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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雨打梨花愁永晝

冷宮某殿,簡陋不堪,四面透風。

因在剪除鰲拜一黨的宮變中,統領蒙古騎兵立下不世之功的慧妃烏蘭,現已晉封為慧貴妃。

名頭雖顯赫尊貴,但到底年輕,在拿到貴妃冊寶的當日,烏蘭便帶著人急吼吼來到瞭冷宮,此時的她,正坐在椅子上陰毒地看著東珠。

東珠正被毛伊罕和另一個健碩的精奇嬤嬤反鉗著雙手用力往地上按去,東珠用力掙紮著。

東珠:“烏蘭,你要幹什麼?”

未等烏蘭發話,毛伊罕就狠狠踢瞭東珠膝部一腳,精奇嬤嬤順勢用力將東珠摁著跪在地上,東珠掙紮著抬起頭看向烏蘭。

烏蘭:“鈕祜祿•東珠,你可知罪?”

東珠輕哼一聲:“我有罪沒罪,自有皇上、皇後定奪,關你什麼事?快放開我!!”

烏蘭笑瞭:“關我什麼事?看到我的冠服瞭嗎?我如今是慧貴妃瞭,皇上信我,愛我,後宮之中,我說一不二。至於皇後,失子之後身心俱損,如今隻安心養病,足不出戶。整個宮中,妃嬪宮人、大小事務,都由本宮說瞭算,你明白嗎?”

東珠冷笑:“我明白,慧貴妃這是來耀武揚威瞭。想讓我臣服,好,我滿足你。”

說著,東珠低下自己的身子,原本已經曲膝跪地,此時便越發以頭觸地,拜行大禮。

九次觸地之後,東珠仰起頭看向烏蘭:“如此,你可滿意?”

烏蘭面色微變:“少來這套,現在裝乖,不嫌太晚瞭嗎?這九叩之禮,你算盡瞭。可本貴妃屈尊來此,並不是想白受你這幾個頭的!!”

“你還要怎樣?”東珠厲聲喝道。

烏蘭笑瞭笑:“宮中處處有規矩,你雖在冷宮,卻也逃不得這規矩。前晌有位老太妃說丟瞭一件要緊的物件,又說似是被你拿瞭。這件事,本宮可不得不管啊。你看,你是痛痛快快地招瞭,還是要本宮動手?”

東珠冷冷地看著烏蘭:“東西,我沒拿,這點,你比我更清楚。我知道你想要什麼,羞辱我,或者幹脆要瞭我的命,隨便!”

東珠說完,便把頭扭向一旁,不再開口。

烏蘭拍瞭拍手,一臉無趣地看著毛伊罕,使瞭個眼色:“既如此,今日本宮就好好教訓你一下,讓你長點記性。毛伊罕,千萬別手軟!”

毛伊罕和精奇嬤嬤立時駕起東珠,摁向旁邊的一口大水缸。

深冬的寒風從冷宮破爛不堪的窗子裡猛灌進來,東珠掙紮中看到大水缸裡滿滿一缸水,不由得打瞭個寒戰,緊接著就被毛伊罕和精奇嬤嬤將整個上半身摁入瞭水中。

東珠在水中不斷地掙紮著,椅子上,烏蘭看著掙紮著的東珠冷冷一笑,起身走到東珠身邊。

烏蘭:“怎麼樣,這滋味如何啊?”

“快點給貴妃娘娘回話!”毛伊罕一把將東珠從水缸中拉瞭出來,押著東珠看向烏蘭。

東珠渾身濕淋淋的,被寒風吹著不斷發抖,臉色煞白,嘴唇青紫,卻對著烏蘭露出瞭輕蔑的笑容:“我隻明白一件事,即便我要老死在這冷宮裡,我也不要像你一樣,變成一個可笑、可憐的瘋子!”

烏蘭大怒,狠狠甩瞭東珠一掌,隨即吼道:“給本宮好好教訓!”

