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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七章 掠地(八)

彤紅的顏色映夜空,而後是人聲的呼喊、哭叫,樹木的葉子順著熱浪飛舞,風在呼嘯。!

這個夜晚的風出乎意料的大,燒蕩的火焰陸續吞沒瞭雲府內的幾條長街,還在往更廣的方向蔓延。隨著火勢的加劇,雲府內匪人們的肆虐瘋狂到瞭最高點。

在瞭解到時遠濟身份的第一時間,蕭淑清、龍九淵等亡命之徒便明白瞭他們不可能再有投降的這條路,常年的刀口舔血也更加明確地告訴瞭他們被抓之後的下場,那必然是生不如死。接下來的路,便隻有一條瞭。

夜晚的城池亂起來後,雲府的勛貴們一部分訝異,也有少部分聽到消息後便露出恍然的神情。一幫人對齊府動手,或早或遲,並不怪,有著敏銳嗅覺的少部分人甚至還在盤算著今夜要不要入場參一腳。此後傳來的訊息才令得人心驚後怕。

希尹府,完顏有儀聽到混亂發生的第一時間,隻是驚嘆於母親在這件事情的敏銳,隨後大火延燒,終於一發不可收拾。緊接著,自傢當的氣氛也緊張起來,傢衛們在聚集,母親過來,敲響瞭他的房門。完顏有儀出門一看,母親穿著長長的鬥篷,已經是準備出門的架勢,旁邊還有兄長德重。

“齊傢出事,時遠濟死瞭,蕭淑清等一幫亂匪在城內流竄縱火,今夜風大,火勢難以抑制。城內水龍數量不足,咱們傢起出二十架,德重你與有儀領頭,先去請示時傢世伯,說我府傢衛、水龍隊皆聽他指揮。”

陳君年近五旬,平日裡縱錦衣玉食,頭卻已然有瞭白發。不過此時下起命令來,幹凈利落不遜須眉,讓人望之凜然。

“時世伯不會動用咱們府傢衛,但會接納水龍隊,你們送人過去,然後回來呆著。你們的父親出瞭門,你們便是傢的頂梁柱,隻是此時不宜插手太多,你們二人表現得幹凈利落、漂漂亮亮的,別人會記住。”

她說著,整理瞭完顏有儀的肩頭和袖口,最後嚴肅地說道,“切記,情況混亂,匪人自知無幸,必做困獸之鬥,你們二人身邊,各帶二十親衛,註意安全,若無其它事,便早去早回。”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兄弟接瞭命令去瞭,城外,護城軍已經大規模的調動,封鎖城池的各個出口。一名勛貴出身的護城軍統領,在第一時間被奪下瞭兵權。

時立愛出手瞭。

這個夜裡,火焰與混亂在城持續瞭許久,還有許多小的暗湧,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發生,大造院裡,黑旗的破壞燒毀瞭半個庫房的圖紙,幾名作亂的武朝工匠在進行瞭破壞後暴露被殺死瞭,而城外新莊,在時立愛長孫被殺,護城軍統領被奪權、重心轉移的混亂期內,早已安排好的黑旗力量救下瞭被押至新莊的十數黑旗軍人。當然,這樣的消息,在初五的夜裡,雲府尚無多少人知曉。

湯敏傑穿過街巷,感受著城內混亂的范圍已經被越壓越小,進入暫居的簡陋小院時,感受到瞭不妥。

刀鋒從旁邊遞過來,有人關瞭門,前方黑暗的房間裡,有人在等他。

刀鋒架住瞭他的脖子,湯敏傑舉起雙手,被推著進門。外頭的混亂還在響,火光映天空再映照窗戶,將房間裡的事物勾勒出隱約的輪廓,對面的座位有人。

“華夏軍,是你們這種人?”

“什什什什、什麼……諸位,諸位大王……”

“別裝瘋賣傻,我知道你是誰,寧毅的弟子是這樣的貨色,實在讓我失望!”

“嘿嘿……我演得好吧,完顏夫人,初次見面,用不著……這樣吧?”

湯敏傑示意瞭一下脖子的刀,然而那刀沒有離開。陳君從那邊緩緩站起來。

“聽聽外頭的聲音,很得意是吧?你的花名是什麼?小醜?”女人在黑暗裡搖著頭,壓抑著聲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瞭些什麼!?”

