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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落花有意流水情

城中某酒館的包間內,費揚古自斟自飲,桌上已經擺著好幾個喝空瞭的酒壇子,而他似乎還沒有停下的意思。

跑堂夥計推開房門,又拿來兩壇酒放在桌上:“爺,您少喝點,這菜還沒上齊呢。”

“無妨。”費揚古一伸手,扯去酒壇上的封紙,又倒瞭一大碗。

“嘿,你這個人,說好瞭請我喝酒,我人還沒到,你自己就先喝瞭?”孫之鼎推門而入。

“誰讓你來得這麼晚。你再不來,我就要回去瞭。”費揚古頭也不抬,依舊自顧喝酒。

孫之鼎看瞭一眼跑堂的:“去,添一盤鹽酥鴨胗、一盤南味糟鳳爪,再把你們這裡最好的烤牛肉端一盆上來。”

夥計立即應瞭:“您稍等,剛才這位爺已經點瞭好幾道菜,正在灶上炒著呢,小的這就給二位端上來。”

孫之鼎揮瞭揮手,小夥計立即退瞭出去,臨瞭還把房門緊緊帶上。

孫之鼎解下大氅掛在衣架上,又把頂戴放上,這才坐瞭下來,他仔細打量著費揚古的神情:“你知道瞭?”

“知道什麼?”費揚古不解。

孫之鼎也給自己倒瞭杯酒,喝瞭一口:“今兒早上,乾清宮總管顧問行把我找過去,交代我給昭妃娘娘請平安脈的時候好好給她瞧瞧。”

“瞧什麼?”費揚古眉頭緊皺,“她病瞭?”

“病瞭?”孫之鼎冷笑道,“若不是病瞭,能一次一次把皇上往外攆?好好的人若是沒毛病誰能幹出這樣的事來?顧問行讓我好好給她瞧瞧,看看身上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所以才不能侍寢的,還讓我多給她開些補藥。我看顧問行那意思,就差讓我給昭妃下催情散瞭。”

“你敢!”費揚古一拳砸在桌上,酒壇相互碰撞,立時發出駭人的響聲。

正好夥計入內,托盤上端著三四盤菜,也嚇瞭一跳,差點失瞭手將菜盤子打翻在地。好在孫之鼎趕緊起身接瞭一把。這小夥計戰戰兢兢把菜上齊,看著孫之鼎低語道:“爺,他喝多瞭,有什麼話你們好好說,我傢是小本經營,若是你們一會兒酒性起來,把桌裡的桌椅餐具砸瞭,我們這損失就大瞭。”

孫之鼎挑瞭挑眉,剛要說話,隻見費揚古從荷包裡拿出一錠銀子丟給小夥計:“出去。”

小夥計掂瞭掂分量,心想這錠銀子不僅夠瞭菜錢酒錢,就是這屋裡一會兒真的被砸瞭,也夠本瞭,於是便沒再多話,悄悄退瞭出去。

“費揚古。”孫之鼎嘆瞭口氣,“你們倆的事,十年前就是這樣,一個追一個避,總是別別扭扭的,我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但是你應該很清楚,她這樣下去能撐多久?其實,你在皇上身邊,很多事情不用我多說,你比誰都清楚。皇上已經派人在暗查東珠入宮前與誰有交集,雖然你們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保不齊哪天會讓皇上知道。那時候,不管是你還是她,都不好。如今之計,最好讓她從瞭皇上。”

費揚古面色發白,眼圈微微發紅:“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可她的性子,若她不願意,誰又能奈何?”

孫之鼎瞧著他:“你得想法子啊,不能光在邊上看著。你說現在她這樣一味回避皇上,躲得瞭初一躲得瞭十五嗎?再說她越這樣,皇上就會越對她上癮,越發地糾纏,她自己更難受!”

費揚古盯著孫之鼎,眼中通紅:“你以為,我願意她這樣?”

“記得當初我師娘是怎麼告誡你的嗎?若不能相守,就該放手。”孫之鼎看到費揚古頹廢神傷的樣子,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你以為,我沒放手嗎?”費揚古苦笑著,在孫之鼎面前,他再也不用掩飾自己,“她那個人,你是知道的,我放不放手,於她又能改變什麼?”

“你沒放手,你就是沒放手。”孫之鼎突然來瞭氣,“你以為你不理她,不在她面前出現就是放手嗎?費揚古,你今年多大瞭?二十五瞭吧?襲爵都有十年瞭,如今全天下像你這樣有爵位、有官職的成年男子,有誰沒成親?就算沒正式娶妻,誰身邊還沒個暖床的女人?可是你,你有嗎?”

