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對本地市場和各種錯綜復雜人脈關系瞭解的不足,是他無法回避的弱點,而這恰恰是孟綺的長項。從孟綺的陳述裡,我感覺她對一傢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傾斜,那也是一個經驗和口碑皆屬上佳的團隊。程奕問我的看法,我便順著孟綺的話帶瞭過去,不發表意見。

以往在穆彥的強勢主導下,財務和預決算部門都會在評估中大開綠燈,很少刁難。現在換到程奕手裡,很細微的一個問題也要經過反復討論,最令他頭痛的是,本該各個部門主動配合他這個副總的工作,事實上卻是他去尋求別人的配合。

沒有親眼看到程奕舉步維艱的處境之前,誰都會覺得紀遠堯對他是不壞的,至少禮數周全。隻是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手段,遠比針鋒相對可怕。

臨下班時,手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對方是前幾天和程奕一起見過的思拓公司的項目經理,一來就開門見山約我吃飯,強調是私下邀約,不談工作。這是意料之中的電話,隻是沒想到人傢“工作”做得這麼快,見過一面就開始活動。

我沒有一口拒絕,和他在電話裡客套瞭半晌才問:“隻是我一個人嗎?”

對方見機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這個您決定。”

“孟小姐可以嗎?”

“當然當然,兩位一起賞臉,再好不過瞭。”對方哈哈笑。

“我問問她,她要是不去,我一個人就算瞭。”我拿捏著腔調說話。

“這個,我想孟小姐是沒問題的。”對方言語委婉,“安小姐定個時間吧,其他我們來安排。”

聽上去,孟綺已經與他們私下接觸過瞭。

我笑笑,“不急,有空再說。”

擱下電話,我出神地盯著電腦屏幕。

思拓的“活動”隻能說是正常行為,孟綺和他們私下接觸,也應當見怪不怪。

灰色地帶早已是被默許的存在,乙方甲方之間絕對幹凈是很少見的。

用穆彥的話說,“中國社會是人情社會”,一板一眼講職業化,站在大眾規則的對立面,孤立的隻是自己。他的這種態度,自上而下影響著整個企劃市場團隊。

這讓我想起br,難說br與我們,與穆彥,與馮海峰沒有更深的瓜葛。

專業的市場團隊隻是一個工具,使用這工具的手,還是我們自己。

有個問題一直讓我困惑,br有什麼理由對數據造假,還是僅僅因為敷衍、疏忽、失誤?

像br這樣的公司不太可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這念頭令我背後隱隱的冷,仿佛有個答案隱約浮出,可以很好解釋br與市場部的失職。

然而我不敢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正在出神,紀遠堯過來,要我找一份會議紀要出來。

我在電腦上找到文檔,準備打印。

他卻走到我身旁,“不用打印,我就這樣看看。”

說著他已俯下身,自己從我手裡拿過鼠標,點開文檔,專註盯著屏幕。

我被定在瞭座位上,眼前是他垂下的領帶,美麗光澤與質感牢牢捕去人的視線。

他的手臂挨著我的肩。

這不自在的姿勢讓我脖子很僵,側身想讓一讓,他卻同時收回手,手背不偏不倚從我臉上掃過。紀遠堯怔瞭下,“對不起。”

我瞄到他白色襯衣袖口,擦到瞭一抹口紅的淡紅,頓時很窘:“你的袖子……”

紀遠堯好像沒明白過來,低頭看看,恍然笑瞭。

“沒事。”

我尷尬不已。

他抬起袖口,似乎覺得好笑,“要是有太太,才真麻煩瞭。”

看他形隻影單過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傢在別處,這個年紀的男人沒理由還是單身。

可他竟然真是單身。

我愣住,臉上被他手背掃過的地方有種酥麻的感覺,成熟男人的氣息,帶著體溫的熱度,即使在他離開之後也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