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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蓑煙雨任平生

乾清宮,殿前空場內極為罕見地架起火堆,火堆上放著一口大鍋,鍋內沸水洋溢。

李進朝拿著一個巨大的炒勺走到鍋邊,不斷地翻炒著鍋內的東西。康熙、費揚古、明珠、曹寅四人正圍著火堆目不轉睛地緊盯鍋內。

隨著李進朝的翻炒,鍋內的銅錢隱約可見。

康熙等四人隻是靜靜地看著李進朝翻炒銅錢,四個人一句話都沒有,火光印在四個人臉上,四人都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嚴峻表情。

突然,宮門處,顧問行帶著一個太監背著一袋子銅錢急匆匆地走到康熙身邊。

顧問行一臉尷尬:“萬歲爺,這些個大錢……奴才沒換出去,他們說是假錢……”

康熙依舊緊盯面前的大鍋,神色冷峻地打斷顧問行:“朕知道瞭。”

顧問行神情復雜,面色變又變,想說什麼卻最終忍下。自己這趟出宮,算是見識瞭天子腳下這些錢莊老板的嘴臉,也才知道,這世上不僅有假錢,還有專門做假錢買賣的營生,自己帶去的一口袋錢幣被認定為假,不能按規制兌換成銀子,卻可以以數十倍的差價兌換成真幣。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一想便明白,怪不得手下的小太監們總嚷嚷著傢裡少吃短穿、用度不夠,真錢假錢鬧成這樣,世道眼瞅著就要亂瞭。

康熙的心情糟糕透瞭,這假錢之事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自己真正主宰朝綱以後來才出,到底是自己後知後覺,還是有人專門挑瞭這個時候來攪局呢?

費揚古看瞭一眼顧問行:“都倒進去吧。”

顧問行聽罷,看向旁邊的大鍋,明顯愣怔瞭一下,又看向康熙。

康熙沉著臉點瞭點頭。顧問行面色微苦,隻得將背上的口袋放下,將銅錢順著鍋邊都倒入瞭鍋內。

明珠與曹寅面上都是一模一樣的憂慮,唯費揚古情緒平緩,調子淡淡:“用久瞭的大錢上面都有一層繡,水煮不掉。而新制的假錢為瞭仿得更像一些,會人為在上面做上銹跡,水煮就掉。所以真錢水煮不會變色,而假錢一煮銹跡掉瞭就會變得更亮瞭。”

李進朝拿著超大號漏勺將鍋內的銅錢都撈瞭出來散著,晾在地上。

眾人引頸看向晾著的銅錢。

明珠驚呼:“變色瞭!全都變色瞭!”

康熙面色更沉。

曹寅拿出手巾緩緩蹲下,墊著手巾拿起一枚銅錢,面色沉痛:“銹跡也沒瞭。”

眾人神色復雜的看向康熙。

康熙面色沉靜,冷冷地盯著地上的銅錢,突然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走瞭出去,顧問行趕緊跟上康熙。

剩下在場眾人都看向瞭費揚古,費揚古面色如常:“勞煩李公公,待這些錢涼瞭,先收起來鎖回四執庫吧。”

說完,費揚古也走瞭,曹寅與明珠對視一眼,皆是一臉沉重。

深夜,乾清宮內隻留瞭一盞小燈,康熙和衣坐在龍案後,雙手交握放在龍案上,沉思著,旁邊顧問行一臉擔憂地站著。

“事已至此,亂象就在眼前,皇上辦與不辦,是姑息放任還是抽刀斷水、火中取栗,就看皇上如何取舍瞭”

費揚古的話在耳邊反反復復回響著,康熙的情緒已從最初的心煩意亂調整為果斷絕決,不管這件事背後是誰在搗鬼,也不管牽扯多少人,康熙都已決定從速、從嚴查辦。於是,他開口吩咐:“顧問行!”

顧問行趕緊上前兩步:“奴才在!”

康熙面色堅定:“你去,找人把費揚古給朕宣來!”