費揚古有些失神搖著頭:“我不需要。”

“不需要?”孫之鼎冷笑,“除非你不是男人!你敢說你不需要!”

費揚古頭有些暈得厲害,還未來得及答言,就被孫之鼎用力拽瞭起來。

“你幹嗎?”

“走,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孫之鼎帶著費揚古就出瞭門,外面有孫府的馬車在等。

將費揚古推上馬車,孫之鼎隨後也坐瞭進去,低聲交代車夫,很快車子就在大街上奔瞭起來。費揚古的坐騎便跟在馬車一路同行。

孫之鼎掀開車簾看瞭,不禁贊道:“你這馬倒不錯,也不用拴,也不用人看著,就知道跟著你走。”

費揚古嘆道:“它,不隻是馬,它是我的兄弟。”

“我呸!”孫之鼎啐瞭一口,“行,以後,你千萬再也別管我叫兄弟!否則,我抽你!”

費揚古笑瞭笑,在孫之鼎肩上一拍,隨即便躺瞭下來。

孫之鼎很會享福,這點與他父親孫景極為相似,這車裡鋪著厚厚毯子,還放著靠枕,完全可以當成一張舒適的床。醉意盎然的費揚古昏昏而睡,馬蹄得得,朝著既定方向駛去。

南城,西大街,柳蔭胡同深處,有一座幽靜隱秘的院落。

車子在門口稍停,守門人上來與車夫耳語幾句,便打開側門,讓馬車直接駛入。

就這樣,當費揚古醒來時,才發現自己已被孫之鼎丟到瞭一傢妓院。

令費揚古哭笑不得的是,這還是一傢高檔的南派妓院,據說其主人便是當年秦淮八艷的後人。看著那位身著一襲漢裝、嬌美得如同春之桃蕊的雅妓,費揚古心下感慨萬千,孫之鼎作為朋友,對他也真算得上是仁之義盡瞭。

隻可惜,他真的不需要。

從雅妓的香閨出來,跌跌撞撞在院內走著,不經意間便在月亮門前看到如同門神一樣悄然而立的孫之鼎。

此時此刻,孫之鼎像在看怪物一樣看著費揚古。

“你和東珠,還真是兩個極品怪人。”孫之鼎搖瞭搖頭,伸手搭上費揚古的脈,“我真得好好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費揚古一用力,便輕易甩開瞭孫之鼎的手。

他走瞭,雖然步子不是十分穩健,但方向卻是對的。

孫之鼎搖瞭搖頭:“聽我一句勸,若要真的放手,讓她死心,你總得做點事情吧。”

費揚古心中一動。

“不如,我送兩個美妾放在你傢裡,你隻當個盆景擺著,也不必當真,這樣她也許就能死心瞭。”孫之鼎還在費心思想主意為他們解局。

沒用的。

費揚古心中暗嘆,他與東珠,一定是上輩子的冤傢。就算她入瞭宮,成瞭皇妃,受瞭皇寵,甚至真的與皇上身心合一,他對她也不會變。所以他知道,就算自己成瞭親,納瞭美妾,她,應當也是不會變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拉那許多不相幹的人下水呢?

不必。

費揚古心中自苦,但他知道,這是他此生註定要受的。

城北郊外,鄂碩夫妻墓地。

費揚古獨自一人面對墓碑。夕陽西下,金色的光芒在他身後留下長長的影子,那修長的身影越發顯出他的孤寂。

灰青色的暗紋袍服外披瞭件黑色的氅衣,更讓他整個人從裡到外、渾身上下無一不散發著那種徹徹底底的冷漠。

每到這個時候,都是他最難過的時候。

由於娘親漢人的血緣,父母死後沒有入宗族的墓地,甚至連牌位也沒有擺放在祠堂內受人祭祀。隻是在這郊外,在他們自己的莊園一隅,孤零零地飽經風雪侵蝕。除瞭自己這個兒子,恐怕這世上再沒有人會記得他們。

