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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路上塞車半小時,我餓得半死,穿過一條又一條遍佈餐館的街道穆彥也不停車,東拐西彎的開瞭半天,總算把車停在瞭路邊。

“下車。”

我遲疑:“這裡?”

他徑自解開安全帶:“就是這裡。”

這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夜市口,鄰近幾所大學,每晚學生們下瞭課,這裡都是人流如織,各色小吃雲集,煙火陶然,熏出市井特有的酸甜咸鮮辣。

我怎麼也沒想到穆彥會帶我來這個地方吃飯。

他倒是輕車熟路,領我穿過一排小攤小館,進瞭路邊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店。小店收拾得很幹凈,木桌木椅,藍白格子桌佈,別有校園風情。

踩著咚咚作響的木樓梯上瞭二樓,穆彥挑靠窗的桌子坐下來,扯下領帶隨手掛在椅背,像終於擺脫瞭“枷鎖”般松瞭口氣,懶洋洋靠上椅背。

菜單拿上來,他點瞭鮮蝦雲吞面、蜜汁叉燒、生滾魚片粥、馬蹄酥。

我點瞭蒸鳳爪、咸骨粥、白灼鳳尾、杏仁茶。

原來不隻我一個人餓得夠嗆,他穆彥也不是鐵打的。

東西送上來,轟轟烈烈擺瞭滿桌。

兩個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氣,開始埋頭大吃。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很難想象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吃起東西來如此風卷殘雲。

吃東西的過程中我們誰也沒說話。

他比我先吃完,然後對我說:“你可以再來一份馬蹄酥,做得不錯。”

我想著減肥目標,有點猶豫:“我飽瞭……”

“吃飽和吃好是兩回事。”他露出鼓勵笑容。

於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雙重誘惑面前放棄瞭原則。

馬蹄酥送上來,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觀看我與馬蹄酥的戰鬥。

在這麼個狀況外的氛圍下,衣冠楚楚的護甲都卸去,我有點找不著北,想好的話不知該怎樣開頭,幹脆直截瞭當問:“為什麼現在突然想調我回企劃部?”

“你起初為什麼不做設計?”他不答反問。

我怔瞭怔,說:“這個問題,你問過我的。”

穆彥笑笑,“你從沒說過實話。”

我轉頭看窗外,回避他的目光,沉默瞭好一陣。

“那時看到你,總是充滿鬥志的樣子,就覺得這一定是個讓人熱愛的行業,一定充滿吸引力,不會讓我迷茫厭倦,不會找不到方向。”

心底真話,終於說出口,似乎也沒有想象中艱難尷尬。

穆彥看瞭我好一陣,悠悠笑瞭,“現在還是這麼想?”

我不知怎麼回答。

他看著我,“如果你對這行已經失望,已經沒興趣,那我不建議你回來。”

“不。”我脫口而出,“不是失望,隻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在銷售部那一段狼狽的經歷,幾乎摧毀瞭我的信心。

“以前沒做好,現在還是做不好嗎,這麼長時間的磨練,別告訴我你一點長進沒有。”穆彥毫不掩飾他對我的不自信的嘲笑,“我還打算,讓你接手陳謙的工作呢。”

我睜大眼睛:“陳謙?”

“陳謙離職,你應該知道瞭。”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陳謙是營銷團隊的老人,跟瞭穆彥不短時間,現在說走就走,總有原由。

我忍瞭忍還是問,“他怎麼突然辭職?”

穆彥的臉色告訴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可是我完全沒經驗。”

“沒經驗可以教,比有經驗的仗著經驗胡來好。”

“如果我沒做好呢?”我試探問。

“那你也走人。”他答得幹脆。

我愣住。

“所以你沒有退路,必須做好。”他的笑容,看上去殺氣騰騰。

我無言以對。

他卻忍俊不禁:“算瞭,不逗你,你太老實瞭。”

我無法適應他這種風格轉折。

他稍微正瞭正神色:“你調走時發給我的郵件,我一直保存著。”

那封郵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記瞭——當時我沖動又負氣,用瞭尖銳的措辭,提出對營銷團隊的諸多質疑。

