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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慈寧宮中,太皇太後正在鏡前整妝,聽完蘇麻的敘述也不答話,隻對著鏡子仔細審視自己的妝容。“這人老瞭,都吃不住粉瞭。以前這粉往臉上一抹是白裡透紅,看著極精神。現在啊死死地糊在臉上,白雖白,卻一點兒水靈勁都沒有,活脫兒像戴瞭一張假人皮。”

“瞧您說得,哪有那般不堪,奴才看著挺好。太皇太後還是那樣的神采奕奕。旁的不說,單就這份端莊華貴的儀態要是沒有這幾十年的韜光養晦,任你是面若三春之桃,還是神如九秋之菊,就算再怎麼閉月羞花也是比不上的。”蘇麻少有的恭維並沒有讓太皇太後悅然,反而讓她立時沉瞭臉。

太皇太後回轉過身,一語不發,靜靜地盯著蘇麻。

目光中復雜的情緒讓蘇麻無從承受,她收斂瞭臉上的笑容,默默跪瞭下去。

“叭”的一聲,孝莊手中的玉鐲丟瞭出去,那聲音令人觸目驚心。

殿內殿外服侍的人全都跪瞭下去。

蘇麻揮瞭揮手,她們都悄無聲息地退瞭出去。

“你在做什麼?”孝莊的聲音微微發顫,顯得極為生氣,“為什麼突然獻殷勤?”

蘇麻低著頭,不敢答一句。

“你以為哀傢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孝莊前所未有地勃然大怒,“你以為哀傢聽瞭這消息,會對昭妃不利,所以才趕緊奉承哀傢,好讓哀傢發發慈悲放她們一馬?”

蘇麻不敢作聲。

“是,如果誰敢妖媚皇上、禍亂宮闈,哀傢自然絕不會手軟。這承乾宮果然風水不好,沾瞭它的邊兒,皇上就開始不清不楚瞭。好不容易這回四輔臣遞瞭折子請他親政,這還沒辦親政大典拿回皇權,他就忘乎所以瞭。身為皇上,深更半夜衣衫不整地跑到側宮裡抱著側妃不撒手,還不經內務府以及議政王會議同意就擅自提升太醫院院使,這些都不說瞭,今兒居然還不上朝瞭!他還要幹什麼?”太皇太後的臉色十分難看,語氣更是嚇人。

“昭妃娘娘受瞭傷,如霞也說瞭,這人已然燒糊塗瞭,並不是她在左右皇上。”蘇麻小心翼翼地說道。

“屁話。”太皇太後越發動怒,“都是一樣的媚人手段。當初那個烏雲珠也是一樣,她嘴裡也是一句話都沒說,就把福臨整得七葷八素瞭。她若是說瞭,那還有好?”

蘇麻很是膽戰:“要不奴才過去看看,找個時機勸勸皇上。”

“不必。”太皇太後斷然否定,“你去膳房傳哀傢的話就說這兩日給承乾宮的食材要格外精心,再從咱們宮裡挑些補品讓人給承乾宮送去。”

蘇麻一怔:“見到皇上,可是要說些什麼?”

“不必。”太皇太後咬著牙,強忍著心頭怒火說道,“什麼都不必說,隻說哀傢念著昭妃,盼她早早好起來。”

蘇麻有些不解:“不勸皇上去聽政?不勸皇上言行收斂些?”

“勸有用嗎?”太皇太後恨恨說道,“他們愛新覺羅傢的男人都是一個樣,當年的太宗皇帝也是這樣,為瞭一個海蘭珠,什麼都不顧瞭,到手的江山丟在那裡,數萬的兵士也不管瞭,晝夜不歇趕回來看她。而福臨呢?更是鬧得天怒人怨、宮裡宮外風波不止。現在可倒好瞭,咱們小心翼翼栽培瞭這麼些年的皇上,這還沒做成一件大事,就也學瞭他的父祖,成瞭情種瞭!”

說到此,太皇太後傷心至極,竟然垂下淚來。

多少年風雨兼程,多少大事坎坷,也從沒見她如此動容、大發雷霆。蘇麻十分害怕,她悄悄遞上帕子,顫顫說道:“格格,好格格,快別傷心瞭。皇上眼下隻是沒經過事,一時的小性兒,這與先前那些事是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太皇太後泣淚說道,“他們的性子,哀傢是摸得透透的瞭。絕不能管,也不能勸,越管越勸越來勁兒。哀傢是早也怕、晚也怕,就怕皇上走他父祖的老路,當初是日防夜防費盡心思地早早瞭結瞭那個妍姝,哪承想還沒消停兩日,又來瞭這麼一位。這昭妃看著是極爽利的,怎麼也不像那些個鶯鶯燕燕的狐媚子,可是怎麼也這般纏人?”

