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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一章 掠地(二)

長江與京杭大運河的交匯之處,鎮江。!

飛行的水鳥繞過江面的點點白帆,繁忙的港口映照在炎炎的烈日下,人行來去,接近正午,城市仍在迅速的運轉。

“鎮江一地,百年來都是繁華的重鎮,幼時府的老師說它,東西樞紐,南北通蘅,我還不太服氣,問難道江寧還厲害?老師說,它不光有長江,還有大運河,武朝商貿繁華,此地重之重。我八歲時來過這,外頭那一大圈都還沒有呢。”

烈日灑下來,城西山頭翠綠的櫸樹林邊映出涼爽的樹蔭,風吹過山頭時,樹葉簌簌作響。櫸樹林外有各色野草的山坡,從這山坡望下去,那頭便是鎮江繁忙的景象,巍峨的城墻環抱,城墻外還有延綿達數裡的居民區,低矮的房舍連著運河邊的漁村,道路從房舍之間通過去,沿著河岸往遠處輻射。

山林更高處的山頭,更遠處的江岸邊,有一處一處駐紮的軍營與瞭望的高臺。此時在這櫸樹林邊,為首的男子隨意地在樹下的石頭坐著,身邊有跟隨的年輕人,亦有跟隨的侍衛,遠遠的有一行人來時坐的馬車。

“武朝兩百年來,鎮江隻有眼下看起來最繁華,雖然幾年以前,它還被女真人打破過……建朔二年,搜山檢海,如樺,還記得吧。術列速率兵直取揚州,我從江那邊逃過來,在這裡認識的你姐姐。”

坐在石頭的男人面目仍顯得清秀端方,但頜下蓄須,身著普通員外的便服,目光雖然顯得溫和,但依舊有著他的威嚴。這是武朝太子周君武,坐在一側草地的年輕人面色蒼白,聽他說到這裡,微微顫抖一下,點瞭點頭。

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名叫沈如樺,乃是如今太子的小舅子,君武所娶的第三名妾室沈如馨的弟弟。相對於姐姐周佩在婚姻的糾結,自小志存高遠的君武將成親之事看得極為平淡,如今府一妻五妾,但除沈如馨外,其餘五名妻妾的傢皆為世傢豪門。太子府四夫人沈如馨乃是君武在當年搜山檢海逃亡途結識的患難之交,不說平日裡最為寵愛,隻說是在太子府最為特殊的一位夫人,當不為過。

但今日的沈如樺,卻明顯並不輕松,甚至於看起來,整個人微微發抖,已經處於崩潰邊緣。

君武看著前方的鎮江,沉默瞭片刻。

“建朔二年,那是八年前瞭,我逃到鎮江,不久之後,女真人渡江開始攻城,我先一步逃瞭。女真人破城之後,十日未封刀,死瞭將近五萬人。如樺你們一傢,鎮江知府先派人送到瞭外頭,活下來瞭,你記得吧?五萬人……”

君武回憶著過去的那場浩劫,手指微微抬瞭抬,面色復雜瞭許久,最後竟怪異地笑瞭笑:“所以……實在是怪。死瞭五萬人,半座城都燒沒瞭,八年時間,你看鎮江,繁華成這個樣子。城墻都圈不住瞭,大傢往外頭住。今年鎮江知府粗略統治,這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七十五萬……太怪瞭,七十五萬人。女真人打過來之前,汴梁才百萬人。有人高高興興地往報,多難興邦。如樺,你知不知道是為什麼啊?”

沈如樺喪著臉,看著幾乎要哭出來。君武看瞭他片刻,站瞭起來。

“我告訴你,因為從北邊下來的人啊,最先到的是江南的這一片,鎮江是南北樞紐,大傢都往這邊聚過來瞭……當然也不可能全到鎮江,一開始更南邊還是可以去的,到後來往南去的人太多瞭,南邊的那些大傢大族不許瞭,說要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出瞭幾次問題又鬧瞭匪患,死瞭不少人。鎮江七十五萬人,六十萬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傢破人亡或者拖傢帶口的難民。”

他指著前方:“這八年時間,還不知道死瞭多少人,剩下的六十萬人,像乞丐一樣住在這裡,外頭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這些年建起來的,他們沒田沒地,沒有傢當,六七年以前啊,別說雇他們給錢,算隻是發點稀粥飽肚子,然後把他們當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瞭。一直熬到現在,熬不過去的死瞭,熬下來的,在城裡城外有瞭房子,沒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當兵賣命……很多人都這樣。”

