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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七章 文人的尺 武人的刀

夜風吹過,天空之上星鬥晦暗。已然變得寂靜的縣城院落中,隨著咔咔的幾聲,門被關上,隻在縫隙中,滲出些微的幾絲光芒。方才周侗的那一腳力量雖大,方向卻拿捏得準確,林沖的後背恰好撞在兩扇門板之間,隻將門閂撞斷瞭,福祿便找瞭根木棍代替,將門閂好。

回過身時,先前才發過怒的老人正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握著一隻茶杯等待著旁邊火爐上烹的茶開,火光的明明滅滅裡,映出老人的臉色。福祿過去挑瞭挑爐火:“其實……林師弟確實是過得很苦……”

之前怒意勃發的老人,此時搖瞭搖頭,卻並非代表否定,而是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他握著那小茶杯,閉上眼睛想瞭想。院落裡安靜瞭半晌,周侗才開口。

“我那一年,收的幾個弟子裡,林沖最有天分,架子舞得最好,師兄弟之間切磋,也勝得最多的。”老人微微地抬起頭,語速不快,也在回憶著,“他與大傢關系都不錯,與你的來往也有。可那些弟子之中,我並不喜歡他,這事林沖不知道,但你問過我……你記得嗎?”

福祿想瞭想,點一點頭:“記得,當時主人你隻是承認瞭此事,卻未說理由,我一直以為林師弟是私下裡有什麼不端的行徑讓師父你知道瞭。我曾疏遠他一陣,也常在暗中觀察,後來發現林師弟的品性並不壞,隻以為是主人你誤會瞭什麼。”

“你是他們所有人的師兄,跟我最久,自然能看出我的好惡,可對於此事,你猜得錯瞭。隻是在當時,我不好說,如今你可曾看出來瞭?”

“是林師弟的性子……太懦弱?”

“能夠一路落草、到殺瞭這麼多人,這性子不能說是懦弱瞭。”周侗搖瞭搖頭,睜開眼,“他的心裡,少瞭一把刀。”

聽得這話,福祿遲疑瞭一下:“我記得當時,您一直在說,習武人要藏刀……”

“是啊,習武之人要藏刀。”周侗嘆瞭口氣,此時茶水已滾,他將水壺拿下來開始斟茶,深夜的院落中,彌漫茶水沸騰的氣息,“當初我教習禦拳館,弟子之中,盡是爭兇鬥狠之輩。若是動輒以武力出手打打殺殺,我教出來的是些什麼東西?所以史文恭武藝雖高,我卻是真正的不喜歡他。嗯,史文恭,他的名字裡有史,有文,有恭,我當初以為他是性情謙和之人。而林沖名字裡雖然有沖字,實際上卻是反著來的。”

茶壺放下:“當年也是因為不想讓習武之人亂來,我對弟子說要藏刀,乃至於告誡他們忍無可忍時也得讓三分,因為他們總是在還可以忍的時候覺得自己已忍無可忍。可林沖他自幼在富庶之地長大,悟性雖高,卻也因此讓他早早知道瞭規矩的厲害。所以他習武天分高,我也隻說他是架子好。戾氣重瞭,我說藏刀,可若心中無刀,習武之人又算是什麼?林沖太規矩,因此我也不喜歡,隻是在當時,這話我卻不太好說。”

老人的話語,停在風裡。福祿想瞭一會兒,嘆瞭口氣:“其實,林師弟當時,也是很義氣豪邁的,因此大傢才喜歡他……”

周侗搖瞭搖頭:“義氣豪邁,那不是刀,隻是一個人的性情。譚大師曾經跟我說起過,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裡有一把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厘定規矩,而武人心裡,要有一把刀,這刀太利瞭不行,但是沒有也不行,當那些規矩老瞭,不合用瞭,世道走岔瞭,武人要用刀把它斬斷,如此方有新的規矩出來。”

他低頭望著茶杯中的茶水:“事情如此,因為習武之人,心性才是最敏感的,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人心裡的刀,就是良知血性,對便對錯便錯。文人厘定瞭規矩,可他們隻會修修補補,做錯瞭事他們一堆理由。可良知血性最為直接,錯瞭肯定是出瞭問題,就該打破他出更好的規矩!所以豪邁不是刀,刀是對錯,是大智大勇,是殺規矩!”