蘇麻想勸也不知如何勸,她更不敢在此時再替昭妃說一句話,所以隻得從旁老老實實聽著。

“這一次,咱們先冷著他,別越打越說越把他們湊在一處瞭。先不動聲色,再容哀傢好好想想。”太皇太後抹瞭把眼淚,“你先去吧。”

“是!”蘇麻正要退下,隻聽孝莊又吩咐著:“回頭再往坤寧宮去一趟,現在看來,還是皇後識大體,你去她那裡走動走動。”

“是。”蘇麻原本還想問問恪太妃如何發喪,但見孝莊此時的心情也隻好先行壓下。

承乾宮中,東珠在昏昏沉沉的狀態裡睜開眼睛,此時已然日上三竿。

皇上早已梳洗清爽換瞭便袍坐在床邊看著她,東珠仿佛有些疑惑,她似乎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皇上會出現在承乾宮。

“娘娘,您醒瞭?真是太好瞭。”春茵一臉喜色,“皇上昨兒陪瞭您一整夜呢,今兒連早朝都沒上!”

東珠微微蹙眉,好看的眸子上仿佛蒙瞭一層霧氣,完全是迷茫的神色。

不待她開口,皇上已經吩咐春茵:“你這個奴婢,主子醒瞭什麼都不顧,偏在這裡嚼舌,還不快去傳膳?”

“是。”春茵歡天喜地地退下。

聽到動靜的如霞、啟秀等人也立即下去將早早準備好的洗漱用具端瞭上來,啟秀近前欲幫東珠挽袖,東珠自己剛一抬手,才意識到右手被包瞭起來,輕輕一動便火辣辣地疼瞭起來。

見她蹙眉吃痛,皇上十分緊張,忙對啟秀等人訓道:“手上有傷就不必講究瞭,溫水裡投把手巾擦擦臉也就是瞭,萬別碰瞭傷口。”

“是。”啟秀急忙應瞭。

“還是奴婢來吧。”如霞擰瞭手巾遞瞭上來,皇上伸手將東珠散落在額前的秀發撥開,東珠側首躲閃,忙亂中又碰到瞭傷口,這一次疼得咧起瞭嘴。

皇上笑瞭笑:“還想躲到哪裡去?”

最後,東珠還是老老實實由著皇上為她擦瞭臉。

皇上自然從來沒有服侍過人,拿著手巾就在東珠臉上抹開瞭,弄的東珠又癢又不舒服。皇上見她表情有異便想瞭想,於是又讓人把手巾重新浸濕擰瞭半幹,疊成小方塊先是臉頰隨即額頭分別擦凈,最後還特意給她擦瞭擦眼角。

東珠面色通紅,她不喜歡也不習慣這樣的隆恩,可是她沒辦法,現在她是個行動不便的人,如霞她們也不幫她,隻能由著皇上為所欲為。

好容易皇上心滿意足地為東珠凈完瞭面,東珠在心底長長松瞭口氣,這時膳房送來瞭膳食。

就在貞順明德殿內,東珠的床前擺瞭長長的膳桌,那些盤盤碗碗讓東珠看瞭就覺得鬧心,可是皇上不讓她下床,隻問她想吃什麼,又親自端到她面前喂她。

這讓東珠極不自在,一頓飯吃得仿佛上刑一般。

而皇上則很滿足於這種狀態:“先喝口燕窩粥,孫之鼎說瞭,你心裡積瞭火氣,這些日子得吃些清淡降火的。”

拿著金勺子舀一勺燕窩粥送到東珠唇邊,東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剛想把頭扭開,皇上便半摟著她,一手微微捏住她的下巴,那粥便被送入口中。

承乾宮裡侍候的人都面露喜色,眉開眼笑。東珠無奈,隻得大口大口接受皇上的喂食,以期快一點結束這頓早膳。

好容易吃完早膳,太醫院又來送藥,皇上喂完瞭飯又強行喂瞭藥。

如此一折騰又過去一個時辰,到瞭原該用午膳的時候。東珠盯著皇上看瞭又看,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皇上讓所有人都退瞭出去,此時他面上的溫情不見瞭,一雙炯炯的龍目裡全都是疑問與嚴肅,緊盯著東珠,說:“告訴朕,你去咸安宮為瞭什麼?”