“……牲口好一點。”君武沖著沈如樺笑瞭笑,“我偷偷地去看過不少人,牲口好點,他們也過得下去瞭,說,希望多過幾年太平日子,從江寧到鎮江,從鎮江到臨安,幾百萬人過這樣的日子,給他們一點活路,富人呢,讓他們去做工,傢裡有田畝的,雇著他們種地……”

他吸瞭一口氣,右手握拳在身側不自覺地晃,頓瞭頓:“女真人三次南下,擄走原的漢人以百萬計,那些人在金國成瞭奴隸,金國人是真的把他們當成牲口來用,養活金國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丟瞭原的十年時間,幾百萬千萬的人傢破人亡,什麼都沒有瞭,我們把他們當牲口用,隨便給點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個地方的商事一下子繁榮起來瞭,臨安繁華,一時無兩。有人說我武朝丟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難興邦,這是多難興邦的原因啊,如樺。我們多瞭整個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著沈如樺:“這麼多年,這些人,本來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傢,有自己的妻兒父母,原被女真人打過來之後,幸運一點舉傢南遷的丟瞭傢產,稍微多一點顛簸,老父母沒有瞭,更慘的是,父母妻兒都死瞭的……還有父母死瞭,妻兒被抓去瞭金國的,剩下一個人。如樺,你知道這些人活下來是什麼感覺嗎?一個人,還好好的活下來瞭,其他人死瞭,或者知道他們在北面受苦,過豬狗不如的日子……鎮江也有這樣傢破人亡的人,如樺,你知道他們的感覺嗎?”

“生不如死……”君武將拳頭往胸口靠瞭靠,目光隱隱有淚,“武朝繁華,靠的是這些人的傢破人亡……”

“姐夫……”沈如樺也哭出來瞭。

“但他們還不知足,他們怕這些吃不飽穿不暖的乞丐,攪瞭南邊的好日子,所以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其實這也沒什麼,如樺,聽起來很氣人,但實際很平常,這些人當乞丐當牲口,別打攪瞭別人的好日子,他們也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過幾年、十幾年,夾在鎮江這一類地方,也能過日子……但是太平不瞭瞭。”

他說到這裡,停瞭下來,過瞭片刻。

“揚州、鎮江一帶,幾十萬大軍,是為打仗準備的。宗輔、宗弼打過來瞭,快要打到這裡來。如樺,打仗從來不是兒戲,馬馬虎虎靠運氣,是打不過的。女真人的這次南下,對武朝勢在必得,打不過,以前有過的事情還要再來一次,隻是鎮江,這六十萬人又有多少還能活得到下一次天下太平……”

“為瞭讓軍隊能打這一仗,這幾年,我得罪瞭很多人……你不要覺得太子不得罪人,沒人敢得罪。軍隊要來,朝堂指手畫腳的要下去,官們少瞭東西,背後的世傢大族也不開心,世傢大族不開心,當官的不開心。做起事情來,他們會慢一步,每個人慢一步,所有事情都會慢下來……軍隊也不省心,大族子弟進軍隊,想要給傢裡要點好處,關照一下傢裡的勢力,我不準,他們會陽奉陰違。沒有好處的事情,世人都不肯幹……”

君武沖沈如樺笑笑,在樹蔭裡坐瞭下來,絮絮叨叨地數著手頭的難事,如此過瞭一陣,有鳥兒飛過樹頂。

“這些年……軍法處置瞭很多人,該流的流,該殺的殺,我的手下,都是一幫孤臣逆子。外頭說皇傢喜歡孤臣逆子,其實我不喜歡,我喜歡有點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沒有人情味……”他頓瞭頓,“對我們沒有。”

君武雙手交握,坐在那兒,低下頭來。沈如樺身體顫抖著,已經流瞭許久的眼淚:“姐、姐夫……我願去軍隊……”

“裝模作樣的送到軍隊裡,過段時間再替下來,你還能活著。”

“我、我不會……”

君武望向他,打斷瞭他的話:“他們覺得會,他們會這樣說。”

“我、我隻拿瞭七百兩,沒有更多瞭,他們……他們都……”

“七百兩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鎮江方向,“七百兩能讓人過一輩子的好日子,七百兩能給萬人吊一條命,七百兩能給七十個兵發一年的餉……是,七百兩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別說七百兩,你姐姐嫁瞭太子,別人送你七萬兩,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的七百兩,要麼值你一條命,要麼值七百萬兩……證據確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要對付我,這些年,太子府殺人太多,還有人被關在牢裡正要殺,不殺你,其他人也殺不掉瞭。”

