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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情疏跡遠隻香留

夜色濃重,乾清宮禦書房內的紅燭搖曳著。

康熙站在巨大的書案前,書案上擺著赫舍裡的畫像。書案旁擺著一壺酒,康熙拿起酒壺,為自己斟滿瞭酒。康熙將酒杯拿起,一仰頭,一杯酒便見瞭底,而後雙眸迷離,看著面前赫舍裡的畫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摸畫像上赫舍裡的臉,癡癡地盯著。

一滴淚從康熙眼中緩緩淌出。

更夫敲起瞭更鼓。

康熙深深吸瞭一口氣,將杯中酒對著畫像一舉,隨後灑在瞭地上。

“是朕對不住你,朕以為朕給瞭你皇後的名分,你就什麼都不需要瞭,可是朕錯瞭。朕以為世間女子都看重皇後的位置,以為你也不例外。其實朕隻是給自己瞭一個借口,給瞭自己一個冷落你的借口……朕,當真錯看瞭你對朕的一片心意。朕沒想到,生死攸關之際,你拼瞭性命隻為保住咱們的孩子。終究,是朕辜負瞭你。”

康熙說完又給自己斟瞭一杯酒:“赫舍裡,朕從沒想過要虧待你,隻是沒想到老天給你我的緣分太淺,朕還未來得及對你好,你就匆匆地走瞭。不過,你盡可放心,朕不會讓害你的人逍遙法外,朕已經下旨送慧妃上路瞭。至於我們的孩子,朕為他起瞭個乳名保成,這是朕對你的承諾,朕會保他平安長大,保他成為大清的儲君,以慰你在天之靈。”

康熙說完,舉杯飲盡。

畫像中的赫舍裡•蕓芳,依舊笑容端莊溫和。

冷宮院內。

東珠正在樹下用力搓洗著盆中的衣服,一下又一下,像是跟誰賭氣一般,兩隻手已然搓得通紅卻像毫不以為然。

步入院中的孫之鼎看到這一幕,面色微僵,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情緒,未等其開口,東珠頭也不抬地問道:“太子,今日安好嗎?”

孫之鼎點瞭點頭:“很好。乾西五所內,他獨占三所,有數十位乳母仆役專門服侍,太醫院小兒科的聖手亦要晝夜陪診,我這個院使更是每日都要請脈一次,自是安好。”

“陪侍的人再多,也彌補不瞭此生沒有親生額娘呵護的遺憾。”東珠停下手裡的活,看向孫之鼎,“因為太多的人都當他為太子,沒有人把他當孩子。”

孫之鼎註視著東珠的目光,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情緒,像被針紮瞭一下。他皺瞭皺眉,頗有些不解的神色。原本東珠可以憑借救治皇後產子有功之名申請出冷宮,而事實上,孝莊也曾讓蘇麻喇姑前來傳話,讓東珠出冷宮,專門照顧太子。

孝莊之意,雖在平衡後宮,牽制朝堂內外各方勢力,但終究對東珠來說也算出頭瞭。可就是這樣的好事,也被她拒絕瞭。

“我給不瞭他什麼,親生額娘的呵護、以命相抵的成全,還有悉心的照料、血濃於水的親情……這些我都給不瞭,所以我也不想沾他的光。”東珠看穿孫之鼎心中的疑慮,索性給出答案。

犀利而冷靜,孫之鼎無奈地笑瞭:“真像。”

這下,輪到東珠面露疑色地看著孫之鼎。

孫之鼎自揭答案:“你和當今聖上,真像。”

東珠眉頭微擰:“看來今日,除瞭報平安以外,你還有別的消息。”

“是的,皇後娘娘。”孫之鼎言簡意賅。

若換作旁人,定會驚詫萬分,隨即刨根問底。然而,在東珠卻是半分波瀾都沒有。她的眉心似乎隻是微微蹙瞭片刻,心下便豁然於胸。是的,赫舍裡故去,皇上不是尋常男子,不會為瞭赫舍裡而當一輩子鰥夫的,就算他想,整個帝國也不會答應。

大清後宮需要一位新的女主,而她——鈕祜祿•東珠,便是最好的人選。

盡管,朝堂之上,會有許多反對的聲音,理由簡單而明確,無非就是說她是罪臣之女,德不配位。但是東珠知道,不管是康熙還是孝莊,在這個時候,都會選擇自己。

隨著大清國勢增強,滿人對蒙古的依賴轉輕,大清後宮並不再需要一位博爾濟吉特氏女主。而滿八旗中的貴族女子中,有誰還能比過東珠的尊貴呢,開國五大臣與開國之君長公主的後裔,一人系正黃、鑲黃兩旗,進而影響整個八旗勛貴。

