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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近六月旬,正是炎熱的三伏天,鎮江水師軍營燥熱不堪。!

女真人已至,韓世忠已經過去江北預備大戰,由君武坐鎮鎮江。雖然太子身份尊貴,但君武平素也隻是在軍營裡與眾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熱時大戶人傢用冬日裡儲藏過來的冰塊降溫,君武則隻是在江邊的山腰選瞭一處還算有些涼風的房子,若有貴客來時,方以冰鎮的涼飲作為招待。

初八晚才剛剛入夜不久,打開窗戶,江吹來的風也是熱的,君武在房間裡備瞭簡單的飯菜,又預備瞭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趕來的姐姐。

這樣的天氣,坐著顛簸的馬車整日整日的趕路,對於許多大傢女子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不過這些年來周佩經歷的事情眾多,許多時候也有長途的奔走,這天傍晚抵達鎮江,隻是看來面色顯黑,臉有些憔悴。洗一把臉,略作休息,長公主的臉也恢復往日的剛毅瞭。

這些年來姐弟倆扛的擔子極重,君武頜下蓄須,掩住瞭面孔天生的稚氣,周佩身邊私事難有人可說,戴起的便是雍容肅穆疏遠的面具,面具戴得久瞭,往往成瞭自己的一部分。梳洗過後的周佩面色稍顯蒼白,神色疏離並不討喜,雖然在親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瞭些許,但實際緩解也不多。每次看見這樣的姐姐,君武總會想起十餘年前的她,那時的周佩雖然聰慧驕傲,實際卻也是漂亮可愛的,眼下的皇姐,再難跟可愛沾邊,除自己外的男人看瞭他,估計都隻會覺得害怕瞭。

對於周佩婚姻的悲劇,周圍的人都不免唏噓。但此時自然不提,姐弟倆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見面一次,力氣雖然使在一塊兒,但話語間也難免公式化瞭。

稍作寒暄,晚飯是簡單的一葷三素,君武吃菜簡單,酸蘿卜條下飯,吃得咯嘣咯嘣響。幾年來周佩坐鎮臨安,非有大事並不走動,眼下大戰在即,忽然來到鎮江,君武覺得可能有什麼大事,但她還未開口,君武也不提。兩人簡單地吃過晚飯,喝瞭口茶水,一身白色衣裙顯得身形單薄的周佩斟酌瞭片刻,方才開口。

“鎮江這邊,沒什麼大問題吧?”

這是禮貌性的開口瞭,君武隻是點頭笑瞭笑:“沒事,韓將軍已經做好瞭打仗的準備,後勤,許光庭有八千發炮彈沒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萬人這幾天過江,他行動遲緩,派人敲打瞭他一下,其餘沒什麼大事瞭。”

周佩點瞭點頭:“是啊,這些天瞭……沒事好。”

“皇姐忽然過來,不知道是為瞭什麼事?”

“……”周佩端著茶杯,沉默下來,過瞭一陣,“我收到江寧的消息,沈如馨病倒瞭,聽說病得不輕。”

君武心便沉下去,面色閃過瞭片刻的陰鬱,但隨後看瞭姐姐一眼,點瞭點頭:“嗯,我知道,其實……旁人覺得皇傢錦衣玉食,但像那句一入侯門深似海,她自嫁給瞭我,沒有多少開心的日子。這次的事……有鄒太醫看著她,聽天由命吧。”

此時的婚姻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傢小戶胼手胝足相依為命,到瞭高門大戶裡,女子過門幾年婚姻不諧導致鬱鬱寡歡而早早去世的,並不是什麼怪的事情。沈如馨本沒什麼傢世,到瞭太子府,戰戰兢兢規行矩步,心理壓力不小。

她與君武之間雖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的擔子實在太重,心能有一份記掛便是不易,平素卻是難以關心細致的——這也是這個時代的常態瞭。這次沈如樺出事被推出來,前前後後審瞭兩個月,沈如馨在江寧太子府不敢求情,隻是身心俱傷,最終吐血暈厥、臥床不起。君武人在鎮江,卻是連回去一趟都沒有時間的。

“我聽說瞭這件事,覺得有必要來一趟。”周佩端著茶杯,臉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動,“這次把沈如樺捅出來的那個清流姚啟芳,不是沒有問題,在沈如樺之前犯事的竇傢、陳傢人,我也有治他們的辦法。沈如樺,你如果要留他一條命,先將他放到軍隊裡去吧。京城的事情,下頭人說話的事情,我來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瞭一下,臉色是真的沉下去瞭。這些年來,他受到瞭多少的壓力,卻料不到姐姐竟真是為瞭這件事過來。房間裡安靜瞭許久,夜風從窗戶裡吹進來,已經有些許涼意瞭,卻讓人心也涼。君武將茶杯放在桌子。

