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贅婿 > 第六六三章 敵人們 傢人們(中) >

第六六三章 敵人們 傢人們(中)

“……啊額額、啊額額,哇……嗚……呃……”

斷斷續續的聲音發出來,伴隨著夏日的蟲鳴,這是孩子的哭聲。

土嶺邊小小的課堂裡,小女孩站在那兒,一邊哭,一邊覺得自己快要將前方漂亮的女先生給氣死瞭。

小女孩今年七歲,衣服上打著補丁,也算不得幹凈,個子瘦瘦小小的,頭發多因幹枯隱隱成黃色,在腦後紮成兩個辮子——營養不良,這是許許多多的小女孩在後來被稱作黃毛丫頭的原因。她本身倒並不想哭,發出幾個聲音,隨後又想要忍住,便再發出幾個哭泣的聲音,眼淚倒是急得已經佈滿瞭整張小臉。

元錦兒皺眉站在那裡,嘴唇微張地盯著這個小姑娘,有些無語。

“哭什麼哭?”

“有什麼好哭的。”

“先生又沒打你!”

“哇呃呃……”

“閔初一!”

“呃!”

小姑娘又是渾身一怔,瞪著大眼睛惶恐地站在那兒,眼淚直流,過得片刻:“嗚嗚嗚……”

“氣死我瞭,手拿出來!”

元老師戒尺一揮,小姑娘嚇得趕快伸出右手手板來,然後被元錦兒啪啪啪啪地打瞭十下手板,她用左手手背堵住嘴巴,右手手板都被打紅瞭,哭聲倒也因為被手堵住而止住瞭。待到手板打完,元錦兒將她幾乎塞進嘴巴裡的左手拉下來,朝旁邊道:“氣死我瞭!寧曦,你帶她出去洗個手!”

“姨,你別氣瞭……”

“叫先生。”元錦兒瞪他一眼。

“元先生。”才剛剛五歲的寧曦小小的腦袋一縮,並攏雙手,給元錦兒行瞭一禮。“我們出去瞭。”

他拉著那名叫閔初一的女孩子趕緊跑,到瞭門外,才見他拉起對方的衣袖,往右手上呼呼吹瞭兩口氣:“很疼嗎。”

小女孩眼中含淚,點頭又搖頭。

“呼呼吹吹就不痛瞭……”

教室的外面不遠,有小小的溪流,兩個孩子往那邊過去。教室裡元錦兒扭過頭來,一幫孩子都是正襟危坐,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教室後方兩名雙胞胎的孩子甚至都下意識地在小板凳上靠在瞭一起。心中覺得先生好可怕啊好可怕,所以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

元錦兒下意識地雙手叉腰,吐瞭口氣。她今天穿著一身淺白色綴湖綠花紋的長裙,款式簡單而秀美,隨手叉腰的動作也顯得有趣,但看在一眾孩子眼中,終究也隻是老師好可怕的證據。

“好瞭,接下來我們繼續讀: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一群孩子連忙跟著:“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這幾句話說的是呢,龍師,就是上古的伏羲大帝。他用龍給百官命名,所以後來人都叫他龍師。而火帝,是嘗百草的神農,也叫炎帝……”

教室中傳出錦兒姑娘幹凈的嗓音。小蒼河才草創不久,要說上課一事,原本倒也簡單。最初是卓小封等人想要學些聖賢書的知識,由雲竹在閑暇時幫忙上課講解。她是溫和柔軟的性子,講解也頗為耐心到位,谷中不多的一些孩子傢長見瞭,便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讀書的機會,於是形成瞭固定的場所。

到得去年冬天,谷中遷入的傢庭逐漸增加,適齡念書的孩子也有不少瞭,寧毅便正式做主辦瞭學堂。學堂的老師有兩名,一是原本說書人中的一位老夫子,另外也有雲竹幫忙,但此時雲竹已有身孕,肚子漸漸大瞭,遊說之下,到一二月間,將錦兒推瞭過來。

如此這般,錦兒便負責學堂裡的一個幼年班,給一幫孩子做啟蒙。開春之後雪融冰消時,寧毅主張即便是女孩子,也可以蒙學,識些道理,於是又有些女娃兒被送進來——此時的儒傢發展畢竟還沒有到理學大興,嚴重矯枉過正的程度,女孩子學點東西,懂事懂理,人們畢竟也還不排斥。

隻是錦兒的性子,就沒有雲竹那般溫柔瞭。事實上從青樓中出來的女子,走到清倌人頭牌這一步,固然風光無限,但兒時受過的苦、挨過的打何其之多。青樓裡教孩子可不會有什麼溫情教育,無非是高壓政策一批批的剔除,隻有漸漸展露資質後,才有可能得些好臉色。