顧問行不免詫異:“皇上,已經是寅時瞭。”

康熙沉著臉一言不發,顧問行隻得匆匆走瞭出去。不多時,費揚古入內,康熙將心中打算與各種猜忌和盤托出。

費揚古心中暗沉:“皇上是懷疑安親王?可這內務府,除瞭安親王,還有——”

康熙擺瞭擺手打斷費揚古:“朕知道,安親王素有賢名,你與他也相交頗深,原本以他的人品,朕覺得倒還不至於,畢竟不管是鰲拜專權之期,還是鰲拜死後諸王亂勢,安親王一向獨善其身,朕也不信他是這等奸邪之輩,可這內務府畢竟是他掌管的。”

費揚古神色復雜,康熙有這樣的猜度,站在安親王摯友的角度,費揚古實在替安親王不值。

見費揚古沉思不語,康熙又道:“朕向來是不當傢不知柴米貴,你可知僅是朕親政至今,宮裡省下的銀子就達百萬兩,可見內務府若在各項開支上稍稍動些手腳,這銀子可就是大把大把的瞭。所以朕想,會不會是現如今皇後管得太細,水至清則無魚,斷瞭某些人的財路,所以他們才反過來……”

費揚古暫且壓下心中不快,淡淡回道:“茲事體大,在無鐵證之前,皇上還是暫且不要有所指向才好,以免傷瞭忠臣之心,為小人取利。”

康熙點頭:“這是自然,朕猜度著,興許是底下人暗動手腳,安親王未必知情,可若是這樣也是不妥。朕把這麼大的傢業都交給安親王打理,若安親王用人不當,不能幫朕理好這個傢,那後果就不隻是今日的損失瞭。”

費揚古抬頭鄭重地看著康熙:“微臣覺得皇上把這件事情想簡單瞭。皇上不覺得這假錢不僅僅是宮中有,宮外其實更多!!”

康熙驚愕:“宮外更多?什麼意思?”

費揚古神色淡然:“顧總管的錢才拿出來,錢莊老板就立即識破,顯然,此事已常見。”

康熙大驚忙看向站立一旁的顧問行,顧問行果然苦著臉點瞭點頭,康熙倒吸一口氣涼氣,隻覺得心神俱亂。

費揚古又道:“若隻是內務府偷梁換柱尚不可怕,怕的是有人鑄造假幣擾亂經濟,那動搖的就是皇上的江山瞭。”

康熙眼波如劍:“鑄造假幣,何人敢如此大膽?”

費揚古坦然回道:“此事,別說安親王,就是當年鰲拜專權之時要想獨自為之,也難一手遮天,恐怕此間盤根錯雜,皇上定要審慎處之。”

康熙點點頭:“你說得對,是朕想簡單瞭,朕一定要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費揚古又補上一句:“皇上,此事關乎國本,牽一發而動全身,微臣擔心,查出來,這結果——”

康熙面色一凜:“朕知道你的意思,不管是宗親還是權貴,也不管是一人還是一群人,既然他們膽敢鑄造假幣,動搖我大清國本,不論首從,皆是死罪,朕絕不輕縱,更不會姑息。”

康熙,一臉鄭重,意氣風發。

隔日,京西某酒館內。

康熙與費揚古皆是一身便裝,兩人正坐在一起喝酒。

康熙端著酒杯,並不急著喝酒,眼睛暗暗打量周邊:“為什麼不直接到寶福局查,卻拉我來此喝酒?”

費揚古面色一頓,回想起東珠的話。

“此事要想查到源頭,其實不難,細想想,無論真幣、假幣都得靠匠人來造,隻要找到匠人就找到造假的源頭瞭,至於如何找到匠人,你自是清楚的。”

費揚古收回思緒,神色淡淡回復康熙:“這裡比直接去寶福局更容易查到源頭。”

康熙一臉疑惑地看著四周,卻無任何發現。

費揚古壓低聲音:“來瞭!”

康熙急忙順著費揚古的目光看去,幾個穿著明顯比旁人少的壯漢進入酒館,直接坐在瞭康熙旁邊桌。其中一人一身肥膘,另一人剔著烏青的光頭。幾人剛一落座,店小二就熟練地端上瞭酒水菜肴,顯然是常客。

肥膘拍瞭拍身旁之人,大大咧咧地問道:“哎!老鐵頭,上半年的活兒這個月就該結瞭,完瞭你是傢去呢?還是再打點零工去?”

