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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第六章 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回到龍城的第二天下午就趕來瞭陳嫣的住處。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幾個月瞭?”陳嫣微笑地看著我,她穿著件非常寬大的毛衣,松松垮垮地長及膝蓋,她換瞭個姿勢,懶散地蜷縮在沙發裡。

“對。”我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沒有多久,”她托著腮,“一個多月而已。”

然後她就沉默瞭。我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這樣的安靜維持瞭多久,我反正是沒有心思去打破它。煙蒂燙瞭我的手指,我把它按滅瞭,換上一支。

“當心,”陳嫣看著我,“你拿倒瞭,你點著的會是過濾嘴。”

我如夢初醒地把煙掉轉過來,用力地按下瞭打火機。太用力瞭一點,似乎是為瞭催促自己下定決心。然後我說:“那我們馬上結婚。”

“結婚?”她似乎有點意外,“我們拿什麼來結婚啊?”她環顧四周,“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和孩子一起擠在這個租來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我們馬上去租個大房子,搬到新一點的小區。以我們現在的能力,租個好一點的公寓沒有問題。等過幾年,我們存些錢,再想別的辦法。”我耐心地說。

“可是我不要。”她固執地搖頭,“我早就想過,如果要結婚的話,我就得住在屬於我自己的房子裡。我才不要我的孩子從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著他爸爸媽媽每天跟房東賠笑臉。”

“陳嫣,你現實一點。”

“我很現實。鄭西決,不現實的人是你。”她盯著我,看到瞭我的靈魂裡去,“在現在這種時候,逞英雄有什麼意思?結婚不是戀愛,不是隻有你情我願就夠瞭的。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決定瞭,我沒有的東西,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我得給他好的生活,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是最起碼的吧?”

“你變瞭。”我頹然地仰起臉,把腦袋放在沙發的靠背上,眼睛裡隻剩下灰白色,污濁的天花板,還有那盞說不上來是什麼顏色的吊燈,“那個時候,你說你願意跟著我回龍城來的時候,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嗎?”

“更正一下。”陳嫣笑瞭,“我當初說我願意回龍城來,並沒有說願意‘跟著你’回來。我回來是因為我媽媽,她隻有我一個親人。所以我想要在我自己結婚安傢以後,把她也接來。她不可能在我外公傢裡住一輩子的。”

“陳嫣,我真的想要這個孩子。我們把他生下來,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行不行?”我暗暗地捏瞭一下拳頭。我總是不習慣直截瞭當地向別人表達我的願望,印象中,我從沒有說過“我真的很想怎樣怎樣”的句子。即使是對著陳嫣,也覺得羞澀,或者說,羞恥。

“你是很想要這個孩子,還是,你怕丟面子?你不願意在我面前直截瞭當地說你承擔不瞭這個責任。鄭西決,我不怕丟臉。這個孩子我不要,除非我們有辦法弄到一個房子,弄到一個真的屬於我們的傢!”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錢買房子。”

“不用裝糊塗。”她冷笑,“我想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除瞭極少數,沒有幾個是真的完全靠著自己的力量安身立命的。”

“你什麼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瞬間結瞭冰。

“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停頓瞭一下,那個時候她的眼神裡閃過一種微妙的羞怯,恍惚間她又變成瞭那個第一次跟我出來約會,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來聊天的陳嫣,可是現在,她把那種轉瞬即逝的動人的尷尬用來跟我討價還價瞭,“西決,可不可以去找你三叔——”

“沒有可能,你休想。”我打斷她。

她靜靜地看著我,突然間,淚盈滿眶:“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你的臉面,你那點架子,比什麼都重要,重要到讓你什麼都不會為瞭我做,甚至讓你放棄你自己的孩子!”

“要放棄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講不講理?”我咬緊瞭牙,忍受著胸腔裡那顆心臟狂躁不安的聲響。

“我一直都在跟你講理!”她終於爆發,“實話告訴你,我發現自己懷孕以後就去找我們老板談過瞭。我們公司四月份就有個項目要開盤,我們老板願意給我最好的折扣和戶型。我在努力,我在為瞭我們的將來打算,能做的我已經做瞭。隻是一筆首付款而已,對你三叔來說不是大數字的。何況這是為瞭結婚,又不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算我們借的,將來有錢以後我們就還給他。可是你呢,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現在你卻不願意為瞭我放下你的面子。你傲氣,你有種,你不願意求人,那是不是我就天生下賤?你說句良心話,我是那種貪財的女人嗎?你以為我張嘴跟你提房子的事情我很好受嗎?還是你以為我就真的厚顏無恥到瞭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順著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說,“就是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她挺直瞭脊背,從沙發裡坐起來,“別的事情都好商量,在這件事兒上,我絕不會讓。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講,如果我們就是沒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術,把它處理掉。”

