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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四章 孤寂的天堂 瘋人的伊甸(二)

房間裡,紅提握著福端雲的手,姐妹一般低聲地說著話,許多時候,都不免說起“相公”的問題。紅提並不否認,順著她的話應下去。

過得一陣,寧毅將烤好的叫花雞從旁邊房間搬出來瞭,除瞭叫花雞,這次來呂梁,他的包裹裡還有幾個水果罐頭,也都拿瞭出來作為晚餐。三個人——兩個衣著正常,一個身上還在散發著臭氣,就那樣坐在桌前吃起來。

飯桌前的話題裡,寧毅發現,這位福端雲的思維在某一方面還是正常的,譬如說她對於寧毅方才說的“他與紅提成親”這一認知不會忘記,但對於村莊和她自己眼下的狀況,就已經不清楚瞭。她還能夠說出村子裡每傢每戶“昨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到瞭今天,大傢就都因為一些事情出去串門瞭,偶爾也會說起她婆婆叫她做些什麼事情……

對於自己身體上的異狀,無論是瞎瞭的眼睛還是沒瞭的牙齒,又或是因為便溺在身上導致的污穢與惡臭,她都沒有察覺。隻有生理上的感覺騙不瞭人,她明顯很餓,東西忍不住吃得很快,有時候差點噎到,她便尷尬地朝兩人笑笑,然後對寧毅與紅提說好吃。又問起這是哪裡的好東西啊,寧毅與紅提便說是江寧帶過來的。

一直到吃完瞭東西,太陽還沒落山,福端雲跟他們聊瞭一陣村子裡的狀況,告辭回去瞭,臨走的時候握著紅提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瞭她一些事,例如讓新姑爺不要受瞭委屈,傢裡若有什麼東西沒有的,便到她傢裡去拿。兩人目送著她走向村那頭的一間房子。

由於之前沒有細看,如今才發現,整個村子裡隻有遠處那間房間是好的,似乎這幾年裡還有修補過。紅提領著他過去看瞭一眼,那房間之中東西都頗為污穢,但看起來卻經過一定的整理,床鋪上的破被子也疊得整齊瞭,大概是紅提剛才過來做的,床邊放瞭一個袋子,也是紅提的幹糧袋。

“她一個人住。”紅提說道。

寧毅點瞭點頭,握瞭握她的手。

因為這件事情,紅提的情緒並不高,兩人走出村莊時,看見在遠處的樹林邊、山坡下,福端雲也走到瞭村子邊緣,朝著東邊的方向望過去。

然後她坐在那裡,似乎在等著什麼人回來。

“端雲姐隻比我大四歲。”吸瞭一口氣,紅提如此說瞭一句,笑瞭笑,但隨後她也發現笑的情緒未必適合這裡,“立恒你應該猜到瞭,她相公跟婆婆都死瞭。相公是先死的,那一年鬧饑荒,到處搶糧,打來打去,她相公是為瞭保護村子死的,臨死之前叫她照顧好傢裡的老娘,但那個時候我跟師父從外面回來,她其實就已經瘋瞭。”

“嗯。”寧毅低聲應瞭一句。

紅提停頓瞭很久:“她瘋瞭以後,還是很孝敬傢裡的婆婆,種地、做事、洗衣做飯、服侍老人,那時候她也還會打理自己,隻覺得……相公是去汾陽瞭,就前一天出去的,有時候想想,我們覺得她這樣其實也好……然後那兩年裡,發生瞭很多事情,村子守不下去,後來破瞭,大傢轉去青木寨,師父也死瞭,端雲姐跟她婆婆,我也一直以為她們死在那些大亂裡瞭,一直到幾年後我回來,發現她一個人在這裡住著……”

“怎麼……沒把她帶回寨子?”

