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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陽謀(一)

初冬的下午,日光,茶樓,猶如對峙的氣氛。

“果然……是你幹的……”

老實說這並非是烏啟隆想象中的發展過程,雖然在這之前他就已經在猜測寧毅、猜測蘇檀兒,猜測這次烏傢面臨的情況並且已經有瞭初步的結論。但實際上,至少在今天,他沒有想過寧毅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猜測畢竟是猜測,猜測過後總也需要一個驗證的過程,這兩天他與寧毅打招呼,包括此時在對方面前坐下,心中還在想著如何去試探,如何從對方的行為中看出些許端倪來。前一刻他聽得寧毅說起那化學什麼的,金屬什麼的,心中還在想這次的佈料褪色果然跟他有關?這也是逐漸堆高籌碼走向認定的一個猜測過程,卻沒想到,對方隻是那樣看瞭他一眼,便直接推倒瞭一切,驗證瞭他心中的疑惑。

這原本是不合理的,佈瞭局之後,這個時候就選擇攤牌麼?不是在正規的場合,不是在深思熟慮之後,隻是在這個初冬的午後,看似休閑的地方,竟然就隨口說起瞭這種事情。各種錯愕的感覺在烏啟隆的心中湧動著,即便之前就已經有瞭寧毅設局的心理準備,但陡然湧上來的混亂感還是難以言喻。

不過,寧毅隨後隻是望瞭他一眼,便低下頭去,開始給自己斟茶瞭。

“你看起來很生氣,為什麼?”

這句話淡淡的,寧毅拿起茶杯喝瞭一口,表情未變。烏啟隆卻幾乎在陡然間咬緊瞭牙關。

為什麼很生氣?當然是因為……

因為……

他陡然笑瞭出來,扭頭看看周圍,隨後靠回瞭後方的椅背:“果然是你幹的……大傢都算漏瞭……”

寧毅搖瞭搖頭,對此事有些不甚在意:“蘇傢跟烏傢的事情,已經這樣瞭,誰幹的又有什麼區別……那邊的情況有多糟?”

料不到寧毅竟然會表情平淡、理所當然地問出這句話來,烏啟隆愣瞭愣,隨後一聲失笑:“情況如何,你不知道麼?”

“不是很清楚,最近一段時間傢裡亂七八糟的,何況這事情我也有一個多月沒有過問瞭。”

“你……”烏啟隆偏瞭偏頭,瞪大眼睛,“沒有過問瞭!?”

這件事情從幾個月前開始出現端倪,甚至可以說,蘇傢自幾年前就開始準備,發展到現在,波及到瞭不知道多少人與事物,不知道多少人還在為此而奔忙慌亂著,僅這幾個月涉及到的銀錢恐怕就有幾十乃至上百萬兩。在這樣的時候,當他找到瞭某個關鍵的人,對方竟然在這裡輕描淡寫地說我一個多月前就沒有過問瞭!?

他將目光望著寧毅,其中荒謬難言。寧毅看瞭他一陣,隨後笑瞭笑,伸手合起旁邊的書冊:“隻是算一算也差不多瞭而已,檀兒最近在傢裡也提瞭好幾次,聽說她開始在外面放謠言瞭,大概也就是這時候瞭。”

“……謠言果然也是她放的,是吧?”

“嗯,是啊。”看起來簡直像是在說一件與助人為樂無異的好事,寧毅誠懇地點瞭點頭,語聲不高,但聽來清晰,“現在還不是具體的消息,會考慮放的,你們跟織造局的約,第一批的交貨日期,應該也快到瞭,那個時候就差不多瞭。”

荒謬的氣氛像是彌漫在瞭整間茶樓之中,烏啟隆一方面能聽懂這些話,另一方面卻覺得自己儼然在一個完全不現實的環境裡,寧毅語氣平和,態度誠懇,似乎有著無事不可對人言的態度,看起來,簡直像是完完全全的置身事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在陳述著一切。眼下蘇檀兒開始放謠言,之後會開始放具體的消息,竟然就這樣毫不遮掩地說瞭出來。他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說話、談判與對峙,簡直荒謬得一塌糊塗。

但有一點卻是最諷刺的,即便他再怎麼清晰地知道瞭這些步驟,他也根本阻止不瞭對方去說出這些東西來。

烏啟隆就這樣荒謬地看著寧毅,一時間沒能組織起言辭來,寧毅也一邊喝茶一邊往茶樓外看看,等待著他的回神。好半晌,烏啟隆才深吸瞭一口氣,咬著牙齒點瞭點頭:“這麼說,你們覺得攤牌的時間已經到瞭,是吧?”

寧毅抿著嘴想著,搖搖頭又點點頭:“呃,不算……也算吧,總的來說這不是我的事,還是要你們跟檀兒之間談妥才行。”

“那……你這算是什麼?”

“因緣際會……一時興起……大概什麼都行。”寧毅笑瞭笑,“反正你們也已經意識到瞭,你今天既然過來瞭,我又有空,你心中想談這個,所以告訴你也無所謂,其實早一點的話,你們也能有個考慮和緩沖的時間,我覺得對蘇傢也會比較好。”他舉杯喝瞭一口茶。

烏啟隆穩下情緒,靠近瞭桌子:“那麼,寧立恒,你覺得什麼是最好的?”