這一問,讓東珠大為吃驚。

對上天子的眼睛,當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並不想對他說謊,於是跪在他的面前:“東珠的瑪嬤是東珠最敬最愛的至親,她突然離世,東珠萬分傷心。若是天命所終,東珠也能心安,可是種種跡象表明瑪嬤是因為知道前朝宮中秘聞而被人所害。於是,東珠接近楊氏,趁探病之際夜訪咸安宮,都是為瞭查證實情揭開真相。”

她的眸子裡閃著淚光,那種深切的痛與恨讓皇上覺得很熟悉。

他相信她所說的話,他甚至如釋重負並在心底湧起一絲感謝,他感謝東珠對他說瞭實話。

於是他說:“你瑪嬤是太祖朝的公主,是朕的姑瑪嬤,什麼樣的前朝秘聞能讓她遇害?你又以為有誰會加害於她?你就這樣相信你的判斷?甚至於憑你一己之力便可以查到所謂的真相嗎?如果最後證明這一切不過是你的猜測,你又當如何自處?”

“如果沒有昨夜的變故,也許這還隻是東珠的猜測,但是昨夜東珠剛剛接近恪太妃,就引來火情。更奇怪的是,那火明明是先從楊氏的房裡燒著的,西院的火並不算大,為什麼恪太妃沒有被救出來,還被燒成那副樣子?分明是故意殺人滅口,實在太過明顯瞭。”東珠滿眼憤恨,“事已至此,不為瞭我瑪嬤,就算為瞭恪太妃,東珠也必然追查到底。請皇上成全!”

“成全?”皇上搖瞭搖頭,“朕不敢應,也不能應,你所說的一切,朕都不敢細想。斯人已矣,你還是先顧著自己吧。”

東珠有些失望,她直愣愣地盯著皇上:“皇上,東珠再大膽問一句,若是有人說當年慈和皇太後之死有異,皇上是否會為瞭保全自身而放棄追查?”

“你?”皇上大驚,他臉上的神色一下子僵住,過瞭好半晌才說道,“你真是燒糊塗瞭!”

東珠以左手捧著右手艱難地在床上對著皇上叩瞭三個頭。“若是有朝一日證明一切隻是東珠的猜測,東珠願以死向皇上謝罪。但是現在,求皇上體諒,慈恩如天,不能不報啊!”

皇上半晌無語,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東珠,她纖細的身量中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她晶瑩的眸子中仿佛浸潤著世間一切愛恨情仇,她蒼白憔悴的面容中更是飽含瞭願與世間一切罪惡角力的正義。

她就跪在那裡,烏黑的秀發自然垂落,擋住瞭她的玉顏,卻擋不住她那顆如同水晶般純凈的心靈。用白佈與夾板緊緊包裹的殘手顫著,卻仿佛可以力敵千鈞絕不妥協。

“也許,你會為此傷得體無完膚、頭破血流,也許在你面前橫亙著你根本無法逾越的鴻溝天塹,也許任你費盡心力,終此一生都不可能查到所謂的真相……”皇上的話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那樣輕柔,那樣縹緲。

“皇上,人這一生,總會有一些事情是值得我們搭上精力、拼上體力,甚至是奉獻上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也許做瞭,不會有期待中的結果,但是如果不做,我們會為此寢食難安,抱恨終生。那麼就該放手去做,不是嗎?”東珠的聲音柔柔的,帶著無限的渴望與期許。

其實在內心深處,她以為自己是瘋瞭,怎麼可能對著皇上說出心底的秘密,怎麼可能告訴他自己在懷疑什麼,在查證什麼。

如果自己的懷疑與查證結果屬實,那麼最終這一切的指向便隻有一個人。

那個人對於皇上,就如同瑪嬤對自己。

那麼,就這樣坦白告訴皇上,對他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呢?

也許該仔細想一想,多一些時間,她或許會想出更好的辦法。

但是此時面對皇上,她還是沒有設防地全盤托出。東珠自己也覺得詫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面對皇上她可以敞開心扉無話不談瞭呢?

“你可以去查。”皇上幽幽說道。

東珠有些意外,甚至可以說是滿心的驚喜。

她睜大眼睛看著皇上,仿佛難以置信。

“但是朕不會因此給你任何便利,也不會給你多一分的保護。”皇上的聲音很是頹然,“但是,當你查到結果的時候,朕希望自己是第一個知道的。朕希望那個時候,無論你想怎樣,你都會如今天一樣坦白。”

東珠細細品味皇上話裡的意思,她十分感動,因為她知道不管是作為子孫還是作為皇上,這對他來說太難得瞭。

她點瞭點頭,萬分感激。

“額娘曾經對朕說過,這世上最遠的距離,是人在咫尺,而心在天涯。”皇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朕不希望,我們應瞭這句話。”

東珠聽瞭,沒有回答。

因為她的心裡亂極瞭,她既不想輕易許諾,也不想隨口敷衍,確切地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