“那時很幼稚。”我低下頭,尷尬地笑。

“誰都幼稚過。”他仍是微笑。

給他發那封郵件時,我已交上辭職信,反正要走人瞭,一些話不吐不快,索性直言質疑穆彥的叢林邏輯,認為一個建立在弱肉強食法則上的團隊,不是好團隊。

穆彥從未回復那封郵件,想不到卻在今天提起。

“你的郵件,我認真看過,很高興你能站在全局做出反思,盡管你的意見並不全對。”他喝瞭一口茶,慢慢說:“有些話,不應該由我告訴你,你要自己去想,從歷練裡找答案。我說過,水至清則無魚,但水渾過瞭分,就得有人承擔後果。陳謙的錯誤,超出我的底線,非走不可。企劃部現在是一灘渾水,在整頓之前,調一個沒瓜葛的人接手,省得搶破頭。”

原來是這樣的信任。

公司裡的灰色利益,我多少知道,企劃部和合作方關系密切,媒體手腳大方,要說陳謙撈過頭,栽在上頭,也不奇怪。廣告份額給哪傢媒體多一點,少一點,他是說得上話的,這位置確實是個肥缺——也是一個接近火山口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夜色飛掠後退,長街流光溢彩。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簌簌打落車窗,水痕蜿蜒,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

車裡兩人都沒什麼話說,開始還有一句無一句說著,後來他就沉默開車,我盯著一擺一擺的雨刮出神。腦子裡努力在回想之前談論的工作,把註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擺動的雨刮像催眠師的道具,一直在引誘我,引誘思緒漂浮,一次次飄向記憶的暗處。

我怎麼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識的夜晚,在同樣的車上,同樣的人身邊。

記憶裡的畫面忽隱忽現,那真像一個夢。我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如果是真的,怎麼彼此都若無其事,或者隻是我一個人的夢境——

那個周五的晚上很平常,每個繁忙工作周的最後一天,都是同樣的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

但對我而言,是工作以來最失意的一天,比畢業後與男友分手更失意——孟綺用不光明的手段,搶去我的客戶,在背後給瞭我一刀,踩著我順利升職,成瞭我所在銷售組的主管。

我失去客戶,失去升職機會,更失去瞭一個好朋友,失去瞭對身邊人的信任。

部門裡同事安排瞭活動,給孟綺慶祝升職。

我不能不到場,不能不歡笑,不能不瘋鬧。

孟綺來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瞭好幾次,看上去已喝高瞭。

我推開杯子說別喝瞭,她卻笑嘻嘻,拉著我跳舞。

她醉瞭,站得不穩,踉蹌裡被我扶瞭一把,順勢張臂將我抱住,抱得緊緊的。

也不知為什麼,她竟哭瞭。

我僵硬地站著,任由她抱住我,僵瞭好一陣,直到有人過來分開我們,將醉得軟綿綿的孟綺扶到一邊,很多人圍著安慰她,勸她,給她拿紙巾……隻有一個人,從身後拍瞭拍我的肩。

是穆彥。

k房搖曳曖昧的光線下,他的臉,如此溫柔。

氣氛很快恢復,該笑的笑,該喝的喝,搖骰盅的嘩嘩聲響亮刺耳,有個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長發紛亂飛揚,絲襪上濕瞭一大片酒漬,尖叫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她跳著跳著,突然跳下桌子,來到穆彥面前,大膽火辣地對著他跳舞,長腿踢起時幾乎擦過他膝蓋。在場的人被這一幕刺激得high翻瞭天,穆彥笑著,在狂熱期待的起哄聲裡,非常配合地動瞭動身體,顯然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隻肩腰那麼微微一動,已是殺死人的性感。

場面頓時火爆到要燃起來,女人們的尖叫蓋過音樂,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這熱辣氛圍裡忘瞭鬱悶,混在人堆中,宣泄般尖叫。

那女孩越來越狂放,一個轉身之後,緊貼上去,與穆彥貼面又貼胸。

癲狂的尖叫聲裡,穆彥勾瞭女孩的腰,將她往外一送,笑著退瞭兩步。

剛好退在我面前,身後的人唯恐天下不亂,順勢推瞭我一把。

燈光下我和他打瞭個照面。

新的尖叫和口哨又掀起。

穆彥的臉在變幻燈光裡掠過微笑,自如地帶著我跳舞,我卻手腳僵硬得沒處放。

喝得醉醺醺的銷售部經理康傑手裡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響,抽風一樣高高舉起雙手搖晃,手裡的酒瓶頓時沖出一股泡沫,花灑一樣噴向正中間的我和穆彥……大傢尖叫著閃避,笑罵康傑這個瘋子。

我和穆彥都被澆濕瞭衣服,連頭發也沾上瞭泡沫,狼狽不堪。

一夥人全像小孩子,追著折騰康傑去,鬧成一團。

我拿紙巾擦瞭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紙巾屑,包房洗手間內有人,我拿起包出去,到ktv公共洗手間去收拾。酒勁上來瞭,走得頭重腳輕,看地面都是高低不平。

“沒事吧?”