“呃……讓壞人不開心的事情?”湯敏傑想瞭想,“當然,我不是說夫人您是壞人,您當然是很開心的,我也很開心,所以我是好人,您是好人,所以您也很開心……雖然聽起來,您有點,呃……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

“得意?哼,也確實,你這種人會覺得得意。”陳君的聲音低沉,“對付瞭齊傢,暗殺瞭時立愛的孫子,連帶弄死瞭十多個不成器的孩子,在大造院炸瞭一堆廢紙,連累瞭被你蠱惑的那些可憐人,也許城外你還救下瞭十多位黑旗英雄的命。你知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女真朝堂下會因此震怒,在前線打仗的那些人,會拼瞭命地殺人!每攻下一座城,他們會變本加厲地開始屠殺百姓!沒有人會擋得住他們!但是這一邊呢?殺瞭十多個不成器的小孩子,除瞭泄憤,你以為對女真人造成瞭什麼影響?你這個瘋子!盧明坊在雲辛辛苦苦的經營瞭這麼多年,你用來炸瞭一團廢紙!救瞭十多個人!從明天開始,整個金國都會對漢奴進行大清查,幾萬人都要死,大造院裡那些可憐的匠人也要死一大堆,隻要有嫌疑的都活不下去!盧明坊在整個雲府的佈置都完瞭!你知不知道!”

“呃……”湯敏傑想瞭想,“知道啊。”

“你……”

“但是打仗不是你死我活嗎?完顏夫人……陳夫人……啊,這個,我們平時都叫您那位夫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叫你完顏夫人好還是陳夫人好,不過……女真人在南邊的屠殺是好事啊,他們的屠殺才能讓武朝的人知道,投降是一種妄想,多屠幾座城,剩下的人會拿出骨氣來,跟女真人打到底。齊傢的死會告訴其他人,當漢奸沒有好下場,而且……齊傢不是被我殺瞭的,他是被女真人殺瞭的。至於大造院,完顏夫人,幹我們這行的,有成功的行動也有失敗的行動,成功瞭會死人失敗瞭也會死人,他們死瞭,我也不想的,我……其實我很傷心,我……”

黑暗的湯敏傑說著,喉間發出瞭哭聲。陳君胸膛起伏,在那兒愣瞭片刻:“我覺得我該殺瞭你。”

脖子的刀鋒緊瞭緊,湯敏傑將哭聲咽瞭回去:“等一下,好、好,好吧,我忘記瞭,壞人才會今天哭……等一下等一下,完顏夫人,還有旁邊這位,像我老師經常說的那樣,我們成熟一點,不要嚇唬來嚇唬去的,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我覺得今天這出戲效果還不錯,你這樣子說,讓我覺得很委屈,我的老師以前經常誇我……”

“那是因為你的老師也是個瘋子!看到你我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瘋子!”陳君指著窗戶外頭隱約的喧鬧與光芒,“你看看這場大火,算那些勛貴死有餘辜,算你為瞭泄憤做得好,今天在這場大火裡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們間有女真人有契丹人也有漢人,有老人有孩子!這是你們做事的辦法!你有沒有人性!”

“風太大瞭。”湯敏傑瞪著眼睛,“風、風太大瞭啊……”

陳君在黑暗看著他,憤怒得幾乎窒息,湯敏傑沉默片刻,在後方的凳子坐下,不久之後聲音傳出來。

“雖然……雖然完顏夫人您對我很有偏見,不過,我想提醒您一件事,今天晚的情況有點緊張,有一位總捕頭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估計他會追查過來,如果他看見您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晚做的事情,會不會忽然很有效果?您會不會忽然很欣賞我,您看,這麼大的一件事,最後發現……嘿嘿嘿嘿……”

他在黑暗裡笑起來,房間裡陳君等人陡然收緊瞭目光,房間外頭的屋頂亦有人行動,刀光要斬過來的前一刻,湯敏傑揮動雙手:“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都是開玩笑的,我的老師跟我說,危險的時候開玩笑會很有效果,顯得你有幽默感、會講笑話,而且不那麼怕死……完顏夫人,您在希尹身邊多少年瞭?”

陳君沒有回答,湯敏傑的話語已經繼續說起來:“我很尊重您,很佩服您,我的老師說——嗯,您誤會我的老師瞭,他是個好人——他說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到瞭敵人的地方做事情,希望非到萬不得已,盡量遵循道義而行。可是我……呃,我來之前能聽懂這句話,來瞭之後,聽不懂瞭……”

“我看到這麼多的……惡事,人世間罄竹難書的慘劇,看見……這裡的漢人,這樣受苦,他們每天過的,是人過的日子嗎?不對,狗都不過這樣的日子……完顏夫人,您看過手腳被砍斷的人嗎?您看過那些被穿瞭琵琶骨的漢奴嗎?看過妓院裡瘋瞭的妓女嗎?您看過……呃,您都看過,嘿嘿,完顏夫人……我很佩服您,您知道您的身份被拆穿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可您還是做瞭應該做的事情,我不如您,我……嘿嘿……我覺得自己活在地獄裡……”