“皇姐,如樺……是一定要處理的,我隻是想不到你是……為瞭這個過來……”

周佩看著他,目光如常:“我是為瞭你過來。”

“我沒事的,這些年來,那麼多的事情都頂住瞭,該得罪的也都得罪瞭。大戰在即……”他頓瞭頓:“熬過去行瞭。”

由於心的情緒,君武的說話稍稍有些強硬,周佩便停瞭下來,她端瞭茶坐在那裡,外頭的軍營裡有隊伍在走動,風吹著火光。周佩冷漠瞭許久,卻又笑瞭一瞬。

“沈如樺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這些年……你做得很好瞭。我朝重輕武,為瞭讓軍隊於戰事能自決,你保護瞭很多人,也擋住瞭很多風雨,這幾年你都很強硬,扛著壓力,嶽飛、韓世忠……江南的這一攤子事,從北面過來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來多虧瞭有你這個身份的硬抗。剛強易折的話早幾年我不說瞭,得罪人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後悔。”

君武愣瞭愣,沒有說話,周佩雙手捧著茶杯安靜瞭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這些年來,我們姐弟心都硬瞭很多,別人看起來害怕,其實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親後並不開心,我不喜歡駙馬,後來處理瞭他,別人說我心硬,眼睛裡隻有權力,將要要當孤傢寡人、當武則天。處理渠宗慧的時候我沒有手軟,算今天,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時間這樣過,我很多時候,也想有自己的傢人……我這一世不會有瞭。”

她眼角淒涼地笑瞭笑,一閃即逝,隨後又笑著補充瞭一句:“當然,我說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們永遠是我的傢人。”

房間裡再度安靜下來。君武心也漸漸明白過來,皇姐過來的理由是什麼,當然,這件事情,說起來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難以衡量,這些天來,君武心其實也難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許久,隨後也隻能勉強說道:“如馨她進瞭皇傢的門,她挺得住的。算……挺不住……”

他隨後一笑:“姐姐,那也畢竟隻是我一個身邊人罷瞭,這些年,身邊的人,我親自下令殺瞭的,也不在少數。我總不能到今天,前功盡棄……大傢怎麼看我?”

“也許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大。也許……”周佩低頭斟酌瞭片刻,她的聲音變得極低,“也許……這些年,你太強硬瞭,夠瞭……我知道你在學那個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那個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後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傢會理解的……”

這一番話,周佩說得極其艱難,因為她自己也並不相信。君武卻能明白其的情緒,姐姐已經走到瞭極端,沒有辦法後退瞭,縱然她明白隻能這樣做事,但在開戰之前,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許能有一條後悔的路。君武隱約察覺到這矛盾的心緒,這是數年以來,姐姐第一次露出這樣優柔寡斷的心思來。

他便隻是搖頭。

周佩便不再勸瞭:“我明白瞭……我派人從皇宮裡取瞭最好的藥材,已經送去江寧。前方有你,不是壞事。”

姐弟倆便不再說起這事,過得一陣,夜晚的燥熱依舊。兩人從房間離開,沿山坡吹風乘涼。君武想起在江寧的沈如馨,兩人在搜山檢海的逃難途結實,成親八年,聚少離多,長久以來,君武告訴自己有必須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兒女私情不過是擺設。但此時想到,卻不免悲從來。

姐姐的過來,便是要提醒他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那個人,退一步,大傢也會理解……皇姐,你說的那個人也說起過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樣,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並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壞事不會發生的。”走瞭一陣,君武又說起這件事。