毛伊罕和精奇嬤嬤再度將東珠摁入水缸中,東珠死死握著水缸邊緣,努力想將頭抬起來,烏蘭陰惻惻地一笑,走近東珠,一根一根將東珠手指掰開,將東珠推入水缸中。

東珠試圖在水中憋氣,卻在精奇嬤嬤用力捶打之下亂瞭氣息,一口口冰水嗆入喉嚨,令人幾乎窒息。

緊接著,眼睛、耳朵、鼻孔,甚至是皮膚的縫隙都被冷水浸入。東珠知道,這一次,怕是再難幸免瞭。

慧貴妃能來此行兇,怕是孝莊的默許。

所謂的老太妃失竊,隻是一個面上的理由,她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自己。

想到此,東珠悔恨交織,更生趣全完。

就在她即將放棄的瞬間。

隱約聽到烏蘭吃痛地一聲大叫。緊接著,鉗在自己身上的四雙手突然抽走瞭。

東珠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將自己的身體撐瞭起來,整個人濕漉漉靠在缸邊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大口喘氣。

同樣狼狽的,除瞭東珠,竟然還有烏蘭。

烏蘭跌坐在地上,使勁揉著腿,毛伊罕與精奇嬤嬤正聚在其身旁,一臉關切。

“貴妃娘娘,好好的怎會突然摔倒?”

“可摔傷瞭筋骨?還能動彈嗎?要不要先將您扶起來!”

烏蘭又驚又疼,一邊揉著腿,一邊疑惑地看著周圍:“先別動,我這腿突然像挨瞭一針,疼得鉆心,你們出去看看,外面可是有什麼人在用暗器偷襲我!”

毛伊罕與精奇嬤嬤一面將烏蘭扶起坐到椅子上,一面出瞭房間。

東珠卻笑瞭,笑得酣暢淋漓。

因為她已經知道瞭,有人在暗中幫她。

是孫之鼎,一定是他,利用太醫院判使的身份來冷宮給太妃們看診,從而密切關註著自己。當他看到那一幕時,必會果斷出手。東珠已經猜到,他用的是什麼暗器,於是,她笑瞭。

烏蘭一臉恨恨:“你還敢笑?有什麼好笑的!!”

東珠:“我在笑,有人死到臨頭卻還不自知,這還不好笑嗎?”

烏蘭一臉迷惘:“你說什麼?”

“你們草原上也有蒙醫,你也深知用毒害人那一套,你可聽說毫針?”東珠面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這毫針可以當作暗器來發,再遠的距離也可射入體內,此後隨血脈流轉,若待轉至心室時刺穿心脈,這個便會暴斃而亡。”

烏蘭大驚失色,立即從椅子上彈瞭起來,幾步逼近東珠:“你胡說!”

東珠神色篤定:“我有沒有胡說,你撩開褲腿看看就知道瞭。”

烏蘭立即扯開旗袍,將內側襯褲的褲腿挽起,果然白皙的玉腿上,有一處極小卻又十分清晰的針眼。

烏蘭面色大驚。

這時,毛伊罕與精奇嬤嬤重返室內。

毛伊罕:“貴妃娘娘,四下裡都看過瞭,並無旁人。”

“自然不會是旁人,因為那針是我下的。”東珠笑瞭,笑容燦爛而奪目。

毛伊罕等人聽瞭自是一頭霧水。

而烏蘭卻咧著嘴哭瞭:“你——你好歹毒——我要殺瞭你——”

東珠笑容不減:“好啊,反正殺瞭我,你也活不瞭,有貴妃娘娘陪著,我東珠死得不冤。”

烏蘭越發驚恐,毛伊罕上前遞帕子,卻被烏蘭甩開手。烏蘭沖到東珠跟前,用手掐著東珠脖子:“快說,這——這毫針可有破解之法?”

“這毫針的妙處就是,一旦埋入人體,便不能取出。”看到烏蘭發瘋的樣子,東珠真的從內心深處贊賞師兄孫之鼎,真是鬼才,世上隻有他才會想出用這麼方法來治烏蘭這樣的惡人,而更絕妙的是,二人的心意相通。

於是東珠又說:“不過,隻要你不動怒,不動心,這針便不會亂走,可若是你貿然動怒,心思用過瞭頭,就會加速流向心脈,那時——”