被喚老鐵頭的漢子咂摸一口酒,笑著回道:“瞧你這話問的,你還不知道嗎,咱們如今去哪兒不去哪兒的,哪由得瞭自己啊!”

肥膘嘿嘿一樂:“也是!這說起來啊,給紅房子裡的那位幹活,還真不如去小黑屋幹活好,小黑屋雖說累點、苦點,半年的活兒兩個月就得趕出來,但是工錢給的是三四倍之多啊。”

老鐵頭一口喝幹碗裡的酒:“這都是拿命換錢,有啥好壞的,給錢,俺啥事都幹。”

肥膘夾瞭一塊子豬頭肉蘸著醬醋蒜汁吧唧吧唧地嚼瞭,而後又接語:“這小黑屋的主人也是鬼得很,每次皇傢的活剛幹完,他不知怎的就知道瞭,大半夜的突然把哥兒幾個拐走,蒙著眼睛帶到小黑屋,那小黑屋也鬼得很,不刮風,不下雨,連點別的聲響都聽不到,第一次去給俺差點嚇尿瞭,以為誰要綁票俺呢。”

老鐵頭笑瞭,又給肥膘倒滿瞭酒:“綁你作甚?剮瞭你一身肥膘賣肉啊,怕是還沒有這盤子裡的味道好呢!!”

其他人一聽哈哈大笑,肥膘罵瞭句臟話,隨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再搭話。

康熙聽到此處面色雲裡霧裡,顯然不得其解,便把目光遺憾看向費揚古。不料費揚古已經起身,朝外走去。

康熙神色意外,趕緊跟上。

出瞭門,走至街口,康熙忍不住開口:“哎,這事情還沒弄清楚,怎麼就走瞭?”

費揚古看著一臉懵怔的康熙,神色淡然:“剛才咱們去的酒館是離寶福局最近的酒館,寶福局的鑄幣工人們放工後一般都會去喝上兩杯。剛才那幾個人剛一進來,還沒說話,店小二就送上瞭酒菜,說明他們是常客。你再看他們的穿著,明顯比常人要少,是因為鑄幣的時候爐溫高,太熱,自然就穿得少瞭,所以那幾個人就是既造真幣又鑄假幣的匠人瞭。”

康熙回想著剛才幾人的對話,依舊有些不明就裡:“哦,原來他們就是寶福局的匠人,可是他們說的都像江湖黑話,完全聽不明白啊。”

費揚古:“這有何難,你沒聽他們說紅房子和小黑屋嗎?這紅房子自然就是指宮中,因為宮墻是紅色的,所以便這麼稱呼。那小黑屋,自然就是造假錢的黑窩點。”

康熙恍然明白過來,極為認同地點點頭:“所以,這些匠人上半年給朕鑄真幣,下半年就去小黑屋鑄假幣瞭——怪不得他們說在夜裡被拐走,蒙著眼,又去瞭個密不透風沒聲響的地方。可若是如此,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小黑屋在哪兒,咱們怎麼查啊?不如,朕下一道旨意把這些人抓起來慢慢審,不信審不出來個所以然!”

費揚古眉頭微擰,趕緊阻止:“萬萬不可,千萬別打草驚蛇!既然匠人這裡暫時無解,那就想想原料的問題吧。”

康熙恍然所悟:“你是說寶福局和銅礦的往來賬目?對啊,這些礦都是朝廷督辦的,一筆一筆都有記載,查查就清楚瞭。”

費揚古點頭確認。

看著費揚古,康熙笑道:“看你平時不聲不響的,遇到事情卻如此睿智,真是難得的人才!”

費揚古心中一動,暗道,這也並非是我之睿智,慧在東珠。

想到此,費揚古淡淡地笑笑,轉而看向街頭周邊的小攤販,神色間充滿期待:“費揚古能得伴聖駕,自然要為聖上殫精竭慮,如此方能不負百姓所托。”

康熙贊賞地看著費揚古點瞭點頭,又在其肩膀上輕砸瞭一拳:“好樣的!”

費揚古卻有些隱隱的不安和受之有愧。

咸安宮中。

貴太妃一邊煮著奶茶,一邊聽著昴格爾的匯報。

昴格爾:“主子,皇上身邊的費揚古可是個極聰明的主兒,現在由他幫襯著皇上查辦此案,照這樣下去,小黑屋的事必定要漏,主子是否要通知他們立即轉移。”

貴太妃淡然一笑:“沒這個必要。”

昴格爾神色微驚:“那就等著他們去查抄?那我們——”

貴太妃眼波凌厲,狠狠瞪瞭一眼昴格爾:“我們?此事與我們何幹?”

