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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沒記錯,是這裡?”

穆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然回過神來,車已停在我傢樓下。

他轉頭看我,側臉的角度,微笑的樣子,和記憶裡都一樣,像時空發生瞭重疊。

我看著他,喉嚨裡突然幹澀,澀得發疼。

他將臉轉回去,雙手擱在方向盤上:“上去吧,早點休息。”

我推開車門,想起忘記說再見,回頭剛要開口,觸上他專註目光。

他在看著我。

我被這目光定住,像被施瞭定身法。

他一笑:“晚安。”

我這才從定身法中脫困而出。

直至走進電梯,開門進屋,坐在沙發上,那種被定住的感覺,還沒散去。

閉上眼睛,突然覺得那麼累。

威震天跳上來,大頭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這一夜輾轉不能入睡,思緒紛雜,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

沒睡一會兒,手機在枕邊響起。

我勉強撐起眼皮,看見來電顯示是蘇雯。

頓時一驚坐起,定神再一想,是周六沒錯。

電話裡蘇雯的聲音像盆冷水澆下,“紀總提前回來瞭,十點有個要緊的會議,你得過來加班。”

趕到公司,蘇雯臉色不佳,皺眉問怎麼來得這麼慢。

“你先去機場接紀總,十點鐘回公司開會,把這個帶給他,他要在路上看的。”蘇雯遞過來一本又厚又大的資料冊,語速飛快,“十點你也參加會議,負責做會議記錄。”

我一頭霧水,“我做會議記錄?”

“對,你做。”蘇雯硬聲回答,“我有其他事不能參加會議,葉靜休息,你暫時頂一下,做記錄也不是什麼難事,沒有問題吧。”

“哦。”我還能說有問題嗎,這擺明瞭,是蘇雯趁機把我往前推,要我在紀總面前露臉,好爭取總秘的職位。心裡隻能苦笑,她還不知道我根本沒那願望。可現在已經被叫來,總不能當面回絕說“我不幹”,好歹也就是開個會而已。

我帶好東西,下到車庫,看見司機老范已在車裡等著。

看見是我,他詫異地推推墨鏡:“怎麼是你這丫頭?”

我做個苦瓜臉:“被拉壯丁。”

老范四十多歲年紀,隻給紀總一個人開車,兼管司機組調度。雖然隻是個司機,卻是公司裡一大牛人,除瞭紀總,對誰都愛理不理。用他的話說,又不求升職加薪,把車開好就行,不求人最大。

但他對我卻很友善,私下一口一個“小丫頭”地叫,常嘲笑我嬌氣。

剛到行政部時,我也沒少受他白眼。

後來有一次,紀總參加一個活動,蘇雯和我陪同。午間有餐會,事先是說紀總不去的,活動完瞭就走,可那天他與幾個政府官員相談甚歡,就留下一起用餐。

蘇雯打發我自己在外面吃飯,她獨自陪同,大概是覺得小人物不登臺面。

我在kfc吃東西時,想起老范還餓著等在車裡,就給他帶瞭份外賣,回去看到他正在就著礦泉水啃餅幹……就一盒外賣,竟讓老范感動瞭。

平常沒什麼人在意他們,像司機、前臺都是公司裡的最底層,受苦受累在人看來好像是應該的,做的事好像是最沒含金量的,其實恰恰誰也少不得他們。

那之後老范就對我和氣多瞭。

跟在紀總身邊,自然耳目消息靈通,老范雖然一貫嘴緊,卻也時不時點撥我一兩句,實在是難得一遇的好人。開在高速路上,老范有一搭無一搭和我扯瞭幾句,突然問:“丫頭,該不是你要接葉靜的班吧?”

果然是消息靈通人士,葉靜辭職的事還捂著,他就知道瞭。

我說:“你看我像那塊料嗎?”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也行。”

我苦笑,就當是誇獎好瞭。

他瞟我一眼:“這是好事嘛,怎麼苦著個臉。”

我想說總秘又不是我想要的職位,話到嘴邊,趕緊打住。

得瞭好處還叫苦,一定招人說“矯情”,就算是老范,也還是少說為妙。

到機場接到紀遠堯,老范在前面拎著行李,我隨後跟著他走出機場。

紀遠堯看見是我來接機,也沒問什麼。

我看他今天臉色不錯,比那天好很多,隻是剛下飛機顯得疲倦。

上車時聽見他又咳嗽,我隨手從包裡摸出hellokitty的小糖盒遞過去,“潤喉糖要嗎?”

紀遠堯一愣,接過糖,看來完全是出於禮貌,才勉為其難放進嘴裡。

我看他皺瞭眉,就問:“味道不喜歡?羅漢果糖是這味道,習慣就好。”

他笑笑:“我不愛吃糖。”

糖和肉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之物,不愛吃糖的人,一定性格很乏味。

他好像看出我的腹誹,笑著說:“男人一般都不愛吃糖吧。”

“不會吧,我爸平時跟您一樣不愛說笑,但是他很愛吃糖……”我猛然收住話,看著他表情,恨不得拿襪子塞瞭自己的嘴——這叫什麼話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人傢好像才三十六七,一表人材,風華正茂。

照規矩,我坐到副駕,老范幫紀遠堯開瞭後面車門。

“你坐後面來。”紀遠堯說。

我一怔。

後座很寬敞,我端正坐著,與紀遠堯之間還有足夠再坐兩人的距離。

他垂目看瞭一眼,沒什麼表情。

我將資料冊交給他,轉告瞭稍後的會議安排,他點點頭,一言不發看起冊子,不再理會我。

車裡安靜得出奇。

後視鏡裡的老范盯瞭我幾眼,示意說點什麼,讓氣氛這麼沉悶似乎不好。可我拿不準該不該說話,人傢在看東西,也許倒嫌我吵……心裡七上八下的,隻好扭頭看窗外,假裝高速路上風景真好,灰的天空、灰的馬路、灰的高樓大廈。

“你要喝水嗎?”