東珠笑意吟吟地看著烏蘭,把話結束在此。

烏蘭的神情可笑極瞭,想要發怒,又立即克制,強忍著將情緒憋回,因而覺得委屈,想哭又不敢哭,抽抽搭搭,萬般為難。

最終,隻能招手,由毛伊罕與精奇嬤嬤扶著,輕而又輕、緩而又緩地離開瞭。

東珠長長舒瞭口氣,隨即便鎮定自若地換瞭幹凈衣服,打掃瞭屋子,又想辦法給自己討瞭一塊老薑,煮瞭糖水,抱著湯碗熱乎乎地喝瞭,整個過程淡定而從容。

這一切,都沒有避開一個人的視線,那就是貴太妃。

“差得太遠瞭,佈木佈泰,你調教出來的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瞭。”貴太妃癡人癡言,卻是心如明鏡。

當初她在後宮諸人中選定瞭慧妃,利用其想要當皇後的野心設為自己的棋子,原本想借孝莊之死讓宮中大亂,逼康熙在倉促中與鰲拜決戰,然後自己以及身後的察哈爾蒙古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如此一來,不僅是報瞭當年博果爾之死的血仇,更是為察哈爾蒙古贏得更大的政治資本,改變整個蒙古的力量對比,甚至是讓朝堂易主,讓自己成為代替孝莊的大清女主。

可惜,功虧一簣。

原本消息坐實之後,貴太妃已然生趣全無。

這個局,她等瞭好多年,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數不勝數。

最重要的,這裡寄托著她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念。

這一次失手,她幾乎敗光瞭自己手上所有的籌碼。

原本在今天,她是想親手瞭結自己性命的。

可是偏偏讓她原原本本地看到瞭東珠智鬥烏蘭的一幕,能在那樣的困境中一舉反擊並全勝而歸,這實在是個人才。

而最重要的是,她與自己還有著同一個敵人。

貴太妃笑瞭,她又找到瞭活下去的希望,那便是東珠。

深夜,乾清宮書房。

康熙正在批改奏折,顧問行走瞭過來,端著一個盤子,裡面裝著各宮嬪妃的名牌。

顧問行低眉順目:“皇上,今兒撂哪位主子的牌子?”

康熙頭也不抬,仿佛極為隨意地問道:“後宮今日,可還安好?”

顧問行微怔,揣摩著康熙的意思,小心回道:“皇後閉宮將養身子,其餘各宮皆小心自處,並未有什麼逾越之處,隻是冷宮中……”

康熙筆下一滯:“冷宮怎麼瞭?”

顧問行仔細斟酌著措辭:“聽說淑惠太妃掉瞭一件要緊的物件,慧貴妃主事,便去冷宮料理,呃……便查瞭鈕祜祿氏——”

任顧問行說再隱晦,康熙還是能夠想象得到當時的場面。

臘月的冰水有多涼,他知道。東珠的身子,他自然知道,近兩日正該是她月信來時,這樣的節骨眼,被按在冰水裡頭——

康熙深深吸瞭口氣,覺得自己的心立時刺刺啦啦地疼瞭起來。

玄燁啊玄燁,你當真無用得很,那個女人,傷你多深,你怎麼還會這樣惦記她。不知是心疼東珠,還是心疼自己,康熙隻覺得鼻頭發酸。

幸而顧問行一直緊低著頭,看不到自己的神色。

康熙強打精神定瞭定神。說好瞭此生不復相見,便真的不復相見。不能再為她動心,更不能再為她牽絆,於是,他做瞭兩個決定。

其一,命裕親王福全駐防漠河,那是大清北疆極寒之處。這個決定,多少有些孩子氣。你們讓我冷徹心腹,我便也讓你們嘗嘗寒意。

其二,命原承乾宮宮女領乾清宮女官俸祿的寧香以官女子身份侍寢。

這個決定,所有人都看不懂,想想就覺得荒唐。一個膳房庖丁的女兒,原本成為女官就已經是天大的抬舉瞭,如今居然能同伴龍榻,簡直是天大的恩寵。

就連寧香自己,都惶恐極瞭。

寢宮內,瑟瑟不安的寧香才剛進門便撲通跪下,顫抖著聲音斷斷續續:“奴……奴婢給皇上請安……”

康熙此時正靠在床頭看書,頭也沒抬:“平身吧!”