昴格爾立時愣住:“這……若是小黑屋被查抄,那傢的店主說不定會將事情供出來,那我們……”

貴太妃冷笑:“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事隻有爆出來,後面的事情才好辦。”

昴格爾面色忽明忽暗,似懂非懂。

深夜,乾清宮內燭火通明,康熙和明珠面對面地坐在案幾旁,面對著中間小山般的賬本一本本地查著。

康熙面色越發陰沉:“這些賬冊越看,越讓朕覺得觸目驚心,原來在輔臣主政期間,每年的鑄幣量都在增加,朕聽湯瑪法講過,超發貨幣隻會令國傢經濟越發蕭條,前明的覆滅與此就不無關系,前人之鑒就在眼前,這些人卻視而不見,真是誤國之奸佞。”

明珠點頭附和:“朝廷超發錢幣原本就讓經濟蕭條瞭,再加上大量的假幣,眼下的局勢真是萬分艱難瞭。”

康熙面露狠色:“所以,務必要及早揪出幕後黑手。”

這時,曹寅又搬來一摞兒賬本放到中間:“皇上,這是最後的賬目瞭。臣派人暗中細細搜過瞭,寶福局裡確實沒有藏起來的賬本。”

康熙看向曹寅:“行瞭,辛苦你瞭,下去歇息吧。”

曹寅稱是退下,屋內就剩康熙和明珠,兩人安靜地查賬,屋內隻有安靜的翻賬本聲。

“皇上,這本賬冊有問題!”明珠跟前平行攤開三個賬本,明珠指著最後一本賬本給康熙看,“皇上,您看這個地方,同樣是開采瞭六千斤原礦,這兩傢提煉後都是耗損瞭五百斤,而這傢卻足足耗損瞭一千五百斤。這多出來的一千斤到底是耗損瞭呢,還是另有用處呢?”

康熙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賬本上的數目。

明珠又翻瞭最後一份賬本幾頁:“還有這部分,這裡預留瞭兩千斤的精銅,說是日後鑄造祭器所用,可是翻遍賬本,也沒有這部分精銅的去處。”

康熙大驚,拿起賬本放到眼前細細查看。

安親王府,花園內設宴桌,嶽樂與費揚古對坐飲酒。

嶽樂端詳著費揚古,頗有些不解:“如今你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怎麼還有閑暇到我這裡喝酒看花,不去找小黑屋瞭嗎?”

費揚古啞然:“找?沒有頭緒大海撈針,再找個三年五載怕是也難。”

嶽樂看著費揚古,神色越發疑惑:“難不成你已經有頭緒瞭?你知道鑄假錢的地方在哪兒啦?怎麼發現的?本王可是冥思苦想瞭一晚上,都沒想明白。”

費揚古對上嶽樂的眼眸:“鑄幣的工人說小黑屋裡無風無雨無聲響,王爺隻管想想什麼地方又黑又安靜又無風雨?”

嶽樂一臉茫然地搖瞭搖頭:“本王想來想去,除瞭紫禁城的地下冰窖,再沒其他地方瞭,可若是在冰窖裡煉銀子,那冰肯定就存不住瞭,所以沒可能是在那兒啊。”

費揚古喝瞭杯中之酒,越發淡然:“自然不會是在冰窖,但地下二字,你算是猜對瞭。”

嶽樂眉頭一緊:“可那也不能滿京城地挖地吧!”

費揚古笑瞭:“王爺一向睿智,這會兒怎麼懵怔瞭。你且想想,要將幾十名匠人偷偷運到鑄幣廠,關起來三五個月,還要人不知鬼不覺得,雖說難辦倒也不是辦不到。隻是,這鑄幣的原料若想偷偷運到鑄幣廠,可就沒那麼簡單瞭。鑄幣這項作業,可是日日都要有原料進,廢料出的,這一來一回,要掩人耳目就得用些遮掩的生意瞭。而這種偽裝的生意,其實很好識破。所以,我已經叫人去查瞭,我們在此靜候消息便是。”

嶽樂盯著費揚古,嘆瞭口氣:“我素知你的心性與志向,也知道當年,太皇太後對你一傢做得太過絕決。其實以你們姐弟的才華,一為先帝賢後,一為當朝輔政,於國於君都是幸事。隻可惜——令姐早逝,你父母雙亡,闔族僅你一人支撐門面,空有一腔才華卻總被人欺,直到如今方才展眉。你就不怨嗎?”