況且,就算不論出身,單就成功化解此次察哈爾叛亂的救駕之功,放眼整個後宮,亦是無人能敵。

所以,東珠成為繼後,看似是康熙和孝莊的選擇,實則,是時勢的選擇。

“這也沒什麼稀罕,一個位子而已,就像你在太醫院的差事。”東珠面上淡淡的。

“我雖不慕仕途官位,但坐瞭這個位子,能讓我更便捷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自然還是要感謝這個位子的。”

孫之鼎想瞭想,又補上一句:“在無視和輕蔑這個位子之前,是不是可以想一想,這個位子能幫你做一些之前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東珠心中一動,之前不能做的事?當下便有瞭主意。

盞茶之後,東珠來到瞭咸安宮中,當她避開眾人獨自進入內殿的時候,一下子愣住瞭。

坐在炕上,面露期盼朝她笑的貴太妃,全無往日瘋癲形象,卻也沒有穿著華服裝飾隆重,而是穿瞭一件極素樸的蒙古袍子,頭發也梳得像個少女。

“我知道,你會來看我最後一面的。”貴太妃朝東珠伸出瞭手,在那素樸的袍口下面,隱約看到猙獰的傷口。東珠的心跳得極為厲害。宮中歷練數年,饒她能慧眼看穿康熙與孝莊,卻終究沒有看透面前這位貴太妃。

察哈爾叛亂的覆滅,康熙以凌厲之勢處決瞭一幹人等,這其中就包括貴太妃在世上唯一的也是兩個兒子中的最後一個——察哈爾親王阿佈奈。

那是她在失去博果爾之後,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更是這些年精心佈局所圖的將來。可如今,全都沒瞭。所以,不管康熙和孝莊是不是以共犯的名義處決她,驕傲的她都不會再存生念。

也正因為此,東珠出冷宮後作為準皇後行使的第一個特權,就是來看她。

東珠原以為這位驕傲的懿靖貴太妃會滿身華服、尊貴體面地告別於世。

卻沒想,此時的娜木鐘隻是返璞歸真,以最初的面目,來結束此生。

當東珠看到她袍下手臂上重重疊疊的傷口時,她似乎能夠理解瞭,於是她握住瞭貴太妃的手,坐在炕桌的另一側。

“你是聰明人,我的心思和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貴太妃看著東珠,此時的貴太妃面色極為平靜,沒有瞭往日的怨毒與戾氣,平和起來像極瞭尋常老婦。

東珠點瞭點頭。

貴太妃從爐上拿起茶壺,倒瞭一碗奶茶,放在面前聞瞭聞:“好香啊,跟兒時在阿霸垓的味道一模一樣。”說罷,便將茶碗遞給東珠。

東珠接過來什麼都沒說,就喝瞭。

貴太妃盯著東珠,突然便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之後,眼中已然有瞭濕意:“你是腦子糊塗瞭,還是膽子太大,居然真敢喝!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知道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你壞瞭我的大事,害死瞭我的兒子、我的族人,令我滿盤皆輸,你居然還敢喝我拿給你的茶?”

東珠將茶喝盡,放下碗,掏出帕子抹瞭抹嘴角:“縱是死在你手上,也是今生債今生結。既全瞭你的心,我亦無憾無愧瞭。”

“你這個孩子,這氣度,這心思,倒真是——可惜瞭,終究是可惜瞭。”貴太妃深深吸瞭口氣,“不過你放心,這茶裡沒毒,我不會害你的,隻因我明白你終究是善良的。你得瞭信後找的是安親王,而不是孝莊,便是想替我遮掩,救我一命。可是傻丫頭,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兩全之法,你選擇讓康熙和孝莊活,那我以及我背後所有的人,就得死——”

室內死一般寧靜。

兩人皆是無言。

茶壺冒著熱氣,咕嘟咕嘟地響著,奶茶味香甜膩人。

兩人心中都是無限悵然。

“都過去瞭。此生的冤與恨、不平與委屈,終將會過去。”東珠看向貴太妃,“你為瞭博果爾,沒有一天快活過,每一天都在仇恨與算計中度過,最終搭上瞭一切。而那個人,當初種種,何嘗不是為瞭保全自己的兒子,可恨亦可憐。這麼多年,我猜她也是寢食難安、日夜不寧。所以,宮闈之爭,向來沒有真正的贏者。就算贏瞭場面,也終將輸瞭人心與時光。”