“世人被逼無奈,都上山當匪?因為大傢都這樣做,所以那不是刀!隨波逐流不是刀,做他人做不瞭不敢做不去做的事情才是刀!心中記著道義,倒是每天說自己被逼無奈的不是刀,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才是刀!林沖心中無刀,他被逼成那樣,仍隻敢活在規矩裡,因為他知道,被逼無奈上山當匪那就是規矩,上山當匪便要濫殺無辜,那是規矩,有規矩他就隻跟規矩走。嘿,他殺瞭人造瞭反,連皇帝老子都不要瞭,卻沒有膽子打破心裡半點的規矩。他武藝再好又有何用……廢人一個!”

老人喝瞭茶,放下杯子,須發半白的神情中有著明顯的怒意。福祿默默地點瞭點頭,心中卻也嘆瞭一口氣。老人雖然口中說著最不喜歡林沖,但事實上,在得知林沖之事後,他為林師弟所做的已經遠超出其他的一些師兄弟,這其中包括跟那寧立恒開口讓其多少放這弟子一條生路,福祿也能看出來,老人傢其實也是不怎麼喜歡那寧立恒的,以老人愛憎嚴謹分明的性格,這一開口,也就是有瞭一份人情在。

如同當初得知史文恭的死訊時,老人也隻是淡淡地哼瞭一聲,便未再管他。回想起來,林師弟的心性雖然軟弱,但他少年成長一帆風順,娶得如花美眷,在禁軍中當個教頭,若沒有後來的事情,便該是一份美滿的人生。此時老人怒其不爭之餘,也未嘗沒有對著世道之惡的怒意在其中。

夜色深邃,老人在院落裡又坐瞭一會兒,忽然有鳥兒飛來。福祿伸手接住那鳥兒,朝周侗點頭說瞭些什麼,之後熄滅燈光爐火,主仆二人離開院子,一路去往縣城城外的小樹林。不久之後,又有四道身影過來,當先的是一名中年的婦女,跟在他身後的三人,走先的乃是虞候打扮,後面兩名跟班。四人過來時,周侗與福祿站在林子裡小水塘邊,中年婦女過來叫瞭聲:“主人。”周侗點點頭,後方垮刀的虞候連忙過來拜見。

“陸謙見過周大宗師,已經這麼晚瞭,還召我等……”

“閑話休提瞭。”周侗的身影背對著這邊,擺瞭擺手,“高太尉交代的事情,已做到瞭。”

“啊,那寧、陸二人真的已經……”

“老夫尚有另一件事,要托陸虞候轉告太尉大人的,你過來,我說與你聽。”

“是。”

周侗乃是天下第一人,性情傲岸,自見面起,對於自己這些人的態度便並不好。陸謙幾次被他打斷話語,也不以為怪,拱瞭拱手這就過去,在周侗身體側後停下瞭。周侗背負雙手,望著夜色裡的沉默瞭片刻,終於開口道:“汴梁城中,那高俅之子自號花花太歲,看上的女人,都是你代為擄去吧?”

陸謙微微一愣。

“林沖與你本是好友,但花花太歲看上他的妻子,也是你代為設計,是吧?”

陸謙看見周侗轉過身來,眼神如虎一般地望著他,拱著手,腳下已經下意識地想退出一步:“在下……”

“無恥之人!”