嶽樂的話正中費揚古要害,能不怨嗎?從小到大,所有的遭遇、所有的委屈,早已深植骨血,怎可輕易撂開?

然而,他終究不是那等隻圖自己一時之快的率性之人。

於是,他自嘲地笑笑:“凡事順緣,不可強求,更不可逆勢。對皇傢,我的確有怨有恨,可是這些年冷眼觀之,這位君上雖是年少,卻也有為民為國之心,那我何不順勢利導?隻要能惠澤國民,又何必為瞭一己私利,搞得血雨腥風、天下大亂呢。”

費揚古這番話,嶽樂深以為然,他神色凝重,點頭附和:“是啊,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縱使人人都忘瞭來路,棄瞭初心,你我卻不能亂瞭去向。”

事態皆如費揚古所料,很快消息即被查實,並被送入乾清宮中。

看著密報,康熙神色凝重,明珠更是一臉忐忑地看著曹寅:“不會是弄錯瞭吧?”

曹寅老實回奏:“費揚古送來的消息就是此處,臣也派人細細核查過瞭,東花市這傢食鋪的確古怪,日日都有蒙古馬隊送奶茶和奶磚過來,賣出去的卻並不多,但還是日日進貨,蹊蹺得很。而且派出的人回稟,說這鋪子的後院總有黑漆漆的臟水排出,裡面還有些碎屑。”

明珠神色閃爍,不太敢看康熙的神色:“那就對上瞭,可這傢鋪子的主人——曹大人,你可要再三核對清楚才好。”

曹寅低下瞭頭,並不敢卻看天子的神情,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是為難:“雖然倒瞭好幾道手續,但還是查瞭出來,這傢店幕後的主人的確就是吉阿鬱錫。”

此語一出,殿內立時一片死寂。

康熙不語,但呼吸聲明顯加重。

半晌之後,明珠奓著膽子打破僵局:“若真是如此,那可就遭瞭,這位可是慧貴妃的阿瑪,太皇太後的堂弟,這——不好辦啊。”

康熙面色陰鬱,一拳重砸於案:“沒什麼不好辦的,叫費揚古帶人。呃,不,叫安親王帶人,立時查抄此處!”

曹寅稱是退下,明珠面色明暗不定,口中稱著皇上英明,心裡已經樂開瞭花。這樣一來,宮中炙手可熱的慧貴妃說話間就要倒臺瞭,而自己的堂妹——那位有著大阿哥傍身的惠貴人,前程無量啊。

當夜,東花市一傢食鋪門口依然車馬如龍,卻在頃刻間被安親王帶著兵士們包圍瞭起來。一時間火把的光將周圍都照亮瞭,一時間食鋪內人聲喧囂,短兵交接。

慈寧宮暖閣內,孝莊坐在炕上品著茶。

蒙古科爾沁三等公吉阿鬱錫站在下首正義憤填膺地沖孝莊囔囔:“憑什麼啊?憑什麼抓我,憑什麼抓我女兒,憑什麼啊?皇上親政後,為什麼不封賞我們科爾沁?為什麼不管我們的死活?為什麼不給我們蒙古的王公劃封地?憑什麼我們烏蘭進宮後不能當皇後?要當個破妃子?憑什麼啊?”

孝莊臉色微變,將手上的茶盅重重地放到炕幾上:“吉阿鬱錫,你打一進慈寧宮的門,張口就問瞭這許多的憑什麼、為什麼,句句都是皇傢欠你的。可你仔細想想,皇傢真的欠你嗎?”