貴太妃深深吸瞭口氣,隨即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我之所以這樣心平氣和地面對你,是因為我沒有輸給佈木佈泰,而是輸給瞭你——鈕祜祿•東珠。所以,我敗我死,我亦欣然。隻是日後,你便成瞭我,而下一個輸的,則是她。”

“我不會成為你的。”東珠神色堅定。

貴太妃笑瞭,從炕桌上拿起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遞給東珠:“看看吧,看過之後,你便不會這樣說瞭。”

東珠接過盒子,打開後隻看瞭一眼,便將盒子緊緊扣上瞭。

隨即,心思全亂。

以至於後來,貴太妃所說的種種,她似乎聽清瞭,又像一場夢,全是夢語,一點不能作數。

半個時辰之後,東珠離開咸安宮,手心裡全都是汗,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絕望,自貴太妃口中說出的種種醜惡與秘密,已經將她牢牢地縛住,她再也無從掙脫。

僅憑東珠是貴太妃生前所見的最後一人,這一點,就已在風暴之中。正如貴太妃所言,東珠必將成為下一個貴太妃,否則,若不贏,便是以死退場。

當日,懿靖貴太妃娜木鐘,這個傳奇而尊貴的女人,“病逝”於咸安宮中。對於她的死因以及生前身後事,清史記載極簡。

她出生於阿霸垓蒙古,是郡王額齊格諾顏的女兒,姿容尚佳,在草原上度過瞭自己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在十來歲的年紀時,嫁給漠南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為正室大福晉,統管阿紇土門萬戶斡耳朵。那時的她,地位顯赫,生活尊寵。

天聰八年,林丹汗過世,她於次年生下林丹汗的遺腹子,即後來的察哈爾親王阿佈奈。

作為戰敗方林丹汗的遺孀,彼此的囊囊太後,即便在歸順後金時,仍然是尊貴無比的,帶領著林丹汗另外四位遺孀、妹妹以及數千戶部眾和傳國玉璽,來到盛京。

即便是大清的天子,皇太極也要另眼相看,尊其為西宮貴妃,位次僅在皇後哲哲、宸妃海蘭珠之後,卻高於更早入宮的佈木佈泰等人。

隨後,娜木鐘又先後為皇太極誕育瞭皇十一女和皇十一子,也就是日後的固倫端順長公主和襄親王博果爾。可見,這一時期在大清後宮中,除瞭尊貴的地位、皇室的禮遇,她還得到瞭皇太極的寵愛。

有勢力,又得皇寵,原本在後宮中會是眾人的靶子,可她卻能在一次一次的殺戮與黨爭中獨善其身,保全瞭自己尊貴的地位和一雙兒女的無恙,的確是個奇跡。

如果沒有博果爾福晉烏雲珠和福臨的畸戀,博果爾沒有意外身故,懿靖大貴妃娜木鐘的一生,應當是安樂而圓滿的。

可卻偏偏因為這樣的變故,讓一切都走瞭樣。

自博果爾死後到如今,整整十八年,而這十八年,於清史中卻未見一字。

最後一筆,便是卒於康熙十三年,其梓宮送盛京火化,歸葬昭陵貴妃園寢。

慈寧宮,鮮見的景致。

孝莊既沒有禮佛也沒有煮茶,而是坐在梳妝臺前理妝,妝臺上擺著幾個精致的小盒子,蘇麻喇姑將它們逐一打開,遞給孝莊試用。

孝莊拿起一盒香粉聞瞭聞,微微點頭,心情與面色都甚好。

“如今後宮之中總算安定瞭,再沒有人暗中作亂,給太皇太後添堵瞭。”蘇麻喇姑將一個盒子內的膏體挖瞭出來放在手心裡化開,又塗在瞭孝莊的手上,“如今是可以騰出工夫來好好保養瞭。”

孝莊淡然一笑:“這麼些年,哀傢容著娜木鐘在咸安宮裡裝瘋賣傻,不是哀傢看不明白,而是哀傢不想下狠手除瞭她。畢竟同為人母,這喪子之痛,哀傢明白。這次的事,有驚無險,歷練瞭皇上,還讓咱們蒙古得到瞭意外的收獲,也不算壞事。你交代下去,後事,給她體面地辦瞭吧。”

