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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二章 琢磨為玉石 風化為塵沙

夜色溫柔,山谷之中燃起的篝火,正逐漸變得溫暖……

馬兒在遠一點的黑暗裡圍成瞭一大群,視野的這一邊,一個個帳篷圍著篝火,形成瞭一處小小的營地。篝火旁,竹記的成員們還沒有睡,經歷瞭這天的戰鬥之後,趁著心中的感覺未曾消散,他們需要對今天的戰鬥做出第一時間的檢討和反省,以保證在下次的戰鬥中不犯已經犯過的錯誤。不過,夜色之中,也總有人偷偷地將目光投向山谷中的某個方向,露出好奇而八卦的神色。

竹記的隊伍當中,有半數的人都是獨龍崗營地裡出來的,多少瞭解一些寧毅與紅提之間的關系,其餘的人則大都有著好奇之心。比如隊伍中年紀最小的宇文飛渡,他算是獨龍崗營的眾人聯手教出來的孩子,天資聰穎,性格活潑,十八般武藝悉數學過,雖然才十五歲,已然嶄露高手的苗頭。此時討論中,便因為私下裡偷偷詢問,而被他的一位師父給瞪瞭一眼。

但可想而知,這個夜晚暗地裡的議論與八卦,是少不瞭的瞭……

寧毅拿著一碗肉湯,走到帳篷前的石頭邊,遞給瞭坐在地上的女子,然後自己也在旁邊坐下瞭。紅提端著碗小小地喝瞭一口。

紮起的帳篷就在木屋旁邊不遠,帳篷前升起瞭一堆篝火,火光照在兩人的臉上,明明滅滅的。

“兩個問題。”寧毅打量著身穿黑色武人裝,還披瞭披風的紅提,笑瞭起來,“首先,血菩薩是怎麼回事啊?我取的河山鐵劍不好聽嗎?你一個女的,取這麼個外號。”

“你的血手人屠,不也沒什麼人知道嗎。”聽得寧毅問起,紅提也笑起來,她端著手中的小碗頓瞭頓,“我也想叫河山鐵劍,可是外號這東西,都是別人取的,我又有什麼辦法……”

女子笑著望向天空,似在回想:“呂梁這邊啊,我的名字叫紅提,剛開始的時候,也總想幫人。所以他們叫我菩薩,叫做紅菩薩,可是這個名字其實嚇不到人,後來山裡面打來打去,我也殺瞭很多人,山裡的兄弟說,叫紅菩薩不如叫血菩薩……這名字也就是這一兩年叫開的,我便是想改,卻也改不瞭瞭。你……就將就著聽吧。”

“原始的圖騰崇拜……”寧毅輕聲嘟囔瞭一句。

“什麼?”

“沒什麼。”寧毅笑瞭笑,作為他來說,雖然對呂梁山的狀況沒有瞭解得非常細致,但紅提以往在山寨中的狀況,他卻是聽說瞭的。

早年從師父手中接下瞭山寨,她就將之當成瞭肩膀上的最大責任。紅提並不忌諱殺人,但若論性格的核心,其實是偏柔弱的,更多的說起來,她更像是一個適合嫁人後相夫教子的安分女子。也是因此,在有著高超武藝的同時,寨子裡的同伴卻未必敬畏她。就如同當初跑到江寧殺宋憲,說起來是她作為寨主的責任,實際上更像是被寨子裡的人逼的,一直到她在寧毅的教導下整頓青木寨,山寨裡的人仍舊對他敬愛有之,敬畏極少。

那時候的她被叫做“紅菩薩”,還真沒叫錯瞭。一直到後來她鐵著心讓寨子的裡人鬧事,殺過一批、分裂一批之後,寨子才開始真正的壯大。再之後,她與寨子裡的下屬或多或少地保持著距離,嚴肅規矩,才令得青木寨有瞭如今的樣子,她也終於在對外的殺戮中變成瞭兇名震呂梁的血菩薩。平心而論,越是這種兇險的地方,外號就越是野蠻,野蠻的也遠比文明的有用,河山鐵劍放到這裡來,確實是感染不瞭多少人的。

不過,在一年多的時間內,從“紅菩薩”這樣的稱號轉變成“血菩薩”的形象,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紅提到底經過瞭多少的事情,寧毅也隻能想象一二而已,她所經歷的,要想感同身受,卻是沒有可能瞭。

想到這裡,寧毅倒是不願多提這個。轉開瞭話題:“那……第二個問題,比武招親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打得過你……”

寧毅問起比武招親,紅提才要回答,卻聽得寧毅後半句的問題問瞭出來,她頓時神色一滯,臉上紅瞭起來。梁山的事情之後,雙方有過一段親密的時間,卻是在一年以前瞭,此時剛剛見面,她頓時就有些不適應起來。寧毅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過瞭許久,紅提才恢復瞭如常的神色,望瞭他一眼。

“那個是別人亂傳的。”紅提輕聲道,“你要過來呂梁,我接到信以後跟梁爺爺說瞭,梁爺爺可能暗地裡做瞭些什麼……什麼事情。然後正遇上一些人進山,他們主要的是想要找青木寨聯絡,為的是什麼京城譚大人的招安詔,呂梁山中有好些人也都知道瞭這件事,於是往青木寨聚過來。對外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傳成瞭我要比武招親,梁爺爺說,這個倒也無所謂,隻要大傢願意到青木寨商量事情,就證明瞭我們的地位,往後的生意會更好做,所以隻要是過來的,就全都悉心接待瞭。但是招安詔的事情,我想立恒你會比較清楚,所以想等到你過來再拿主意。”