吉阿鬱錫愣瞭一下,正要繼續辯解。

孝莊打斷吉阿鬱錫:“我們科爾沁人,生在草原長在草原,日日向蒼天期盼風調雨順,水草肥美,以養育我們的族人和牛羊。我們雙手向上,向天要,向地要,但從不伸手向人要。今兒個你伸手向皇傢要,就是丟祖宗的臉面。”

吉阿鬱錫一臉不服氣:“那不是——”

孝莊:“吉阿鬱錫你得清楚,這世上,你能要來的便是你的天命所在。你不能要來的,強要,便是你的禍事所在!你現在闖下這天大的禍事,哀傢也幫不瞭你,你還是想辦法自己圓回去吧!”

孝莊說罷,便站起身,朝蘇麻喇姑使瞭個眼色:“蘇麻,扶哀傢去佛堂吧。”

蘇麻喇姑會意,立即上前扶著孝莊向外走去。

吉阿鬱錫急眼瞭:“太皇太後,不是,堂姐,我的親姐姐——”

蘇麻喇姑扶著孝莊漸漸走遠。

半晌之後,自覺無趣的吉阿鬱錫隻得垂頭喪氣地走出慈寧宮,誰料,才出宮門便立即被兩旁的兵士押住瞭。

乾清宮,康熙坐在龍座上。

吉阿鬱錫被綁著站在禦座下面,才一張口,就撲通一聲先給康熙跪下瞭:“大侄孫啊!啊不,皇上啊!這回這事確實是我錯瞭,可是皇上您也不能光看我偷著鑄錢瞭,你得看看我的難處啊!!”

康熙挑眉冷冷地看著吉阿鬱錫。

吉阿鬱錫滿腹委屈一臉苦楚:“我們科爾沁世代和大清皇室聯姻,從太祖朝算起,我們科爾沁已經出過三代皇後、數十位妃子瞭,光是準備這些後妃的嫁妝,也夠我們科爾沁受的瞭。這大清建國,你們滿人是越來越富,我們科爾沁除瞭血淚可是啥好處都沒撈到,就守著那麼一片草場過日子,這,這日子就過得太緊巴瞭。所以,所以我才想著趁著宮裡有人,撈點好處,好撐著咱科爾沁的臉面啊。皇上,我也很難啊!”

康熙冷冷一笑,順手甩出一本賬本到吉阿鬱錫面前:“這賬本上的吳三桂是怎麼回事?”

吉阿鬱錫一驚,眼珠一轉,隨即鎮定下來:“皇上,你知道現在這生意多難做嗎?科爾沁人多開銷大,所以我就把這小生意稍微擴瞭擴。但是皇上我跟您保證,我賣給吳三桂的假錢,是假得不能再假瞭,裡頭是連點銀星子都看不到的。而且您看,我賣給他,賺瞭他的錢,養活瞭我草原的人,還省瞭朝廷的開支,萬一他日後不聽話,我草原上的巴圖魯再去打他,一舉多得!”

康熙無奈地笑瞭:“這麼說,你還挺替朕著想的瞭?”

吉阿鬱錫忙不迭地回應:“是,是,分內之事!”

康熙暴怒:“你以為吳三桂要得是你的假錢?他是拿著你的假錢煉出精銅造兵器!朕原本一早就封瞭他的路,讓他無礦可用。好嘛,你還給他精銅!”

吉阿鬱錫傻眼瞭:“不是,皇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拿錢幹這個啊!皇上饒命啊!”

康熙眉頭緊蹙,聲音也有些激動起來:“吉阿鬱錫,朕沒法兒饒你,這不是傢事,傢事朕由著你,最多朕吃點虧,但這是國事,是動搖國本的大事,你不得不死!”

吉阿鬱錫:“皇上、皇上,我錯瞭,再不敢瞭!”

康熙不想再說,一臉果決地吩咐:“來人,送去宗人府。”

曹寅帶人上來,押著吉阿鬱錫出去瞭。

空蕩蕩的乾清宮內,康熙坐在龍座上神色疲憊。

冷宮,東珠正在與寧香下棋。

聽到此處,東珠手上的棋子掉在棋盤上,面色驚變:“你這消息準嗎?吉阿鬱錫暗鑄假幣,造假的金、銀錠子,還把這些假東西倒騰給吳三桂瞭?”

寧香點瞭點頭:“自是沒錯的,這些天,宮裡宮外鬧得驚天動地,人人皆知,自是千真萬確。”

東珠心中暗沉,喃喃低語:“這可難為皇上瞭,查來查去,查到自傢親戚頭上!”