哪怕在名義上,他們是皇後的父母。而那個皇後,雖然是先皇親封的,卻也無法在皇傢太廟裡享受與其他歷代皇後相同的待遇。

因為世人不承認那個冊封,他們說那是皇上病入膏肓時的糊塗之舉,是不作數的。

這樣都可以。

所以,雖然身傢顯赫,也算是椒房貴戚,但費揚古從小感受到的就是世態炎涼,是旁人的冷漠與蔑視。

所以,這種悲涼,是費揚古從小便無從擺脫的。

當然,也是旁人無從體會的。

唯有她,鈕祜祿•東珠,也隻有她能夠給他千年寒冰的軀體帶來一絲一毫的溫暖,可是現在,恐怕這世間最後一點溫暖也即將不再屬於他瞭。

“我倒十分敬重你的阿瑪,作為皇後的親生父親,作為董顎氏傢族的功勛之臣,隻因為娶瞭一個漢傢女子而處處被人奚落,影響仕途不說,連死後也不能歸入宗傢。他原本有更多的選擇,比如隻是讓母親當個妾室,或者養在外面,其實當年很多人都是這樣做的。可他偏大張旗鼓以三媒六聘之禮隆重將你母親迎娶進門,還讓她當瞭正牌福晉。他要為此承受多少辱罵與責難?原本他可以葬在宗傢的墓地裡,可以接受族人的祭奠。隻因為族人不讓你母親葬在宗族的墓地裡,他為瞭與你母親死後同穴,也放棄瞭歸宗的機會,與她一起葬在這兒。這一切,隻是因為愛。所以,我真心敬重他。”

背後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她洋洋灑灑地說瞭許多話。看起來,她真的很瞭解他。

費揚古沒說話,甚至都沒有回過頭。

而身後的女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他身邊。

她內裡穿著一襲墨綠色的漢服,全身裹在黑色刻絲灰鼠男子的披風內,頭上戴著昭君帽,全身上下包裹得很嚴實,幾乎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

但是費揚古知道她是誰。

隻見她緩步走到墓碑前,將手中拎著的食盒放下,然後一件一件將那些精致的祭祀用的東西拿瞭出來。

足金燭臺、鎏金銅香爐、放貢果的盤子、蓮花寶瓶……一水兒明晃晃耀眼的金器。

還有精致的點心、上好的酒菜。

“他們不需要這些。”他說。

盡管知道她是好心,但他還是忍不住要開口制止,因為他並不想讓旁人來打擾他的父母。

她並不理會,隻按著自己的意思一樣一樣擺好並點燃香燭,認真地叩頭行禮,還默默地在心中叨念。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站起身,重新面對面對上他的眼睛,她說:“他們不需要,但是你需要。”

“我也不需要。”他依舊冷冷的,如千年寒冰。

她笑瞭,用手輕輕放在他的胸口上:“其實,你要的,你自己都不清楚。”

費揚古眉頭微蹙,正想說些什麼,而這,一場春雨不期而至。

“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真好!”她說。

費揚古皺著眉:“你該回去瞭。”

她頑皮地扭過頭,甚至摘下昭君帽,仰起頭迎著那雨滴:“多好!萬物等瞭一冬,就渴望春雨的滋潤,如同我一樣,也渴望你的甘霖。”

費揚古狠下心,轉過身大步向不遠處的屋舍走去。

留在原地那個女子笑瞭,笑得霸道而得意。

雨下得更急瞭,那女子終於也離開瞭墓地,朝不遠處的屋舍走去,那是費揚古傢在城外的一處溫泉別苑。

片刻之後,費揚古全身浸泡在溫泉水中,在池邊已然七七八八放瞭好幾個空酒瓶。這時候的感覺才是好,溫泉水除去他身體從裡到外的寒意,而美酒則減輕瞭他與生俱來的失意與痛苦。靠在池壁上,他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著。

過瞭一會兒,有人推門而入,又把門悄悄帶上,一步一步走近他。

“送她回去瞭?”費揚古以為是自己的近身跟班烏達,隨口問道。

“你在這裡,我怎麼舍得回去?”她的聲音越發好聽,柔柔的,盡是嬌媚。

費揚古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便愣住瞭。她隻穿瞭一件薄如蟬翼的寢衣,散著頭發,光著腳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居然是她!!

“你瘋瞭嗎?”他似乎怒瞭。

可是她並不在意,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走到池邊,然後輕輕滑入池中,霧氣沼沼中費揚古有些恍惚瞭,他看不清她的臉,也不能分辨她接下來想做什麼。

隻覺得自己呼吸艱難,身子從裡到外像燃起瞭一把火,他的理智、他的毅力根本無法控制住那種原始的沖動。

而她,似乎很滿意眼下這種局面。很快,他看到池水上浮起瞭那件如同蟬翼的寢衣,而她則光溜溜地像一條小魚一樣靈巧地遊向瞭他。

“你走吧,你想要的我給不瞭。”這是他意識尚存時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