“招安詔……”說起這事,寧毅臉色嚴肅起來,微有些輕蔑地搖瞭搖頭,“譚稹接童貫樞密使的第一把火,這是去年張覺死後的影響。京城的老大們也開始害怕瞭,所以要鞏固由雁門關到太原一線,再由太原到京城的防線。這件事童貫雖然已經致仕,但仍然有推動和參與,雖然上面說的是一定要嚴肅招安之後的紀律。但負責招安的是譚稹跟童貫的人,負責督查的,是童貫跟蔡京的人,而負責督查這些督查官的,是那些言官禦史,他們大多數,也跟北面的一些大傢族有關系,而就算沒關系……最上面那個人有點好大喜功,所以禦史臺目前也是個……隻拍蒼蠅,不打老虎的地方,指望他們也沒什麼意義……”

寧毅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紅提不一定聽得懂,隻是認真地聽著。寧毅自然也明白這點,笑瞭笑,當成笑話來講:“你不用管太多,既然有人來,態度我也料到瞭,北面左傢、齊傢有來人嗎?”

紅提想瞭想:“聽說……好像有一個大商傢的後臺是姓齊,然後還有董將軍的人,還有邊關武勝軍的人……這幾天過去的人多,具體的底細,恐怕要梁爺爺那邊才最清楚。”

“那田虎應該也派人來瞭吧?”寧毅問瞭這句,忽然想到,“對瞭,那個什麼小響馬好像就是田虎的人啊,他忽然腦抽瞭對我動手,到底什麼原因啊……有機會看我不弄死他。”

“可他已經死瞭。”紅提道。

寧毅愣瞭愣:“我記得……他逃掉瞭,我看見的。”

紅提靠在石頭上,有些慵懶地笑瞭起來:“你寫信告訴我說,是早些時候便會到,你來晚瞭,我擔心你出瞭什麼事,便從寨子裡出來瞭。最近一段時間我都在路上等你,今天晚上看見打仗,我便去找人問瞭原因,然後去殺瞭裘孟堂和他的幾個心腹,才回到木屋這裡來的。”

“呃……啊?”紅提說得輕描淡寫,寧毅卻不禁為之愕然,隨後啞然失笑,冷靜片刻之後,又搖頭笑瞭笑,輕輕握住瞭她的手。兩人此時並排坐在那石頭邊,紅提沒有反抗,隻是望著火光,目光之中愈發馨寧安靜。

“隨便瞭……招安詔也不是什麼大事。有個名分之後,做起很多事情來都方便些,隻是負責後勤的為難。這些人說是招安,大部分人是肯定指揮不動的,但有瞭名分,他們就要軍餉、要軍械。這次做預算的時候,大傢半個月都在罵娘,相府那邊能扣掉大部分用到該用的地方,但總有小部分會被瓜分。不過,該怎麼瓜分,大部分還是相府說瞭算……”

光芒搖曳,紅提隻是安靜地聽著。

“這次既然過來瞭,談判之類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我應該不好正式出面,但……左傢也好,齊傢也好,董龐兒也好,什麼將軍、虎王,既然要談買賣,我把他們一個個扒層皮下來……”

寧毅輕聲說著,隨後又自顧自地說瞭一陣,紅提閉上眼睛,在他身邊,安靜地睡著瞭……

過瞭一陣子,寧毅深吸瞭一口氣,望向天空,隨後又望瞭望身邊睡著的女子,望瞭望遠處那幫很可能充滿瞭好奇的身影……女子在呂梁這樣的環境裡長大,該是任何情況下都保持著警惕,任何響動聲都可能驚醒的,卻在他的說話聲中睡得如此馨寧安詳……

“等明天不跟他們一起走瞭,我們還是兩個人走吧……嗯,就這麼決定瞭。”

將女子抱回小屋的時候,他低聲說著,如此做出瞭決定。

迷人的午夜早已經過去瞭,另一片的山間,夏夜的風卻還沒有平靜。山頂上亮著火光的寨子裡,一場騷亂席卷蔓延,原本屬於大寨主居所的幾個院落間,小規模的廝殺突兀地出現。更大的范圍內,人們惶然不安,奔走茫然,外圍的寨門那邊,卻已陸續有人收起包裹,悄悄下山瞭。

小響馬的死——尤其他是為血菩薩所殺的事實——傳回來之後,山寨之中驟然出現的,便是這樣一幕令人惶恐的眾生相。有人茫茫然地觀望,有人不安地逃離,也有人開始抓住機會,奮然一搏。而在這樣的動亂中,一隊人馬正溯山道而上。兩百多人在田實、於玉麟的帶領下,從正面悍然沖回寨門。隨後蔓延包抄,沖入山寨的各處。

這支原本在山寨之中做客的隊伍,在夜色中以主人之姿介入瞭動亂。樓舒婉走在人群裡,臉色蒼白卻堅定地看著手下將山寨之中抵抗的小頭目斬下瞭首級,隨後再以虎王田虎的威名,平定山寨裡的騷亂。

血腥的氣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正在削弱她的身體,卻進一步堅強著她的精神。曾經溫養金絲雀的鳥籠早在杭州城破之時便已被打碎,那時的她仍茫然未覺。在當時的樓傢,隻有她的父親與大哥完全意識到瞭這一點。如今她終於明白,為何寧毅當初沖入樓傢殺死的是父親與大哥,因為在那種如老虎一般的人的心中,勝負的天平上,隻有他們可堪為對手,可以對他造成麻煩。

毫無疑問,她因此付出瞭代價。此後在逃亡途中、在虎王麾下的經歷,讓她已經能夠理解這種不講任何道理的堅硬。尤其在她的二哥樓書恒,已經完全被打落深淵,一蹶不振的情況下,她更已毫無退路。

黑暗的夜裡沒有星與月,火光與血腥迷亂的山間,除卻前行,再無它途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