“你威脅我,對吧。”我看著她的眼睛。

“就算是吧。”她苦澀地笑笑,“兩個人之間真的很奇怪,有瞭分歧的時候,永遠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就隻能看誰願意屈服瞭。”

我的身子往前傾瞭傾,狠狠地抓住瞭她的手腕。她眼裡閃過一絲惶恐,但是依然驕傲地板著臉,甚至不肯正視我的眼睛,我說:“陳嫣,你給我聽清楚。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有多麼想要我三叔給我們一個房子,我就有多麼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這是一樣的。但是你可以要挾我,我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要挾你。你厲害。”我咬瞭一下嘴唇,為的是抑制那些從我身體深處野蠻地翻湧上來,就像嘔吐物一樣散發著腥氣的傷心,“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那麼想要這個孩子。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給我的東西。以前我以為我找到瞭你,這個情況可以改變的。但是我發現我錯瞭。所以我想要一個孩子,隻有一個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親人。我的孩子可以對我理直氣壯地需索無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所有我對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樣,因為傢裡有一個,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親人,所以他就不會像你像我一樣,帶著那麼多的怨氣和戒心活著。但是這些,你從來不會為我考慮,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究竟需要什麼。你不關心、不在乎。你隻是把我當成一個用來發泄你對生活不滿的垃圾桶。靠著要挾和擺佈我,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在一陣熱潮終於湧到瞭眼睛周圍的時候我放開瞭她的手腕,側過臉,“剛才我真想狠狠地給你一個耳光,可是我想到瞭你懷著孩子。我道歉,不管怎麼說,對孕婦的態度,都不該這麼壞。”

然後我站起來,撿起我的外套,離開瞭。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我聽見她在哭。

我像是逃難一樣,倉皇地跑到瞭樓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這個冬天為什麼那麼長。不過話說回來,北方的冬季就是這樣的吧,過也過不完,歲月悠長,人總是在冬季裡無端蒼老瞭很多年。

我看見鄭南音站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那裡,朝裡面張望著。“哥哥——”她沖我招手,然後跑過來。她穿著她的粉紅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著乳白色的手套,還有一頂櫻桃色的絨線帽——總之,她像個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突然發現,我精疲力盡。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在冰冷的臺階上坐下來,看著鄭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從補習班下課回傢,我媽媽說你剛剛出門來陳嫣傢,我就跟著來瞭,我關心你嘛。哥,我現在有兩個好消息,真的是兩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似乎沒辦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說什麼。

“幹嗎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個好消息是,哥,我沒有懷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媽來瞭。嚇死我瞭,晚瞭整整兩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帶著我去藥店買試紙瞭。可是我真的要嚇死瞭啊,你說它怎麼能這樣呢,這麼不準時,也太不負責任瞭吧,怎麼能這樣嚇唬人呢,還有沒有職業道德瞭——”她眉飛色舞地自說自話,似乎對話的對象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媽”。

“哥哥,”她像是受瞭驚嚇那樣,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來,“哥哥你怎麼瞭?出什麼事兒瞭嗎?”她脫掉手套,輕輕碰瞭碰我的手指,驚呼一聲:“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對面麥當勞給你買杯紅茶或者熱奶昔暖一暖?”她手足無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別嚇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說句話,你到底怎麼瞭?”

我知道我在發抖。這真讓我羞恥,可是我控制不瞭。我已經捏緊瞭拳頭,用盡瞭全身的力氣,以及意志裡面全部的熱量瞭,但是沒有用,我的身體裡在刮龍卷風。驚濤駭浪,不停地顛簸著我的腦子,我的內臟。有什麼東西似乎掙紮著要從我內臟的縫隙間飛濺而出,我得緊緊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才能遏制它從我的呼吸裡跑出來,可能它是一口鮮紅滾燙的血吧,誰知道呢。我聽見我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隱約發出來類似獸類的“咕嚕嚕”的悶響。我分不清楚那聲音究竟是屬於我,還是屬於居住在我身體裡面那個發瞭癲的靈魂。