錦兒也已經拿出不少耐心來,但原本傢世就不好的這些孩子,見的世面本就不多,有時候呆呆的連說話都不會開口。錦兒在小蒼河的打扮已是極其簡單,但看在這幫孩子眼中,仍舊如女神般的漂亮,有時候錦兒眼睛一瞪,孩子漲紅瞭臉自覺做錯事情,便掉眼淚,哇哇大哭,這也免不瞭要吃點排頭。

好在打過之後,他們便能做得好點。

隻是一幫孩子原本受過雲竹兩個月的教導,到得眼下,類似於錦兒老師很漂亮很漂亮,但也很兇很兇的這種印象,也就擺脫不掉瞭。

錦兒有時候便也挺委屈的,不過面對著一幫小孩,倒也沒必要表現出來,隻能是冷艷著一張臉繼續將《千字文》教下去。

教室中課程持續的時候,外面的小溪邊,小男孩帶著小姑娘已經洗瞭手和臉。名叫閔初一的小姑娘是冬日裡從山外進來的難民,原本傢境就不好,雖然七歲瞭,營養不良又膽小得很,遇上任何事情都緊張得不行,但如果沒有陌生人管,采野菜做傢務背柴火都是一把好手。她比年幼的寧曦高出一個頭,但看起來反倒像是寧曦身邊的小妹妹。

洗完手後,兩人才又悄悄地靠近作為課堂的小木屋。閔初一跟著課堂裡的聲音用力地提氣吐聲:“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在小寧曦的鼓勵下,她一面念還一面下意識的握拳給自己鼓著勁,話語雖還輕盈,但總算還是通順地念完瞭。

寧曦在旁邊點頭,然後小聲地說道:“推位讓國,有虞陶唐,這是說堯和舜的故事……”

“……堯和舜是什麼啊?”閔初一小聲地詢問,話說到最後,又微微有些害羞。

“啊……是兩個皇帝吧……”

“那……皇帝是什麼啊?”小姑娘遲疑瞭好久,又再次問出來。

“呃,皇帝……”小男孩嘴唇碰在一起,有些傻眼……

陽光耀眼,顯得有些熱,蟬鳴在樹上一刻不停地響著。時間剛進入五月,快到中午時,一天的課程已經結束瞭,小孩子們挨個給錦兒先生行禮離開。先前哭過的小姑娘也是怯生生地過來鞠躬行禮,低聲說謝謝先生,然後她去到課堂後方,找到瞭她的藤編小籮筐背上。不敢跟寧曦揮手告別,低頭慢慢地走掉瞭。

山谷中的孩子不是來自軍戶,便來自於苦哈哈的傢庭。閔初一的父母本就是延州附近極苦的農戶,西夏人來時,一傢人茫然逃跑,她的奶奶為瞭傢中僅有的半隻鐵鍋跑回去,被西夏人殺掉瞭。後來與小蒼河的軍隊遇上時,一傢三口所有的傢當都隻剩瞭身上的一身衣裳。不僅單薄,而且縫縫補補的也不知道穿瞭多少年瞭。小女孩被父母抱在懷裡,幾乎被凍死。

他們一傢人沒有什麼財物,一旦到瞭冬天,唯一的生存方式隻是躲在傢中圍著火塘取暖,西夏人殺來燒瞭他們的房子,其實也就是斷瞭他們所有生路瞭。小蒼河的軍隊將他們救下收留下來,還弄瞭些藥物,才讓小姑娘擺脫風寒的奪命之厄。

這種窮苦之人,也是知恩圖報之人。在小蒼河住下後,沉默寡言的閔氏夫婦幾乎從來不顧臟累,什麼活都幹。他們是苦日子裡打熬出來的人,有瞭足夠的營養之後,做起事來反倒比武瑞營中的不少軍人都得力。也是因此,不久之後閔初一得到瞭入學讀書的機會。得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傢中素來沉默也不見太多情緒的父親撫著她的頭發流著眼淚哽咽起來,反倒是小姑娘因此知道瞭這事情的重大,此後動不動就緊張,一直未有適應過。

老實說,相對於錦兒老師那看起來像是生氣瞭的眼睛,她反倒希望老師一直打她手板呢,打手板其實好受多瞭。

來這邊念書的孩子們往往是清晨去采集一批野菜,然後過來學堂這邊喝粥,吃一個粗糧饅頭——這是學堂贈送的夥食。上午上課是寧毅定下的規矩,沒的更改,因為這時候腦子比較活躍,更適合學習。