寧香站起身,縮手縮腳地站著床邊,半晌之後才鼓起勇氣抬頭看康熙,發現康熙在看書,根本沒看她,寧香不知道做什麼好,隻好繼續呆呆地站著。

又過瞭半晌,康熙嘆瞭口氣,看向寧香:“過來,到朕的身邊來。”

寧香慢吞吞地走過去,心中忐忑不已,走到床邊仍不知道該怎麼辦。

康熙翻過一頁書,抬頭看見寧香局促的樣子:“別緊張,躺到朕身邊來。”

寧香看著康熙身邊給自己留的空位置,一臉難色。

與此同時,深處冷宮陋室中的東珠,縮在冰冷僵硬的破被裡,看著透風的窗子,心中五味翻湧,難以入眠。

乾清宮寢殿中,寧香和衣躺在康熙身邊,卻渾身僵硬得不敢動彈。康熙撂下手裡的書,看向寧香:“你識字嗎?”

寧香心情復雜,一雙靈巧的眼眸微微閃動,聲音柔和而輕緩:“回皇上,奴婢粗識得幾個字,也就自己名字而已。”

康熙有些遺憾:“光認得自己名字可不行,白白辜負瞭你這個好名字。你原來的主子學問極好,你若有心,還是要跟她學著多認點字。”

寧香微愣:“其實以前,昭妃娘娘第一次入冷宮的時候,奴婢曾跟娘娘學過字。隻是後來——”

寧香吃不準康熙此時對昭妃的心意,跟在昭妃身邊起起伏伏,經歷這麼多的事,寧香再天性單純,也終究學會瞭小心謹慎。畢竟這次昭妃犯事以後,整個承乾宮的奴婢全都遣散瞭,除瞭自己因為皇上當日一句戲言,將身份記在乾清宮外才得以幸免。其餘的所有人,包括雲姑姑,都被外放守陵去瞭。

這個情勢,讓所有人都覺得不妙,以往昭妃犯事,承乾宮中的格局、玩器以及太監宮人皆保持不變,仿佛在等著她回來一樣。可這次的安排,仿佛是在告訴所有人,宮中再無昭妃。

所以此時,皇上提起昭妃,是試探還是何意,寧香實在有些拿不準。

寧香的心思,康熙洞察於心:“宮中是一個規矩森嚴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凌駕於規矩之上,犯過的錯誤要受罰,而沒有犯錯,便不會被攀污牽連,你明白嗎?”

寧香似懂非懂,她隱約明白瞭康熙的意思。

“昭妃是罪大惡極,但這與她的學問無關,你仍然可以向她請教學問。”

康熙說完這句話,心頭竟然放松瞭許多。

任寧香再愚鈍,此時也明白瞭康熙話裡的意思,原來,這世上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啊。憑空而來的侍寢,原來是這個意思。寧香明白瞭,此時心中萬分感動,皇上終究深情。他這是不放心昭妃娘娘一人獨處冷宮,又不好破瞭規矩插手相幫,於是加恩給自己,成瞭皇上的女人,有瞭身份,應該可以為昭妃盡一點心意瞭吧。

寧香想著想著,隻覺得眼前的少年天子完美如神,於是便脫口而出:“奴婢知道皇上為何招奴婢侍寢瞭!奴婢定當不負所托!!”

看寧香鄭重其事地表著決心,康熙不禁啞然失笑:“那你準備怎麼侍寢?”

寧香立時傻眼,突然緊張起來:“奴婢……不……不知道……”

康熙放下書,微笑地看著寧香:“那好,朕來告訴你!”

寧香緊張得兩手攥拳頭,康熙一招手,自有小太監入內放下帳子,吹瞭蠟燭,而後關上門,上瞭窗板,靜悄悄退瞭出去。

帳子裡,寧香緊張地閉緊雙眼,渾身微顫。等瞭半天,卻不見半點動靜,悄悄睜開眼睛,才發現康熙根本沒脫衣服,隻是和衣而臥,寧香愣瞭。

康熙仿佛已經有瞭睡意,小聲呢喃著:“你不必緊張,朕不會對你怎麼樣,你就當換個地方睡覺罷瞭。

說完,康熙背過身,呼吸平緩,很快睡去。寧香想瞭想,仿佛明白過來,於是不聲不響地躺在康熙身邊。

當夜,呼哮的寒風中,一輛簡單的馬車停在城門口,裕親王福全下瞭馬車,站在城門處回首凝望,仿佛能夠透過整個京城的街巷看到冷宮,看到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人。