南音小心地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語氣越來越可憐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瞭?對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錯瞭,我答應過你不去和蘇遠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沒有聽你的話——哥,你別這樣,求求你瞭,你別生我的氣,我保證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哥哥——”她的小手驚慌失措地撫摸著我的臉,掠過瞭我忘記刮胡子的下巴,很癢,很暖和,“不會全都是因為我吧?是不是因為陳嫣,哥哥,那個女人怎麼你瞭,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幹燥,並且夾帶著無數塵埃的空氣長驅直入地灌瞭進來。呼吸聲一開始是發顫的,是帶著喉嚨裡那種沉悶的顛簸的,到後來,逐漸平緩,我看著一團團白霜在我面前筆直地飛翔。然後,我用我冰冷的手,拍瞭拍南音的面頰:“沒事。”我對她笑瞭笑,撫弄著她帽子上垂下來的鮮艷的絨球,“真的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屋子裡的暖氣燒得太好瞭。”

“真的?”她懷疑。

“不騙你。”我看著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軟,我輕輕地對她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好消息瞭。”

“就是,”她遲疑瞭一下,“我,我把陳嫣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爸爸媽媽瞭,他們說,要是你們準備結婚的話,他們就把咱們原來住的那個舊房子送給你們倆。媽媽說,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裝修一遍,我爸爸還說,要是陳嫣不想住舊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你,你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呀。”

“誰讓你去說的?你嘴巴怎麼那麼長?”我在她後頸上狠狠擰瞭一把。

“你別罵我——”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算瞭。我們不說這個瞭,行嗎?”

“好。”她用力地點點頭,“哥哥你真的還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瞭——”

“南音,我現在不想回去,咱們隨便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拍瞭拍她的小腦袋。

“贊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帶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哪兒都行,你把我帶上吧。——那你說我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越遠越好。行不行。這是童年時代,經常出現在我和南音之間的對白。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南音是個更小的小孩。我騎著一輛我爸爸留下來的巨大的二八車,混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麼地方,我隻是想騎著我的單車變成一個看上去有個去處的行人。我總是帶著南音,把她像個小動物那樣放在前面的橫梁上。她從來不在乎去哪,總是很高興地享受著這種兜風。似乎對她而言,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個什麼地方,就可以證明她自己也長大瞭。

盡管我們其實沒有去處。

在這個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發,去瞭沒有去處的地方。我們隨便坐瞭一輛公車,一開始,沒有座位,到後來,座位漸漸空出來,我們並排坐下瞭。再後來,車上除瞭我們和司機之外,隻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瞭。它們靜靜地和我們和平共處,在這種時候,它們才是活著的,我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輛車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漸漸荒蕪,或者說,隻有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保留著一點我熟悉的,童年時代的氣息。天色漸漸暗瞭,很多的車輛都打開瞭車燈。我在這些錯落的燈火中看見瞭我爸爸曾經的冶金工程設計院。那是我爸爸魂歸的地方。大伯他們車間裡那些沸騰著的,火樹銀花的高爐就是我爸爸坐在這裡設計出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設計院的大樓就是世界上最神氣的建築物。終日出沒著夾著巨大的圖紙和繪圖器械的成年人,出沒著所有我認識的小孩的爸爸。我還以為那就是我長大以後必然的去處。現在我長大瞭,這棟樓已經這麼破舊。

鄭南音很安靜地抱著我的胳膊,她溫熱的小臉靜靜地貼著我的衣袖,一動不動。從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跑過來,緊緊地貼著我。那一年我十歲,我剛剛搬來三叔三嬸傢。那時候三叔傢住在那個他們現在想要送給我的房子裡。十幾年前它是個新房子,整日散發著粉刷過後的氣息。我就在這些嶄新的氣息裡徹夜無眠,整夜整夜,睜著眼睛到天亮。你見過十歲的重度失眠患者嗎,我就是。隻是我還不懂那叫失眠,我隻是覺得既然大傢都睡瞭,但是我還睡不著,這就是錯的。

來三叔傢的第一個晚上,我洗好瞭自己的襪子,把它晾在浴室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我應該這麼做,但是我就是無師自通地認為,這是必須的。有水珠滴落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地磚上。這讓我手足無措瞭,我很慌張地想著我是要找個東西先擦地,還是先把襪子拿下來重新擰一下。那段時間,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這樣折磨我。之後,我鉆進被子裡,等待司空見慣的無眠之夜。