“沈如樺啊,打仗沒那麼簡單,差一點點都不行……”君武將眼睛望向另一邊,“我今天放過你,我手下的人要懷疑我。我可以放過我的小舅子,嶽飛也能放過他的小舅子,韓世忠多少要放過他的兒女,我身邊的人,也都有這樣那樣親近的人。軍隊裡那些反對我的人,他們會將這些事情說出去,信的人會多一點,戰場,想逃跑的人會多一點,動搖的多一點,想貪墨的人會多一點,做事再慢一點。一點一點加起來,人很多瞭,所以,我不能放過你。”

他的眼似有淚水落下,但轉過來時,已經看不見痕跡瞭:“我有一妻五妾,與你姐姐,相處最為單純,你姐姐身體不好,這件事過去,我不知該怎樣再見她。你姐姐曾跟我說,你自幼心思簡單,是個好孩子,讓我多關照你,我對不起她。你傢一脈單傳,好在與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經有瞭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會將他接過來……好好撫養視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開始說起對方的姐姐,話語還顯得猶豫,到後頭漸漸的變得斬釘截鐵起來,他將這番話說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樺,雙手撐住膝蓋站瞭起來。

這些年來,盡管做的事情看來鐵血殺伐,實際,君武到這一年,也不過二十七歲。他本非獨斷專行鐵血嚴厲的性格,更多的其實是為時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讓他幫忙照顧弟弟,實際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對於如何教導小舅子並無任何心得。此時想來,才真正覺得傷心。

至於那沈如樺,他今年僅僅十八歲,原本傢教還好,成瞭皇親國戚之後行事也並不張揚,幾次接觸,君武對他是有好感的。然則年少慕艾,沈如樺在秦樓之愛一女子,傢錢物又算不得多,周邊人在這裡打開瞭缺口,幾番來往,慫恿著沈如樺收下瞭價值七百兩銀子的錢物,準備給那女子贖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瞭出去,此事一時間雖未在下層民眾之波及開,然而在軍政層,卻是已經傳開瞭。

無人對此發表意見,甚至沒有人要在民眾之傳揚對太子不利的言論,君武卻是頭皮發麻。此事正值備戰的關鍵時間,為瞭保證整個體系的運作,軍法處卯足瞭勁在清理害群之馬,後方轉運體系的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軍營克扣軍餉倒賣軍資的將領,此時都清理瞭一大批,這間自然有各個大傢、世族間的子弟。

若是放過沈如樺,甚至於旁人還都幫忙遮掩,那麼以後大傢多多少少都要被綁成一塊。類似的事情,這些年來不止一起,唯獨這件事,最令他感到為難。

抬一抬手,這世的眾多事情,看起來仍舊會像以前一樣運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著他,他知道,當所有的士兵在戰場面對敵人的那一刻,有些東西,是會不一樣的。

他起身準備離開,即便沈如樺再求饒,他也不理會瞭。然而走出幾步,後方的年輕人並未開口求饒,身後傳來的是哭聲,然後是沈如樺跪在地磕頭的聲音,君武閉瞭閉眼睛。

“天下淪亡……”他艱難地說道,“這說起來……原本是我周傢的過錯……周傢治國無能,讓天下受罪……我治軍無能,因此苛責於你……當然,這世界,有人貪腐幾十萬兩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兩便殺無赦,也總有人一輩子未曾見過七百兩,道理難說得清。我今日……我今日隻向你保證……”

他頓瞭許久:“我隻向你保證,待女真人殺來,我瞭戰場……必與女真人流盡最後一滴血,無論我是何身份,絕不茍且偷生。”

君武並未加重語氣,簡簡單單地將這番話說完。沈如樺嚎啕大哭,君武走馬車,再未往外看一眼,吩咐車駕往軍營那邊去瞭。

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東路軍已經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萬的主力外,又調集瞭原各地的偽齊漢軍近三十五萬人,一方面追擊圍剿劉承宗的西進隊伍,一方面開始往揚州方向聚集。

此時在鎮江、揚州一帶乃至周邊地區,韓世忠的主力已經籍助江南的水做瞭數年的防禦準備,宗輔宗弼雖有當年搜山檢海的底氣,但攻破徐州後,還是沒有貿然前進,而是試圖籍助偽齊部隊原有的水師以輔助進攻。原漢軍部隊雖然良莠不齊,行動遲鈍,但金武雙方的正式開戰,已經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則三五日,多不過一月,雙方必然要展開大規模的交鋒。

大戰開始前的這些夜晚,鎮江仍舊有過通明的燈火,君武有時候會站在漆黑的江邊看那座孤城,有時候整夜整夜無法入眠。

白日裡有許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樺這一類的私事。要處斬沈如樺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這天晚,本該坐鎮臨安的周佩從京城趕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