朝堂上的驚天巨變,他親眼目睹,卻隻能旁觀,因為,他已經失去瞭天子的信任。後宮中的風雲起伏,他更是連旁觀的機會都喪失瞭。因為,叔嫂相通,不僅是宮中之忌更是天下大忌。在眾人眼中,他裕親王福全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福全心中一聲長嘆:“終究是我連累瞭你。”

身後呼起細碎的聲響,福晉阿琿悄然下車,拿著一件厚厚的毛筒子走到福全跟前,然後親自將福全的兩隻手塞到其間,隨即溫煦地笑瞭:“這樣,就不會冷瞭。”

福全定定地看向阿琿,眼中寫滿歉意:“阿琿,對不住瞭。”

阿琿搖搖頭,打斷瞭福全:“王爺不必如此,此生能與王爺相伴相守,便已是天賜之福,京城抑或北疆,在阿琿眼中都是樂土。”

福全神色感慨,從毛筒子中伸出一隻手,輕撫著阿琿的臉:“不僅是這個,還有——”

阿琿眼眸微閃,目光切切地看著福全:“宮裡宮外,謠言四起,皇上又在這個時候讓王爺戍邊,王爺為何不爭辯,為何不抗拒?”

“爭辯?阿琿,我不想瞞你。”福全神色微黯,仿佛被人戳中心事,他搖瞭搖頭,松開瞭阿琿的手,“那些謠言,污穢難堪。但我對她,雖無茍且,卻有牽掛。正是這份牽掛,讓我無從爭辯。況且,若我離開,能減少對她的傷害,減輕旁人的憤恨,我又何必拒絕?這原是我該做的,隻是連累瞭你!”

阿琿聽著福全的訴說,一字一句細細在心中口味,她聽得明白,更想得明白,這一番話勝過太多的解釋,福全能對自己這樣坦白直率,終究讓人欣慰。於是,她展開笑顏,再一次緊緊握住福全厚實的大手:“王爺如此坦蕩直率,可見心中澄凈,王爺的牽掛阿琿明白,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之又難,故在自己境遇艱險時能伸出援手之人,原該牽掛惦記一輩子。所以,王爺大可在心中牽掛她一生一世,阿琿也會為她祈福的。除此之外,就是我們夫妻同心,即便苦寒之地,即便再無出頭之日,也甘之如飴。”

福全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當初接受阿琿為福晉,原是因為東珠的推薦。如今,福全真正意識到,能有這樣的福晉,才是他的福氣。

福全用力擁緊阿琿,給瞭她一個結實而溫暖的擁抱,隨即更是親自將其抱上馬車,而後自己也上瞭車。

夜色如墨,馬車終於行遠。

陰雨連天,坤寧宮內。

蕓芳坐在窗邊,炕幾上放著一個小簸箕,裡面鋪滿瞭茶葉,蕓芳正細細地從中挑出茶葉梗,放在旁邊的小盤內。

嬋兒端著湯盅從外面入內,先將湯盅放在案上,又從櫃上取出一條厚厚白熊褥子給蕓芳蓋到腿上:“這身子才剛大安,還是要多加調養,像這挑茶葉梗的事還是交給下面奴婢們幹吧,陰雨天光線太暗,千萬別傷瞭娘娘的眼睛。”

蕓芳淡然地笑瞭笑:“知道你這是心疼本宮,你放心,不礙事的,左右這會兒本宮閑著也是沒事,把這茶葉挑瞭,等皇上來的時候,好泡給皇上喝。”

嬋兒嘆瞭口氣,將湯盅的蓋子打開,送到蕓芳跟前:“娘娘,嬋兒其實不太明白,若是娘娘覺得這茶不好,茶梗多,大可以交代內務府送來全是嫩葉尖的好茶,何必辛苦娘娘親自動手一枚枚地挑呢?”