“帶不回去。”紅提並攏雙腿在這邊的草地上坐下來,看著那邊的人影,“帶回去就發作瞭,像是要死瞭一樣地鬧,用腦袋撞柱子,咬自己的舌頭。她一直記得這裡,說相公和婆婆出去瞭,讓她在這裡等他們回來,她隻能住在這裡。其實……端雲姐以前很漂亮的,山匪過來的時候,婆婆死瞭,她沒有死,後來那些人對她做瞭些什麼,我也想得到,她後來變成這個樣子……後來變成這個樣子……”

紅提的眼睛瞇瞭瞇,目光變得凌厲起來:“她還是會做很多事情的!做傢務、洗衣服、種地,其實都會,她在那邊種瞭很小的一塊地,還有收成。這種樣子是她自己故意的。她把很多事情都忘記瞭,可是下意識地記得這些,因為她這個樣子,那些山匪就不會碰她……她的那塊地有時候種到一半,就會被附近來的人給糟蹋瞭,她就種上新的,我有時候過來看,給她送點東西,若是有人把地給毀瞭,我就去這附近找人,有時候能找到,有時候找不到……有一次我過來得晚瞭些,路過這邊的一撥人將她傢裡的一點點吃的也都搶走瞭,地裡又沒收成,端雲姐已經被餓瞭四五天,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她還活著……”

“……”寧毅看著遠處夕陽下的那個瘋女人。

“也有好事……早幾年的時候,大概三四年以前,路過這邊的一個瘸漢子想安頓下來,端雲姐是個瘋子,但他好像是……看上她瞭。就呆在村子裡,我偷偷看瞭一段時間,他還是很照顧端雲姐的。但端雲姐認得人,平時裡跟他打招呼、說話,都很好,但那瘸漢子想上她的床,她就不準,隔瞭一段時間,那個瘸子忍不住瞭,就對她用強,端雲姐就像死瞭一樣……到第二天就把這事情忘瞭,一樣打招呼。其實我覺得,有人照顧她還不錯……”

寧毅幾乎不想問,但還是低聲問瞭一句:“那個瘸子呢?”

“他們一起過瞭兩年。”紅提平靜地說道,“後來有一天我過去的時候,瘸子已經被殺瞭,一個……一個從遼國逃過來的傢夥臨時住在這裡,可能已經過瞭好幾天,那時候端雲姐還沒顯得這麼老,我看見……我看見他拽著端雲姐去溪邊,要把她洗幹凈,端雲姐就一直掙紮,她把端雲姐綁起來,端雲姐就用腦袋往地上撞,牙早就撞掉瞭,眼睛也撞瞎瞭……其實那個瘸子對她用強的時候,她就沒這樣過……”

她沒有對這件事繼續說下去,也沒有說那個傢夥的下場。隻是過得片刻,才呼瞭一口氣:“可是我隻能偶爾來一次這邊,送點東西……這邊很亂,已經不太適合當落腳點,如果派人過來照顧端雲姐,可能又會為瞭端雲姐,死瞭其他人。端雲姐她……應該已經活不瞭多久瞭,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到她死瞭,求個解脫呢,還是繼續這樣子活著。其實我們看著她,也許會覺得她很可憐,可誰知道她現在是不是比清醒時開心得多呢。不管經歷再難的事情,第二天她也都忘記瞭……”

“立恒……”她笑瞭笑,對著坐在旁邊的寧毅說道,“我不想跟你說這些事,呂梁山是這樣的,早就說過瞭,你也知道瞭,但這些事我不想說太多,知道太多以後,總會不開心。而且……你會……嗯……”

她斟酌一下,沒有將後面的話說出來,片刻之後才道:“其實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山裡人都這樣活過來的,什麼事情都見慣瞭,沒什麼的……”她道,“寧立恒,我教你武功,是你的師父,這個時候你把我當成你的師父,好吧?”