周佩眼閃過一絲淒然,也隻是點瞭點頭。兩人站在山坡邊,看江的點點燈火。

“這些年,我經常看北面傳來的東西,每年靖平帝被逼著寫的那些詔書,說金國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時間,他被女真人養在井裡,衣服都沒得穿,皇後被女真人當著他的面,百般侮辱,他還得笑著看,跪求女真人給點吃的。各種皇妃宮女,過得妓女都不如……皇姐,當年皇傢人也虛榮,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閑散王爺,你還記不記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樣子?當年,我記得你隨老師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見瞭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傢還請你和老師過去,老師還寫瞭詩。靖平之恥,周晴被女真人帶著北,皇姐,你記得她吧?早兩年,我知道瞭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慘然一笑:“女真人帶著她到雲府,一路之百般凌辱,到瞭地方懷孕瞭,又被賣到雲府的青樓當妓女,孩子懷瞭六個月,被打瞭一頓,流產瞭,一年以後居然又懷瞭孕,然後孩子又被下藥打掉,兩年之後,一幫金國的權貴子弟去樓裡,玩得起興誰膽子打,把她按在桌子,割瞭她的耳朵,她人瘋瞭,後來又被打斷瞭一條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盡量平靜地說著這件事:“外人說起皇傢、說起朝堂的鬥爭,無所不用其極,漢高祖的皇後呂雉,為瞭爭風吃醋可以將人砍掉手腳,何其殘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這樣對待時候的感覺嗎?那些事情又到眼前瞭,女真人已經過來瞭……”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這些年來,北方發生的那些事情,於民間固然有一定的傳播限制,但對於他們來說,隻要有心,都能瞭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著遠處的江水:“這些年,我其實很怕,人長大瞭,慢慢懂什麼是打仗瞭。一個人沖過來要殺你,你拿起刀反抗,打過瞭他,你也肯定要斷手斷腳,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斷手斷腳,我也不想如馨這樣死瞭,她死瞭……有一天我想起來會後悔。但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裡最怕的,我從來沒跟人說過,皇姐,你能猜到是什麼嗎?”他說到這裡,搖瞭搖頭,“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著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著那邊的江水:“建朔二年,軍隊護送我逃到江邊,隻找到一艘小船,護衛把我送船,女真人殺過來瞭。那天成千萬的人被術列速帶著人殺進江裡,有人拼命遊,有人拖著別人淹死瞭,有拖傢帶口的……有個女人,舉著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進去瞭,我站在船都能聽到她那時候的喊聲。皇姐,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怎麼樣的嗎?”

君武瞪大瞭眼睛:“我心裡覺得……慶幸……我活下來瞭,不用死瞭。”他說道。

夜裡的風刮過瞭山坡。

“這麼多年,到夜裡我都想起他們的眼睛,我被嚇懵瞭,他們被屠殺,我感覺到的不是生氣,皇姐,我……我隻是覺得,他們死瞭,但我活著,我很慶幸,他們送我瞭船……這麼多年,我以軍法殺瞭很多人,我跟韓世忠、我跟嶽飛、跟無數人說,我們一定要打敗女真人,我跟他們一起,我殺他們是為瞭抗金大業。昨天我帶沈如樺過來,跟他說,我一定要殺他,我是為瞭抗金……皇姐,我說瞭幾年的豪言壯語,我每天晚想起第二天要說的話,我一個人在這裡練習那些話,我都在害怕……我怕會有一個人當場跳出來,問我,為瞭抗金,他們得死,瞭戰場的將士要浴血奮戰,你自己呢?”

“那天死瞭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們知道我怕,我不想死,隻有一艘船,我裝模作樣的去瞭,為什麼是我能去?如今過瞭這麼多年,我說瞭這麼多的大話,我每天晚問自己,女真人再來的時候,你扛得住嗎?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嗎?我有時候會把刀拿起來,想往自己手割一刀!”

君武說著,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朝著左臂劃瞭一下。周佩面色變幻,兩步過去,抓起瞭君武的左手手臂,掀開他的衣袖。

手臂沒有刀疤,君武笑瞭起來:“皇姐,我一次也下不瞭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復雜,望著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殺過來瞭,我發現我還會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幾萬百姓跟我一起被擠到江邊,我瞭那艘船,心還在慶幸自己活下來瞭。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瞭那麼多人,臨到頭瞭,給自己的小舅子法外開恩,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瞭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來的時候,我還是一個膽小鬼。這件事情我跟誰都沒有說過,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麼都怕……”

他說到這裡,目光淒然,眼眶之已經變成紅色,牙關卻已經用力地咬瞭起來。是啊,這個世又有誰不怕呢,他不過是個生於皇族的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罷瞭。害怕著流血,害怕犧牲,害怕打敗仗,害怕經歷那一切一切的慘劇。而在現實的考驗真正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瞭什麼樣子。

這天夜裡,姐弟倆又聊瞭許多,第二天,周佩在離開前找到聞人不二,叮囑若是前方戰事危急,一定要將君武從戰場帶下來。她離開鎮江回去瞭臨安,而軟弱的太子守在這江邊,繼續每天每天的用鐵石將自己的內心包圍起來。

初十這天午,十八歲的沈如樺在鎮江城被斬首示眾瞭,江寧太子府,四夫人沈如馨的身體狀況日趨惡化,在生與死的邊界掙紮,這隻是如今著塵世間一場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這天夜裡周君武坐在軍營一側的江邊,一整個晚未曾入眠。

此時,北面,女真完顏宗弼的東路前鋒大軍已經離開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進發,距離揚州一線,不到三百裡的距離瞭。

揚州周圍,天長、高郵、真州、泰州、鎮江……以韓世忠所部為核心,包括十萬水師在內的八十餘萬大軍正嚴陣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戰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