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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九章 責任與肩膀(二)

忙忙碌碌地過瞭元夕,斷斷續續的雪才停瞭下來,理論上來說將到春天瞭,走過街頭時,天空仍舊是鉛青鉛青的,兩側院墻間,唯有吐出的幾支梅花鮮艷。

往雲竹錦兒居住的院落過來時,他通常是不坐馬車的。今天就更加想走一走,回想心中的迷惑,來到京城之後,或者更早之前做過的事情。轉眼間,來到這裡已三年瞭,回想初到時的心態,如今也已經適應瞭這裡的朱門深院、明瓦青墻。日裡所見,夜裡所思,會在人的心裡堆積起來,給人以身處某地的實感,然後更多的事情就會瑣瑣碎碎地過來,填補人所能感受的每一分空隙。

三年裡發生瞭許多事情,他不知道這個開端算是好還是不好。他本就不是什麼多愁善感的人,也不見得有太多無病呻吟的愁緒,事情壓過來,將它解決掉,這是很簡單的模式。就算遇上不好解決的事情,他總也能從心中理出線索來。

追打的孩子從身邊跑過去瞭。

雲竹的信箋就在衣袖之中放著,微微的有些發燙。半年前那場雷雨之後,雲竹與他有瞭關系,想要離開時,是偷偷摸摸地走的,但這一次卻不一樣瞭。寧毅能夠明白其中意義的不同,上午的時候他想過一陣子,然後就這樣一路過來,倒是走到小院門口,舉手敲門時,猶豫瞭片刻,終於還是敲瞭下去。

開門的是錦兒,癟著臉看他,手裡拿著門閂。兩人對峙瞭好一陣子,寧毅點頭道:“我知道瞭,我先進去,有什麼話等會再說好不好?”錦兒這才扔掉門閂,轉身走在瞭前頭。

經過庭院時,院落一側的蠟梅還在開著,前方的廊道外,有堆著的小小雪人。寧毅問清楚雲竹此時正在廚房做飯,一路過去,錦兒氣瞭一陣,追在後面想要踢他,被寧毅避過去瞭。

院落後方的廚房裡傳出煮菜的聲音,寧毅在門邊停瞭停,吸瞭一口氣,從房門進去。與江寧秦淮河邊的那棟小樓比起來,這個院落的廚房不算小,雲竹穿著素白的衣裙站在灶邊,發絲在腦後挽起來,戴著兩支簡單的珠釵,廚房裡有菜的香氣、血腥氣,砧板上有各種的作料,一隻碗裡盛著雞血。廚子此時已經被打發出去瞭,這裡的一切,想必都是雲竹一個人作的。

寧毅看瞭一陣,從後方走過去,雲竹偏瞭偏頭,看見是他後,嘴角露出微笑來。走到雲竹背後,寧毅伸手抱住瞭她,兩人的臉頰貼在瞭一起,雲竹閉上瞭眼睛。

“我收到你寫的信……”

“嗯。”

“你想去宣州。”

廚房裡菜還在煮,兩人的語調都有些輕,寧毅放開她後,微微笑瞭笑,蹲到一旁,往灶裡扔瞭一根柴:“我如果說……不許你走,你會怎麼樣?”

雲竹蹲瞭下來,雙手交疊在腿上,看著土灶裡的火光,笑著往寧毅那邊靠瞭靠,柔聲道:“那我便不走瞭,你是我的男人,你說怎樣,雲竹便會怎樣做的……不過雲竹的郎君,卻不是那麼霸道的人。”

“你倒是第一個這麼說我的人。”寧毅搖瞭搖頭,雲竹起身擺弄鍋鏟時,他沉默瞭片刻,“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隻是想會父母的老傢去看看,我一定答應的,但這次不一樣,不是嗎……我給瞭你很大的壓力吧……”

雲竹沉默片刻,卻也搖瞭搖頭。寧毅揉揉額角,雲竹小跑到一邊給他搬來小板凳讓他坐下。病愈之後,她擺脫瞭幾個月來的虛弱,又如以前一般,顯出柔韌又素凈的氣質來。廚房裡安靜下來,寧毅坐在那兒燒火,雲竹來來回回的切菜煮菜,食材是一隻雞,菜則做瞭好幾道。寧毅與雲竹之間,實際上已有頗多的默契,唯有這一次,她讓寧毅覺得有些麻煩。

像是以往一般的小傢庭,不多時,飯菜都已經煮好。寧毅、雲竹端到客廳當中,與錦兒一道吃午飯,菜肴倒是精美,寧毅、錦兒的食欲卻是不佳。飯後收拾完畢洗過碗,雲竹去到樓上,為寧毅泡瞭茶,又拿瞭前幾日未曾念完的故事書讓寧毅讀。二樓的房間溫暖,寧毅讀到一半,雲竹已經趴在他的腿上看似要睡去,錦兒卻沒有進來,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聽門。