“檀兒想要些什麼,你們就給她吧。”寧毅搖搖頭,“這樣省掉很多麻煩。”

“我怎麼知道你那娘子想要些什麼?”

“誠意,所有你們能拿得出來的,蘇傢大房能吃下去的……”

“……所有!?”

“嗯,所有。”

雙方對望片刻,烏啟隆笑得冷然而諷刺,寧毅表情淡然,誠懇得猶如三歲孩童。過得片刻,烏啟隆才深吸瞭一口氣:“好啊,寧兄不妨舉例一番,這個所有,代表些什麼?”

“所有就是指所有,最近一段時間蘇傢已經做好瞭佈局的那些地方,呃……廬州、壽州、光州、和州、宣州……”寧毅仿佛掰著手指在數,“這些地方,生意上能讓出來的份額,有些方便一點的地產,呃,幾種佈的配方,我聽檀兒提起過幾種,有一種似乎是針腳很密的是什麼來著……是你們烏傢的獨門方法,畢竟有些份額和生意要配合一下才能順利地交接,然後……”

話未說完,烏啟隆的手掌啪地一下拍在瞭桌子上:“寧立恒!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你今天在這裡,當著我的面,要我半個烏傢!?”

“應該不到半個。”寧毅看瞭他一眼,“最近一段時間蘇傢也有動蕩,烏傢底蘊雄厚,單憑檀兒這邊是吃不下半個烏傢的,隻是盡量吃而已,三分之一的烏傢都不用,也就趨近飽和瞭,有這三分之一,雖然沒瞭皇商,但也足夠證明檀兒有資格任這個蘇傢傢主。另外最重要的還不是這點,她這次最生氣的,最在乎的,蘇傢最生氣最在乎的到底是什麼,你應該明白,到時候一定要誠懇,隻有一次機會……”

“做!夢!”烏啟隆咬牙切齒,“你們倒覺得真的是吃定我烏傢瞭,就因為這件小事?我烏傢這麼多年來……”

“人之常情,一開始大傢都會這樣想。”寧毅淡淡地打斷瞭他,“做夢,癡人說夢,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人會直接讓出這些來的。所以我說差不多也能把話說明白瞭。其實一個半月,這邊該做的也都做得差不多瞭,褪色的佈……”

“我們會讓織造局延期,倒是看看你們蘇傢能撐多久。”

“是啊,延期……”

“所以,你們放謠言啊,說我烏傢的佈褪色,盡管說啊,就算一時間有影響,要確定這些也得等到我烏傢交貨的時候才能定論,你們能怎麼辦?”

寧毅看他一眼,嘆瞭口氣:“嗯,說出來的肯定會說出來的,其實我們不希望到十天以後,因為消息一散開,其他的佈商就多少都有瞭些準備,到時候我們再拿下來就得費點力氣瞭,自己過去拿,總不如你們拿過來……哦,對瞭,廖掌櫃已經去瞭京城,這個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知道……”

“你們……”

“聽說他以前在京城來來往往的跑過,認識幾個大佈商,關系也多,這次帶瞭些銀子上去——蘇傢大房剩下也就那麼點銀子瞭,反正是全都帶瞭過去。主要是為瞭把烏傢做成欺君之罪。”

烏啟隆那扭曲的表情中,寧毅笑著搖瞭搖頭:“其實我知道你們那邊的想法,佈褪色而已,說大瞭是欺君,但聖上這些年來一向寬厚,類似抄傢滅族的聖旨當然不會輕易就下來,蘇傢有關系,烏傢也有關系,而是都不是很大的關系,雙方都在運作的話,也就是看看上面的心情,不過這總歸來說也是個籌碼,幾萬兩十幾萬兩的銀子砸下去,肯定是有用的。如果烏傢認罰,結果也許會更好一點。呃……如果你們那邊有誠意,其實檀兒也會讓廖掌櫃幫忙烏傢說說話,罰的不會很輕,但抄傢滅族畢竟太誇張瞭……”

烏啟隆咬牙切齒地笑笑:“你也知道欺君之罪不會輕易判出……”

“但是要打仗瞭啊,啟隆。”寧毅拿著茶壺,伸手替烏啟隆將身前的茶杯倒滿,“歷年以來,打仗最需要的是什麼?錢啊。大傢都從打仗裡看到瞭商機,難道沒想過這一點?武朝雖說在口頭上富庶發達,但國傢不管什麼時候都是缺錢的,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一旦動兵,需要多少錢來填這個無底洞?多少都不夠的。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打,但肯定在打仗之前就會決定所有的事情,有沒有人知道現在到底決定沒有?”

他望著烏啟隆:“沒有決定的話,就還有轉圜的機會,不過,嘖……會不會明天決定?或者這個月底?下個月呢?盡管拖下去也沒關系……事情一旦決定,聖上、宰輔、三省六部各級官員,都要為錢發愁。你們烏傢的話,底蘊這麼厚,到底能拿出多少銀子來?我不是很清楚這些,反正很多吧,幾百萬兩?上千萬兩?會不會說得太多瞭……正好遇上瞭啊……”

烏啟隆的臉色都已經白瞭,寧毅嘆瞭口氣,柔聲安慰:“別多想瞭,事情一旦鬧大,你們烏傢一定是抄傢滅族,逃不瞭的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