穆彥從後面跟上來,扶瞭我一下。

我笑著擺擺手,想推開他,卻在洗手間門口又是一踉蹌。

穆彥及時拉住我,低聲責備:“不能喝就不要逞強!”

我抬眼看他,眼前朦朧。

在盥洗臺收拾幹凈衣服頭發,出來看見穆彥還在門口等著。

我說我喝高瞭,想先回去瞭。

他說再等會兒一起走,他送我。

我搖搖頭,醉裡不管不顧,徑自往電梯走。

在電梯門即將合上時,有人伸手將門一擋。

他也進來瞭。

電梯裡隻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朧的眼裡,看不清他的臉和表情。

電梯門再打開時,我腳下綿軟,天旋地轉,被他半扶著,走過午夜靜悄悄的停車庫,上瞭他的車。記憶很清晰,走在車庫裡,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溫暖,都像電影鏡頭無限次放大的特寫……在這之後,記憶就像蒙上瞭磨砂紙,影影綽綽,似有似無。

醉意徹底征服瞭我的理智,在k房裡一直繃著神經,不想流露出失敗者的孱弱。

孟綺是贏傢,哭或是笑,她都有權利。

而我沒有。

可在這無聲行駛的車子裡,在他身旁,眼淚卻無聲無息落下來。

酒精讓人頭痛欲裂,另有一種很悶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樣難受。

醉裡變得脆弱,從無聲落淚,到哽咽抽泣,從沒有在一個外人面前哭成這樣狼狽。

也不知道車是什麼時候停下的,不知穆彥幾時將車靜靜停靠在一條安靜的路邊。

他什麼也沒說,從抽盒裡抽出一張面巾紙給我。

接過薄薄面紙,我竭力忍淚,更強烈的酸澀卻沖上眼眶。

車窗外掠過的汽車燈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時的樣子。

如果不是那時候鬼使神差,因他的光彩,而對這個行業萌生向往,現在我會是一個平面設計師,沒什麼才華,也湊合能混下去,不用在一個全新的行業裡摸爬滾打,摔得滿頭包。

早在面試之前,他已帶著點點光芒撞進我眼裡。

那時我是設計助理的助理,他是我們的重要客戶。

我見過他幾次,除瞭仰望,並沒有非分之想。

他的視線當然不會在廣告公司一個小實習生身上停留。

曾經我立志做一個純粹的設計師,堅信設計師要擁有自己的靈魂,沒有堅持的設計師和機器無異,軟掉瞭骨頭的設計師就不算是設計師。

可我們的設計總監,在穆彥面前總是一味迎合,在客戶——金主——錢的前面,隻會見風使舵。最初的職業夢想,也幻滅得最快。穆彥的強勢,讓我發覺所謂靈魂,所謂設計,一遇到金主就什麼都不是瞭。

如果理所當然走下去,我也會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設計師,在夾縫中妥協求存。

與其如此,為什麼我不做一個有力量左右別人的人,像穆彥那樣——強而有力,喜惡鮮明,一句話就能將別人辛苦幾天幾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話又可以讓“垃圾”起死回生。

當我看到穆彥所在的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廣告,那一刻,怦然心動,發現前方出現曙光,機會的大道延伸到面前,走上去,我的軌跡就要開始轉向瞭。

面試時穆彥看見我的實習履歷,詫異地問:“我怎麼沒見過你?”