“我從武朝來,見過人受苦,我到過西北,見過人一片一片的死。但隻有到瞭這裡,我每天睜開眼睛,想的是放一把火燒死周圍的所有人,是這條街,過去兩傢院子,那傢女真人養瞭個漢奴,那漢奴被打瘸瞭一條腿,被剁瞭右手,一根鏈子拴住他,甚至他的舌頭都被割掉瞭,牙被打掉瞭……他以前是個當兵的,嘿嘿嘿,現在衣服都沒得穿,皮包骨頭像一條狗,你知道他怎麼哭嗎?我學給您聽,我學得最像瞭,他……嗯嗯嗯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湯敏傑學的哭聲在黑暗裡滲人地響起來,隨後轉變成不可抑制的低笑之聲:“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嚇到您瞭,我燒死瞭好多人,啊,太殘忍瞭,不過……”

他腦袋搖晃瞭半晌:“唔,那都是……那都是風的錯。那是……唔……”

房間裡再度沉默下來,感受到對方的憤怒,湯敏傑並攏瞭雙腿坐在那兒,不再狡辯,看來像是一個乖寶寶。陳君做瞭幾次深呼吸,依然意識到眼前這瘋子完全無法溝通,轉身往門外走去。

“這件事我會跟盧明坊談,在這之前你再這樣亂來,我殺瞭你。”

扔下這句話,她與跟隨而來的人走出房間,隻是在離開瞭房門的下一刻,背後忽然傳來聲音,不再是方才那插科打諢的滑頭語氣,而是平穩而堅定的聲音。

“完顏夫人,戰爭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一族死一族活,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有一天,漢人打敗瞭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該回去哪裡啊?”

陳君的步伐頓瞭頓,還沒有說話,對方陡然變得歡快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瞭。

“嘿嘿,華夏軍歡迎您!”

陳君牙關一緊,抽出身側的匕首,一個轉身便揮瞭出去,匕首飛入房間裡的黑暗之,沒瞭聲息。她深吸瞭兩口氣,終於壓住怒氣,大步離開。

房間裡的黑暗之,湯敏傑捂住自己的臉,動也不動,待到陳君等人完全離去,才放下瞭手掌,臉一道匕首的劃痕,手滿是血。他撇瞭撇嘴:“嫁給瞭女真人,一點都不溫柔……”

夜在燒,復又漸漸的平靜下去,第二日第三日,城市仍在戒嚴,對於整個事態的調查不斷地在進行,更多的事情也都在無聲無息地醞釀。到得第四日,大量的漢奴乃至於契丹人都被揪瞭出來,或是下獄,或是開始殺頭,殺得雲府內外血腥一片,初步的結論已經出來:黑旗軍與武朝人的陰謀,造成瞭這件慘絕人寰的案件。

但在內部,自然也有不太一樣的看法。

關於雲慘案整個事態的發展線索,很快便被參與調查的酷吏們清理瞭出來,先前串聯和發起整個事情的,乃是雲府內並不得意的勛貴子弟完顏欽——雖然諸如蕭淑清、龍九淵等作亂的頭領級人物大多在亂局負隅頑抗最終死去,但被抓捕的嘍囉還是有的,另外一名參與勾連的護城軍統領完顏方在時立愛的施壓下,也吐露瞭完顏欽勾結和煽動眾人參與其的事實。

這樣的事件真相,已經不可能對外公佈,無論整件事情是否顯得短視和愚蠢,那也必須是武朝與黑旗一道背這個黑鍋。七月初六,完顏欽整個國公府成員都被下獄進入審理流程,到得初七這天下午,一條新的線索被清理出來,有關於完顏欽身邊的漢奴戴沫的情況,成為整個事件發作的新源頭——這件事情,畢竟還是不難查的。

審理案件的官員們將目光投在瞭已經死去的戴沫身,他們調查瞭戴沫所遺留的部分書籍,對瞭已經死去的完顏欽書房的部分書稿,確定瞭所謂鬼谷、縱橫之學的騙局。七月初九,捕頭們對戴沫生前所居住的房間進行瞭二度搜查,七月初九這天的夜晚,總捕滿都達魯正在完顏欽府坐鎮,手下發現瞭東西。

戴沫有一個女兒,被一道抓來瞭金國境內,按照完顏欽府部分傢丁的口供,這個女兒失蹤瞭,後來沒能找到。然而戴沫將女兒的下落,記錄在瞭一份暗藏起來的稿。

看到那份稿的一瞬間,滿都達魯閉瞭眼睛,心底收縮瞭起來。

戴小娥自被抓到金國後,便被分予完顏宗輔名下為奴,且於一年半之前,抵達雲府的針織作坊做女工,這期間,曾有完顏宗輔的傢奴領著戴小娥,遠遠地讓戴沫看瞭一眼……

“……死間……”

這一刻,戴沫留下的這份稿猶如沾瞭毒藥,在灼燒著他的手掌,如果可能,滿都達魯隻想將它立刻扔掉、撕毀、燒掉,但在這個傍晚,一眾捕快都在周圍看著他。他必須將手稿,交給時立愛……

夕陽正落下去。

湯敏傑走在雲府的街頭,鼻間都是血腥的氣息,他看著周圍的一切,神色卑微、謹慎、一如往常。

戰爭是你死我活的遊戲。

如果可能,我隻想連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