說這些話時,她的臉色也微微變得嚴肅起來。寧毅與她初識時,她多有這樣的嚴肅和冰冷,然而逐漸接觸之後,她就變得溫暖起來瞭,就算板起臉,也難有幾分架子,隻有在此時,寧毅才重又見到瞭在那小院之中仿佛還有戒心的陸紅提,她抱著她的劍,坐在那兒,望向遠方。

然而,她又並非真正抗拒著寧毅,在山裡的許多年,人們都是這樣過來的,她也真的是……什麼事情都見慣瞭,那種見慣極扭曲,又真的極為平常,令人產生格格不入的距離感。她臉上的冰冷甚至連傲嬌都不像,既非悲傷、又非堅強、不願拒絕、卻又無法親切。隻有這一刻,她是真有些像是個笨拙的山裡女子瞭……

……

“嗯。”寧毅點瞭點頭,“你是師父。”他說著,將手伸過去瞭。

……

“我是你師父啊……”

紅提閉上眼睛輕聲說瞭一句,然而寧毅雙手環抱住瞭她,讓她的身體側靠到瞭他的懷裡。

“嗯,你是師父。”他如此重復。

“唉……”環抱著古劍的女師父輕輕地嘆瞭口氣,面上仍舊有著保護色的冰冷,卻無從掙脫他的擁抱,就那樣在草地上任由寧毅摟著,過瞭好一陣,靜靜地猶如睡去瞭一般。

……

“回去做事吧。”過得許久,寧毅方才說道。

“嗯?”

“該看的也看到瞭,雖然……這確實不是我想看到的東西,但能看到,是好事,看到以後,就該回去做事瞭。”他嘆瞭口氣。

過瞭一陣,寧毅與紅提騎馬離開時,山坡上的那道身影站起來向他們揮瞭手。那揮手的動作看起來竟如此平常,仿佛未曾經歷過任何的厄運。

他們牽著手,馬兒緩緩地走在山坡上。

夕陽西下瞭,即便是呂梁山,在這樣的夕陽下,也變得溫柔而壯麗瞭起來。

而往前一步,便該是鐵馬金戈,與漫道雄關。

這一天,是景翰十二年的夏天,四月十九。不起眼的日子裡,見到瞭不起眼的人和事……

……

早晨起來的時候,就覺得風吹著很舒服,吹風吹得有精神以後,我去挑瞭水,洗瞭衣服,村子裡有些冷清,附近趕集的原因吧,好多人都出門瞭。我聽見潤興傢的狗在叫,那條瘋狗,總是亂叫,早晚我要丟石頭打瘸瞭它,不過我拿瞭石頭在門口等瞭很久,又不知道狗跑到哪裡去瞭。

上午的時候順義叔到門口來,跟我借傢裡的刨子,可能是傢裡在裝門。我不大想跟他說話,他是個大嘴巴,四十多歲的人瞭整天跟村裡的老娘們說些亂七八糟的渾話,我成親那晚,他們那些鬧洞房的把我臊得都哭瞭,不過有成說他是好人。算瞭,再過段時間我應該也像那些女人一樣可以在外面瞎說渾話瞭吧。我在傢裡找到刨子,給瞭順義叔,他就走瞭,這次沒說什麼,還好,不然不知道怎麼答話。

下午的時候,有件好事,紅提回來瞭,她好像是跟師父學藝吧,有時候回來,這次回來,居然把相公也帶回來瞭。她相公是江寧的,帶瞭很多好東西,可惜大傢都出去瞭,她要串門也走不瞭幾傢,我告訴她有成跟婆婆都去汾陽瞭,其他人去趕集,可能她明天再過來,就都能見到瞭,有成跟婆婆看到她跟她的相公,也會很高興的。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餓肚子的事情呢。

吃瞭飯,我到村口去送他們,快到晚上的太陽也很好,今年會是個好年景。其實從小時候過來,好像就沒怎麼餓過肚子瞭,現在紅提也嫁瞭個好夫傢,呂梁山的年景,一年比一年好瞭吧。

其實我到村口,也是想看看回村的人,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這麼晚都還沒回來。走夜路的話,山裡有狼啊,別落單瞭才好,有成跟婆婆就在外面住一晚吧。隻是傢裡一個人,覺得有點冷清。

有成、婆婆,你們什麼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