蕓芳放下手裡的活,接過湯盅喝瞭一口:“你是不當傢不知柴米貴!這茶葉從養茶、采茶、炒茶再到采買瞭送到宮中,不知要經過多少道手續,一層層地倒手,一層層地加價,已是貴瞭幾十倍瞭。若是咱們再跟內務府說隻要嫩葉尖的好茶,那工序的復雜和價格的翻漲就打不住瞭,實在是太過勞民傷財瞭。”

“皇後娘娘處處節省,事事都為民著想,實在讓人感動。向來隻有平民之傢才會以茶葉梗泡茶喝,富貴人傢都棄而不用,皇後娘娘更是千金貴體,卻要將挑出的茶梗留下自己喝,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嬋兒看著蕓芳眼圈有點泛紅,“隻是可惜啊,娘娘為瞭皇上這樣操持,皇上卻未必領情。皇後可知道,這些日子侍寢的可是誰?”

蕓芳面色無波,放下湯盅,重新挑起茶葉:“寧常在。”

“寧常在!”秋寒忍不住一聲重哼,頗為不服氣,“如今宮中上下都在議論,皇上為何要寵幸寧香這個奴婢!還不是因為她是承乾宮出來的,是昭妃的人。皇後可知那些話說的有多難聽?有人說皇上這是愛屋及烏,放不下昭妃。還有人說,皇上這是在報復昭妃與裕親王——”

“住口。”蕓芳面色一寒,“嬋兒,你不僅是坤寧宮掌宮女,更是本宮的族妹,外面那些混賬話豈能跟著學?皇上就是皇上,容不得任何人誹謗。你現在就去,將內務府剛送來的那些鵝絨錦被和上好的炭火送去冷宮給鈕祜祿氏。”

嬋兒驚愣,站在原地沒動:“為什麼?”

蕓芳眼色微黯:“這些事情,若是咱們做到前頭,又何來的寧常在呢?”

嬋兒面色變瞭又變,細細琢磨蕓芳話裡的意思,片刻之後,便明白瞭,於是再不多言,趕緊收瞭東西下去行事。

蕓芳看著挑好的茶葉,心裡說不出的酸楚,卻在這個時候,聽到外面一聲熟悉的輕咳。室外,康熙已然站立良久。

康熙神色動容,蕓芳與嬋兒的對話他都聽到瞭,沒想到,皇後如此明白自己。康熙突然覺得有些內疚,又覺得有些狹隘地曲解瞭皇後,如果自己能夠真正信任於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可是,一個女人,真能如此大度嗎?

於是,他步入室內,坐在蕓芳身邊,看著簸箕中的茶葉:“嬋兒說得不錯,皇後這樣實在是委屈瞭。”

聽到此言,蕓芳心中一顫,便知道康熙聽到瞭,她也不想再繼續有關寧香或者東珠的話題,於是她這樣開口:“臣妾可從沒覺得自己委屈,天下萬物,物盡其用,就說這茶梗,世人皆棄之,殊不知這茶梗煮出的茶湯,滋味醇和,茶香平淡,茶心靈妙,最宜於婦人飲用。臣妾就獨愛其久飲也不至失眠的好處。”

康熙聽瞭,心中贊嘆,終究是皇後,聰慧大度,更能以禪理化解尷尬,於是他由衷說道:“能把煮茶梗水喝這件事說得如此風雅而益處多多的,也唯有朕的皇後瞭!能用世人之所棄,才是真正地益茶德,益眾生。朕平日就覺得你宮中的茶好喝,沒想到,皇後用心良苦。”

蕓芳的神色平淡和煦,並沒有客套謙辭,而是坦然回答:“臣妾挑茶並非投其所好,皇上為國事繁忙,需要好茶提神醒智,而臣妾打理後宮,隻須淡茶靜心,雖是一樣的茶,將其分而用之,各得其所。”

“話雖如此,但太費心操勞的事,還是要少做,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緊的。”康熙拉起蕓芳的手,眼中滿是關切與溫暖。

蕓芳面色微紅:“臣妾的身子無礙,將養瞭這麼些日子,早都好利落瞭。”

“當真全好瞭?”康熙話裡有話。

蕓芳愣愣地點頭。

康熙便伸手將蕓芳拉入懷中:“那就好。”

當夜,康熙留宿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