他幾乎要懷疑履歷的真實性。

一個實習生還沒資格參加提案,沒機會走進他所在的公司,沒辦法走到他面前來。可他怎會沒見過我呢,甚至我還給他倒過一杯水……每當他來我們公司,目不斜視走進會議室,目光卻從未停留於不相幹的人身上。

那時還沒有情愫,我隻是向往他,想要成為他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這向往後來一天天被發酵成傾慕,醞釀成情愫,像一壇酒在地下埋瞭那麼深,終於有一天,藏不住味道,絲絲渺渺地鉆瞭出來。

這樣一個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車中望著他,心底有個聲音想沖口而出,將這一切都告訴他,讓他知道,全都讓他知道。

“穆彥。”我叫他的名字,以為自己用盡瞭力氣,聲音卻低如蚊蚋。

他溫柔地在我手臂拍瞭拍:“不要哭。”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反過手,五指輕輕將他扣住,怕放走此刻僅有的稻草。

掌心相貼的剎那,溫度傳遞,肌膚相觸的奇異顫栗,莫非就是電流湧過的感覺。

他沒有收回手,目光隱在暗裡,定定看我。

耳邊聽著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清晰,和我自己的心跳聲一般清晰。

誰也沒有動彈,沒有進退,僵持的片刻空白,令人窒息。

就在窒息邊緣,感覺到指尖上一麻,他的手指動瞭動,開始摩挲我的指尖……沿指尖向上,從摩挲到揉捏,點點加重……我的手陷在他掌心,仿佛是一件被把玩的珍藏。他嫻熟、耐心而溫柔,握起我的手引向唇邊,帶著我身體也傾斜過去。

心跳驟急,我束手無措,一呼吸,全是他身上清淡好聞的氣息,和著體溫,透出襯衣。

我無法說、無法動、無法想,如被夢裡魘住。

他靠過來,呼吸若有若無拂過我頸項,酥酥的癢。

我抬眼,和他的目光在昏暗裡相融。

隻記得,車窗外微光投映在他瞳孔裡的一點亮。

然後,他頓住瞭,一動不動。

像隻敏感的狐貍在獵物入口前突然遲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復雜眼神,低頭望著我,呼吸紛亂,臉上輪廓消失瞭白天的銳利,像被溫水洗過一遍,隻見年輕、幹凈與柔軟。

我鼓起勇氣,顫抖的嘴唇,試圖主動靠近他的臉頰。

他沒有反應。

我心跳如鼓,耳中聲音嗡嗡,不知要繼續還是等待。

外面有車經過,雪亮刺目的遠光燈柱掃進來,刀一樣掠過他的臉。

我被燈光刺得瞇起眼睛,隻一剎那,再睜開發現他表情已經變瞭。

他像如夢初醒,坐直身,將我輕輕推開。

來不及看清楚他眼裡再度凝聚的理智,他已冷冷轉過臉去。

前一刻相距毫厘,這一瞬遠在千裡。

我被一種名叫自尊的東西,噓得無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過去……他像徹底失去瞭那個晚上的記憶,再照面也沒有任何異樣,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事實上,也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他平靜如死水一灣,我也一樣。至少看上去一樣。

不久後發生瞭一件事。

我出於好心,幫一個剛進銷售部的新人,給瞭他需要的信息。那個新人卻借此搭橋,撬走瞭另一個同事的客戶。事情鬧開,兩人各出損招,相互拆橋,最後誰也沒搶到單,使公司流失瞭一個重要客戶。

穆彥大為光火,立即炒瞭那新人,對另一人也重罰。

我自然逃不瞭牽扯,被同事記恨不說,也被穆彥狠狠一頓訓斥。

他在火頭上,話語犀利,把不該我承擔的錯誤一並算賬——若是現在,我已懂得不吃眼前虧,當初卻忍不下一口氣,倍感委屈,當面頂撞回去,為自己開脫辯解。

那無疑於火上澆油,穆彥豈容下屬這樣無視他的權威,當即冷冷撂下話,“這是工作場合,不需要誰張揚個性,你要麼反省自己,反省不瞭也可以離開。”

我被這句話激得腦子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就答,“好,我辭職。”

開弓沒有回頭箭。

說瞭辭職,便隻能強忍傷心,裝出若無其事,寫辭職報告,準備移交工作,等待人事部來找我做例行談話——但人事經理叫我去的時候,格外溫和耐心,反復溝通辭職原因,瞭解工作狀態,當時並沒在我的辭職報告上簽字。

第二天,行政部經理蘇雯叫瞭我去,問願不願意從銷售部調往行政。

我正後悔自己的莽撞,這下峰回路轉,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運,得人伸出援手。

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或許不是那麼差,以為得到蘇雯的賞識愛惜,對她滿懷感激……到行政部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發現,蘇雯對我並沒有多少青睞,一開始甚至是冷淡的。也許那個時候,她伸手挽留我,不過是恰恰缺個人手,招新不如納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