“我們今天中午吃的是雞……”書讀到大半,寧毅口渴停下來喝茶時,趴在他腿上的雲竹方才笑瞭起來,輕聲說瞭這句。寧毅按下書本,等她說話。

“立恒……我們認識,快三年瞭吧,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便是在殺那隻母雞嗎……”她語氣輕柔,“雲竹覺得這一生最好的事情,便是那次將立恒一同拉到瞭河裡。”

“是啊,救瞭你你還給瞭我一耳光。”寧毅伸手撫動她頭上的發絲,順手拔掉瞭珠釵,雲竹閉上眼睛,如同貓兒一般地躺著。

“雲竹總是你的人瞭,要怎樣報復都可以瞭。”她將臉頰貼在寧毅腿上,笑著晃瞭晃,“後來……發生瞭好多事情……那個餅攤、松花蛋、竹記、我學會瞭殺雞,學會瞭做菜……你每天早晨從河邊跑過去,你可知道我每日最盼著的,就是你從那邊跑過來坐上一會兒,跟我說幾句話……”

“然後到底怎麼回事?”寧毅皺瞭皺眉,順手將她拖過來,直接問道,“這次為什麼要走?”

“然後。”雲竹縮在他懷裡沉默瞭片刻,“然後……立恒給瞭自己太大的壓力。”

“壓力……”寧毅皺起眉頭,然後搖瞭搖頭,“我解決過很多事情,雲竹,其實根本沒什麼,我處理得來,壓力當然會有,但根本不算什麼。男人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的……”

“所以我也奇怪啊,我的男人是個怪人。”雲竹柔和地笑起來,她吸瞭一口氣,輕聲道,“立恒,梁山在你面前都不算什麼,傢國大事在你面前也不算什麼,可是區區幾個女子,你卻為難瞭,你最奇怪的地方便是這裡瞭。對身邊的人,你看得比傢國大事還大,我心裡其實是很高興的,但也因為這樣,我想出去散散心……”

“我沒有因為你為難!”寧毅有些苦惱,否認之後,斟酌著語句,“其實……也不是這麼說,簡單來說我覺得對你們不夠好……”

“還不夠好嗎?”

“不是一回事。”

“可已經夠好瞭啊,這幾個月,你陪著我看病,陪我散心,過來陪著我聊天,讀書,整日裡操心……”

“所以你覺得耽誤瞭我的事情,我還是給瞭你壓力。”

“沒有啊……”雲竹抱著他的手,躺在那兒仰起頭看他,柔聲搖瞭搖頭,“立恒,你給瞭你自己壓力,你聽我說好嗎?”

她笑瞭笑:“雲竹這一生,有好的東西有壞的東西,要說好的,我遇上瞭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若說壞的,青樓裡的那幾年,提心吊膽的,我想是跑不掉瞭……立恒,我以前是官傢小姐,在青樓裡,她們說我心氣高,從青樓中出來以後,她們也說我眼界高。可我的心氣兒終究是不高的,特別是跟瞭你以後,雲竹……怎麼樣都可以瞭,好好的一輩子,壞壞的一輩子,可我也知道的,你怎樣都不會負我……”

“我想呆在你的身邊,哪裡都不想去……當你的妾室也好,養在外面的女人也好,我都是心滿意足的。立恒……女人很奇怪的,也許隻是我吧,我隻擔心,有一天你真的不要我瞭,我真的成瞭你的累贅瞭,那就真的活不下去瞭。這樣子想來想去,就生瞭病……”

“可隻要我還有些用處,這副身子也好,唱歌給你聽也好,陪你說話解悶兒,哪怕你在外面真有什麼不開心的,回來瞭像一般傢裡的男人那樣發脾氣,打我一頓,然後你心裡開心瞭,我心裡也會開心的……立恒,我以前沒跟你說起過這些,怕你覺得我奇怪。”

“在青樓裡的那會兒,我也想過將來有一天會像其他人一樣,嫁人瞭,當人小妾,也許遇上幾十歲的男人,喜歡你時寵幸你,不高興時將你打罵一頓。那時候害怕得不得瞭……可後來想到立恒,我有時候就想象有一天,你在外面不開心瞭,我想盡法子想讓你開心,你生起氣來,甚至打瞭我一頓,也許還下重瞭手,打得頭破血流的,然後你的氣就消瞭。我想起這個,心裡竟然覺得是開心的,然後就……嗯……想你……”

她說起這個,微微的有些羞赧,臉上輕現出酡紅的顏色來,聲音更輕瞭:“雖然我知道,立恒你永遠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情來,我反倒想要為你這樣。女人啊,就是這樣的……”

寧毅低下頭,眉宇微蹙,輕聲嘆息:“感情畢竟是兩個人的,你可以這樣,我當然得對你更好點,我有壓力,也是正常的。”

“可我卻不希望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