待到中午放學,有些人會吃帶來的半個餅,有些人便直接背著背簍去附近繼續采摘野菜,順便翻找地鼠、野兔子,若能找到,對於孩子們來說,便是這一天的大收獲瞭。

閔初一當然是沒有午餐吃的。哪怕寧先生有一次親自跟她父親說過,小孩子中午多少吃點東西,有助於以後長得好,長期以來一天隻吃兩頓的傢庭還是很難理解這樣的奢侈——哪怕谷中給他們發的食物,即便在並不足量的情況下,至少也能讓傢裡三口人多一頓午餐,但閔傢的夫婦也隻是默默地將糧食收起來,存在一邊。

有一次閔初一曾聽到父母偷偷地商量,要不要將這些糧食退回去。在這邊呆瞭近半年後,他們憂慮於這山谷中的困局,據說谷中的糧食已經不多瞭。而同時,他們也憂心於這谷中有可能受到西夏人的來犯。隻有簡單想法的苦人傢分析不出太多的事情,隻是這種不欺負人,發給糧食還發給瞭新衣服,甚至還關心孩子吃得不夠多的地方,對他們來說,已經近乎天堂瞭。

他們很害怕,有一天這地方將不復存在。後來糧食沒有退回去,父親每一天做的事情更多瞭。回來之後,卻有著稍許滿足的感覺,母親則偶爾會提起一句:“寧先生那麼厲害的人,不會讓這裡出事情吧。”言語之中也有著希冀。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從不怕累。

孩子漸漸地離開瞭,錦兒拿起一個放書的小兜兜,才將寧曦抱起來。寧曦在她懷中別扭瞭一下:“姨,我想自己走。”

錦兒看瞭他一眼,抿瞭抿嘴,將他放下,然後牽起他的手。兩人走出去後,附近的女兵也跟瞭過來。

“長大啦?跟那個女孩子呆在一起感覺怎麼樣?”

“……她好笨。”

“哦。”錦兒點點頭,“嗯,是很笨。”

“姨,皇帝是什麼意思啊?”

“皇帝啊,這個嘛,古書上說呢,皇為上,帝為下,上下,意思是指天地,這是一開始的意思……”

“那為什麼皇就是上,帝就是下呢?”

“古書上說的嘛,古書上說的最大,我怎麼知道,你找時間問你爹去。但現在呢,皇帝就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最大的官……”

走出圍繞著課堂的小籬笆,山路延綿往下,孩子們正興奮地奔跑,那背著小籮筐的女孩兒也在其中,人雖瘦小,走得可不慢,隻是寧曦看過去時,小姑娘也回頭看瞭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看這邊。寧曦拖著錦兒的手,扭頭道:“姨,他們是去采野菜,拾柴火的吧,我能不能也去幫忙啊?”

“你去啊……你去的話,又得派人跟著你瞭……”錦兒回頭看瞭看跟在後方的女兵,“這樣吧,你問你爹去。不過,今天還是回去陪妹妹。”

“哦。”寧曦點瞭點頭,“不知道妹妹今天是不是又哭瞭,女孩子都喜歡哭……”

背著籮筐的小姑娘與一幫孩子已經奔向瞭遠方,更遠一點的河谷間,成列的士兵正在進行訓練,發出吶喊之聲。錦兒與寧曦走向不遠處位於山坡一側的院落,山風涼爽,院落中有一棵大樹,樹上的秋千正隨風擺蕩。斜對著院外的一間房開著窗戶,窗戶前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男人正在伏案寫著什麼東西。元錦兒與寧曦看見院外也有一名男子在站著,這是武瑞營的軍人,元錦兒卻有點印象,這人名叫羅業,在軍中成立瞭一個名叫華炎社的小團體,許是來見寧毅的。

寧毅平時辦公不在這邊,隻偶爾方便時,會叫人過來,此時多半是因為到瞭午飯時間。

小寧忌正在屋簷下玩石頭。

“啊,妹妹沒哭。”沒有聽到院落裡常有的哭聲,寧曦頗為開心,放開瞭錦兒的手,“我進去看妹妹。”

眼見哥哥回來,小寧忌從地上站瞭起來,正要說話,又想起什麼,豎起手指在嘴邊認真地噓瞭一噓,指指後方的房間。寧曦點瞭點頭,一大一小往房間裡輕手輕腳地進去。

錦兒朝院外等待的羅業點瞭點頭,推開院門進去瞭。

過得片刻,寧毅停瞭筆,開門喚羅業進去。

這一天是五月初二,小蒼河的一切,看來都顯得尋常和平靜。有時候,甚至會讓人在恍然間,忘記外界滄海橫流的巨變。

書房之中,招呼羅業坐下,寧毅倒瞭一杯茶,拿出幾塊茶點來,笑著問道:“什麼事?”

“對谷中糧食之事,我想瞭好些天,可能有一個辦法,想私下與寧先生說說。”

寧毅還沒有坐下,此時微微的,偏瞭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