“是啊,聽說滿朝的文武都逼著皇上殺瞭吉阿鬱錫!可是,主子,你說可能嗎?別說太皇太後會阻攔,就算真殺瞭,那蒙古還不得鬧起來。”寧香一臉天真。

東珠愁眉緊蹙,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妥,仿佛這個案子並非隻有表象的這般,仿佛是有人故意設局,要讓康熙陷入如此兩難之境,可到底是誰呢,所圖又是如何?

慈寧宮佛堂,孝莊虔誠地跪在佛龕前,雙手合十,默念佛號。

蘇麻喇姑自外面入內,看到孝莊正在念佛,便也跟著跪瞭下來。

孝莊意識到便停瞭下來,鄭重地對著佛像拜瞭三拜:“願以此功德回向給已逝的眷屬,讓他早日離苦得樂,早得解脫,阿彌陀佛。”

蘇麻喇姑跟著拜瞭三拜,隨即上前一步,將孝莊扶起:“能讓太皇太後親自做功德回向,吉阿鬱錫,應可安息瞭。”

孝莊嘆瞭口氣:“他能安息,那科爾沁和蒙古四十九旗,能安息嗎?”

蘇麻喇姑立即怔住,孝莊再次嘆息,頗為無奈地擺瞭擺手。蘇麻喇姑扶著孝莊,兩人走出佛堂,來到相隔的寢殿內,蘇麻喇姑扶孝莊坐下,侍女素言、素問適時奉上茶點。

孝莊喝瞭一口茶,又嘆瞭口氣:“今兒的事,皇帝這邊是逞瞭龍威,痛快高興,隻怕外面那些老臣並未拍手稱快吧。”

蘇麻喇姑點瞭點頭:“太皇太後料得真真的,鰲拜黨留下的那幾位就不必說瞭,單說一向跟咱們貼心的莊親王、顯親王、靖親王,還有平郡王、信郡王他們那頗有微詞,說皇上行事太——”

孝莊冷笑,仿佛已經聽到、看到那些人的議論與神情:“是說他手太黑、心太狠,太不留情面瞭,是吧?”

蘇麻喇姑坦白回復:“正是呢。不過太皇太後也不必憂心,這些人啊,當年先帝仁慈,他們呢就編排先帝軟弱,還說先帝毫無先祖雄風。當今皇上行事果斷雷厲,他們又說心狠,照這麼看,倒是天子難為瞭。”

“這也怪不得他們,身處龍位本來就像架在炙火上烤,那滋味自然不好受,越是如此,越不能行差半步。”孝莊口上說著,心下已是感同身受。

蘇麻喇姑連連點頭:“是啊,這次的事,從始至終,都是皇上自己獨斷的,這事先都沒和您商量商量,您這心裡會不會怪著皇上?”

“他不跟哀傢商量,許是不想讓哀傢為難,也有可能是不想受哀傢左右。但是他想錯瞭,哀傢不是尋常婦人,心眼沒那麼窄,不會因為吉阿鬱錫是哀傢的親戚就護短。但是,他吉阿鬱錫不是一個人,皇帝要想動他,總要想好瞭後面的路。所謂馭下之策,是既能打也得揉,如今是打也打瞭,可打完之後,得想著怎麼揉。那蒙古四十九旗的臉面,大清和蒙古幾十年來的交情,不能讓一個吉阿鬱錫給毀瞭啊。” 孝莊神色憂慮,面上一派躊躇之色。

蘇麻喇姑也是一臉黯然,嘆瞭口氣:“原以為皇上親瞭政,凡事就能順心些,沒想到還是得提心吊膽。”

孝莊一聲輕哼:“越是親瞭政,乾坤獨斷,越是危險。可惜啊,如今咱們的皇帝還沒悟到這點。對瞭,皇帝這會兒在做什麼。”

蘇麻喇姑看向孝莊:“皇上去見慧貴妃瞭。”

孝莊瞇起眼睛,細想瞭想,而後便以極低的聲音向蘇麻說道:“這丫頭若是聰明,希望能抓住這最後一線生機。”

蘇麻喇姑怔瞭怔,饒她跟在孝莊身邊一輩子,此刻對這句話卻也是參不透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