周侗揮掌拍下,那一瞬間,陸謙腳下想動,手臂想要舉起去擋上一擋,但一切都未能變成現實,在眾人眼中,周侗揚起手掌往陸謙的頭頂輕飄飄地拍瞭一下,陸謙身軀一震。

“……豈能留你。”

話音落下,陸謙的身體跪下去,然後砰地倒下。不遠處陸謙的兩名跟班看得牙關打戰:“你、你……你殺瞭……”

“文英、福祿,將他們殺瞭,處理一下。”周侗整瞭整衣袖,背負雙手轉身離開,福祿身形未動,名叫文英的中年婦人一甩手,兩隻飛鏢便插在瞭兩人的腦門上,周侗停瞭停,轉過頭來,人影已經倒下:“哦,這陸謙已死之事,盡量莫要讓人知道,莫要宣揚。”

福祿拱手道:“是。”交代完這個,周侗飄然離去。名叫文英的婦人倒是偏瞭偏頭:“殺瞭太尉府的人,自然不能讓人知道,主人又何必特別吩咐。”她的名字叫做左文英,與福祿原本都是周侗的仆人,後來兩人已結為夫婦。福祿道:“方才林師弟來過,讓師父打走瞭。師父眼下已經見到這陸虞候,自然不能容他再回去害其他人,隻是讓林師弟知道大仇未報,許能有些動力。”

左文英搖瞭搖頭:“你將那林師弟說得不錯,我卻瞧不上他,傢破人亡瞭,也隻知上山為匪!這等性子,豈能說是男兒!”

福祿嘆瞭口氣:“師父也是如此說的。”樹林之中將屍體以麻袋裝瞭,混上石頭沉下湖底,一面弄,他一面將林沖拜見周侗的過程說給瞭妻子聽。又不禁有些唏噓。

“唉,林師弟自小習武,武藝練得好,其實是個無甚欲念之人,隻是外逆橫來,突遭厄運。主人他雖然說得不錯,見林師弟如此性情,也有磨礪之意,隻是這番磨礪,一般人未必受得住瞭。他這番離開,必是心灰意冷,能不能活尚屬難說,若能將師父後來的那番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或許還能活得下去一些……”

“他被逼到這等程度猶不能自悟,若隻是說些話,又能幫他到何處,就算有所領悟,也不是自己的!我看啊,你性情就是有些婆婆媽媽的。”左文英一抿嘴,搖瞭搖頭,“若照我看,你根本想得岔瞭,最重要的,你根本沒想到過。”

“嗯?”福祿皺瞭皺眉,看著妻子。

“因為他乃是周侗的弟子!”左文英將一直麻袋踢進湖裡,揚瞭揚下巴,目光睥睨,斬釘截鐵,“他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豈能整日裡自怨自艾,要他人去哄去勸!他是主人的弟子,習瞭主人的武藝!遇上這些事情,又豈能退縮軟弱,那樣他死瞭又有何可惜的!誰沒有遇上過難事,你我沒有嗎?當年我的傢人,可不也是死瞭!他是周侗的弟子,便該知道遇上這事做什麼都可以,躲起來都行,就是不該去當匪!他是周侗的弟子,大是大非,為何不能要求得多些!整日裡想著大是大非,不忘道義,整日裡又想著逼不得已,做著惡事!都是嘴上說說心裡想想,那要死便死吧!哼!”

福祿看著趾高氣揚說話的妻子,逐漸笑瞭起來,點瞭點頭:“果然……是你最知師父個性,我確實想得岔瞭。無怪大傢都說你是巾幗不讓須眉,我的性子卻是有些軟瞭,像師父所說的,心中沒有刀,這也不好……”

他對妻子做著這檢討,聽他誇獎自己,雖是夫妻多年,婦人的臉上卻也微微紅瞭起來,好在黑暗中倒也看不清楚。

“你心裡有刀的,此事我知道便行瞭。”過得片刻,又加一句,“師父也是知道的。”

……

這天夜裡悄然過去,第二天上午,更多的人陸續過來,寧毅處理著如何掃蕩竹溪、安平一帶的計劃,間或去看看紅提。到得這天中午時分,周侗主仆便從儀元縣離開瞭,隻是離開之前,卻像是跟紅提說瞭些什麼,令得紅提有些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