打破沉默的是紀遠堯。

他一邊看著冊子一邊心不在焉問,眼也不抬。

老范在前面接話,“有礦泉水,安瀾,渴瞭自己拿。”

“好的。”我反應過來,看到手邊的依雲,擰開一瓶遞給紀遠堯。

“謝謝,你自己喝。” 他笑笑,放下冊子,拿起另一瓶擰開。

難得向老板“諂媚”一次,沒成功。

他問:“這份資料看過嗎?”

“沒有。”

“看看。”他隨手遞給我。

來時路上忍著好奇心,沒敢亂翻,原來可以看,估計不是什麼商業機密。

挺厚的一本,我聚精會神往下看,剛看一會兒,聽見他問:“看得明白嗎?”

“大致明白。”我想想又補充,“不過,有些地方看著吃力。”

紀遠堯笑瞭,銀邊眼鏡下,眼角微彎,“專業的設計說明書,能大致明白也不錯瞭。”

我不好意思地笑,暗自捏把汗。

純文職的人,確實看不懂這本冊子。好在以前做過銷售,面對客戶,不能不懂自己的產品,每個銷售人員都進行過惡補。我尤其是外行,笨鳥知道要先飛,下苦功啃過技術知識,勉強能明白個大概。幸好沒有不懂裝懂。

一個銷售所需具備的技術基礎,能忽悠客戶就夠瞭,技術層面會有專門負責的部門進行溝通。銷售的側重隻是抓住客戶,找到他們的需求。當我猛啃資料,追著研發部同事問問題的時候,常被人笑話——“怎麼,想轉行搶飯碗啊?”

穆彥在新員工培訓時,說過一句話,令我記憶深刻:“誰都可能對不起你,付出過的努力不會對不起你。”

厚厚的冊子捧在手上,越往下看,越心情復雜。

就像一隻美味大餅懸在空中,卻咬不到。

我被新產品的設計深深吸引,隻希望這個項目能盡快啟動,別再像“狼來瞭”一樣,一拖再拖,讓人熱情消退。

年初以為公司能有大動作瞭,上上下下為之振奮,期待瞭許久,項目方案又一次次被香港總部以各種理由駁回,至今唯一進展是敲定瞭設計方。花大手筆請來的外方設計團隊,開瞭幾次會,也沒拿出真正成果。原因還在我們自己,沒能拿定方向,對方也無法展開實質性工作。

高層在新項目上,究竟有什麼分歧,不是我能知道的。

隻聽蘇雯提過幾句,她可能也知之不詳,大致是公司一直專註於高端市場與企業客戶,在商用型和公共型產品領域立足專精,但近幾年高端市場收縮,又受到劣質低價競爭沖擊,處境越來越被動。

公司集團旗下業務龐雜,涉及多個行業,進入內地也有些年頭,由於策略保守,錯過瞭最佳拓展機會,業績一直不佳。別人都在內地城市積極擴張,我們反而在收縮。直到紀遠堯被派來內地,以這個城市為第一戰場,開始向新領域進軍。連續三年攻城掠地,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江山,從本土企業口中硬奪下半壁市場。

紀遠堯在產品創新上很有先見,總能預見市場的下一個需求,幾次推出的新產品都獲得成功。但這些都是在既有基礎上的升級,仍沒能突破。這一次紀遠堯終於將目光投向從未涉足的個人用戶領域,針對這一市場,開發全新概念的系列新品。

年前向總部提出新項目方案後,總部沒有否決,甚至許諾瞭很大的支持力度。

可新項目就是遲遲不動。

各種風聲傳瞭又傳,什麼說法都有,有說資金周轉問題,有說總部不看好內地市場,甚至有說紀遠堯不得總部歡心的——這些我覺得都不靠譜。雖然新項目一旦啟動,投入規模將是個龐大驚人的數字,但集團財雄勢大,幾十年的傢底應該不至於拿不出來;如今最蠢的商人也知道,大陸市場是多大一個金礦,總部怎會不重視;要說紀遠堯不得董事會大佬們歡心,更不合邏輯,紀遠堯估計是進入內地以來最能為公司掙錢的職業經理人,大佬們不喜歡這種人,還去喜歡誰?

僅從這次請來的設計方,就能看出,董事會是有誠意支持紀遠堯的。

我們有自己多年培養的研發團隊,有高端技術人才,隻是在外觀設計上一直是弱項,畢竟商用型產品對此要求不高。但要打入個人用戶市場,具備獨特個性與吸引力的設計是重要的一環。年初幾經招投標周折,兩位執行董事親自參與最後評審,終於與紀遠堯一起敲定瞭設計方——主設計師聲名赫赫,班底陣容豪華,僅這消息一公開,已在業界驚起眼球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