蘇麻喇姑立即稱是,隨即又有些感慨:“傢有千口,主事一人,外人都以為太皇太後凌厲果決,遇事殺伐,卻哪裡知道其實您是最心軟的。往昔,對人對事,嚴寬如何,其實都是為瞭皇上,為瞭大清啊。”

孝莊神色間也閃過一絲悵然,還有說不清的愁思:“好在普天之下,還有一個你,是懂我的。我這一輩子,都記得我額吉交代我的,說軟話,辦硬事。寥寥六個字,卻藏著人世間最大的智慧,教會我什麼時候忍,什麼時候狠,對誰忍又對誰狠。這才讓我有驚無險歷經三朝,走到如今這一步。蘇麻,說句實在話,今時今日,哀傢這個太皇太後,面目可還能看?”

蘇麻喇姑有些意外,仔細端詳著孝莊,雖然一頭秀發早已有瞭銀色,雖然面容也不似年輕時那般白皙水嫩,但終究保養得當儀容秀美,故孝莊有此一問,著實讓她有些難以琢磨。

孝莊苦澀一笑,拉著蘇麻的手拍瞭拍:“傻姐姐,哀傢是覺得,經歷瞭那麼多事,也做瞭那麼多事,有時候照鏡子,真覺得自己面目著實可憎、可厭,所以向來都不願意照鏡子,不想看自己這張臉。”

蘇麻喇姑朝鏡頭望去,鏡中除瞭孝莊,仿佛又閃現過許多人——太宗皇帝皇太極、宸妃海蘭珠、元後哲哲、海蘭珠的兒子八阿哥,當然還有先帝世祖皇帝福臨和他的寵妃烏雲珠以及他們的四阿哥。

蘇麻喇姑不由得打瞭個冷戰,瑟瑟地不知如何接語。

孝莊卻已然調整好情緒,自嘲地笑瞭:“我真是老瞭,凈說些有的沒的,今兒你拿的這些東西真是不錯,膏體細膩,香氣也不錯,不像是宮中配的,打哪兒來的?”

蘇麻喇姑自知孝莊這是岔開話題,趕緊打起精神笑吟吟地配合著:“這是惠貴人送來的,說是自己親手做的,讓太皇太後先用著,說等到禦花園中的桃花開瞭,再親手做瞭送來。”

孝莊含有深意地笑瞭:“那拉氏?大阿哥的親額娘?”

蘇麻喇姑點頭:“正是!”

孝莊眼波微動,心如明鏡:“康熙四年入宮的諸位秀女,傢世、才學、容貌個頂個都是出挑的,特別是這個那拉氏,偏偏還是個沉靜素樸的性子,居然能沉下心做這麼個費神的玩意兒,倒是難為她瞭。”

蘇麻喇姑見狀附和:“也難為她的一番孝心!”

孝莊搖頭:“她可不是孝敬我,她這是想為自己和大阿哥謀個前程。”

蘇麻喇姑神色一頓:“依太皇太後的意思,她送這些東西來示好,難不成想爭皇後之位?”

“怎麼不想?今時不同往日,她哥哥明珠在朝堂上越來越受皇帝看重,還娶瞭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再說瞭,往祖上倒,他們葉赫那拉氏,從太祖朝就出瞭多少妃子,連太宗皇帝的生母都是他們傢的,雖說在先帝這朝有些沒落瞭,可如今又崛起瞭。”孝莊把玩著手上的胭脂盒子,“不過,這個那拉氏到底淺見,憑幾盒胭脂就想謀一個皇後之位,總歸是忒小氣瞭。”

蘇麻喇姑當下便明白瞭孝莊的意思:“奴才明白瞭,日後這些東西,任她再怎麼央給,奴才都不能再收瞭。”

孝莊搖瞭搖頭:“你錯瞭,不僅要收,還得給回禮。”

蘇麻喇姑一臉莫名其妙:“不是已經定瞭皇後人選嗎?”

孝莊眉頭微皺:“東珠德才兼備,有氣量,有擔當,的確當得這個皇後。隻是她心胸雖大,卻沒有皇上。為人雖剛正,卻不懂迂回。她與皇上,能不能走到頭,哀傢拿不準。這二人,終究是怨偶還是佳偶,也是未知。所以,不僅是那拉氏,就是仁妃和那些新晉位的嬪妾們,示好與恩寵,都是必要的平衡和鋪墊。”

此時的孝莊,雖然是坐在妝臺之前,擺弄著脂粉香膏,卻仍然難改往昔殺伐果決的如鈞氣勢。似乎,她生來就是大清後宮的絕對女主,任何時候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