後來有一天,深夜裡,四周歲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裡來,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執著地鉆到我的床上。一片徹底的黑暗中,隻有她身上那種牛奶和水果的氣味真切地提醒我這不是夢。她的小手和小腳像花蕾一樣,輕輕地貼著我的身體,她說:“哥哥,我要你給我講故事。”她總是在我東拉西扯,亂七八糟的故事裡安然睡去,呼吸的聲音像花瓣一樣嬌嫩,充滿瞭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裡那個驕橫,任性,蠻不講理,動不動就哭的小丫頭。黑夜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把她變得那麼乖巧和懂事——盡管這一切都隻是發生在我看不見她的時候。

“哥哥,還沒有到站嗎?”冬日的黃昏把她櫻桃紅的帽子變成瞭絳紫色,她這麼問我的時候我心裡暖和瞭一下,就好像我們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樣。

“沒有,這站的終點站在江村。”我說。其實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的旅程不過是坐到終點站再坐回來。

“江村,那已經出瞭龍城瞭吧。”她的聲音懶洋洋的。

“還沒,不過快瞭,江村就在龍城邊上。”我耐心地對她說,“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小的時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時候三叔總是帶著你來我們傢吃飯,我們傢住在冶金設計院那邊。一點印象都沒瞭嗎?”

她茫然地搖頭:“我印象裡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我隻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帶著我去打臺球。”

我笑瞭:“對,打臺球的時候,人傢別人都帶著‘馬子’,隻有我,帶著一個小孩兒。”

“哈哈。”她笑靨如花,“我這輩子忘不瞭,混在人傢一堆‘馬子’裡面,可是我還帶著紅領巾呢。”

我看著她,深深地嘆瞭一口氣,說:“真快,一晃,現在你已經是別人的‘馬子’瞭。”

“哥哥!”她打瞭我一下,臉色緋紅。

“好意思做事情,還不好意思讓別人說?”我微笑地看著她,除瞭這種半死不活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臉上應該掛上什麼樣的表情。因為我不能讓對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麼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她變成一個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隻是清楚她前面有條什麼樣的路在靜靜地延伸著,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沒法告訴她。有些事情不能表達——當然可能是我沒有足夠的表達能力。“南音,要自己當心一點。女孩子總是比較容易吃虧的。知道不知道?”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

“哥哥。”她出神地說,“其實我心裡很害怕。”

“怕什麼?”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蘇遠智分手?拜托,鄭南音同學,你是21世紀的人,不至於跟誰睡過覺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鄭西決老師,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兒!”她再打瞭我一下,“哥哥,你說我——我那麼做——是不是做錯瞭?”她勇敢地看著我的眼睛,但是卻怯生生地瞟瞭一眼窗外灰黃的天空。

“沒錯。”我捏瞭捏她的臉,“任何人都得過這關,我的經驗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時候,人都會覺得自己可能做錯瞭。”

“我不是害怕媽媽知道瞭以後罵我,我也不害怕懷孕,我也不是害怕蘇遠智和我以後會分手,那些畢竟都是比較遠的事情——”南音輕輕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除瞭這些,我又想不出來我到底是在害怕什麼。”

“你害怕那個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我拍瞭拍她的腦袋。

“哥,”她非常羞澀地微笑,“你怎麼那麼聰明呀。”

“是你太蠢。”

我話音還沒落,她就尖叫瞭一聲:“糟糕瞭,都六點半瞭,我還有兩份模擬題一個字都沒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就在這個時候,公車到達瞭終點站。司機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們下車。夜晚來臨瞭,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區的燈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樣,總是能給精疲力竭的我一點力量。

“我們打車回去吧,”我跟南音說,“不然三嬸要著急瞭。”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我收到瞭陳嫣的短信,我們的孩子沒有瞭。她說,我把它做掉瞭。她用的是那個寶蓋頭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瞭我的孩子。沒多久以後,春天就來瞭。

在那個冬天的末尾,陳嫣消瘦瞭很多。她做完手術的那段時間,我盡我所能地照顧她。幫她請假,幫她做飯,幫她做一切的事情。我一如既往地盡心盡力,她一如既往地溫柔。

隻是我再也不願意碰她。

一個陽光普照的中午,飯桌上,她平靜地說,我們分手吧。我說,好。

她突然神經質地摔掉筷子大哭瞭起來,她說:“你愛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自私的傢夥,沒用的傢夥!”

我什麼也沒有說,任由她罵。離開之前沒有忘記,幫她洗瞭最後一次碗。

我也在說服自己,它隻不過是一堆細胞。不,不行。每當我剛開始想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想起陳嫣那條短信,我怎麼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個寶蓋頭的“它”來講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還是“她”呢,然後我就發現,當我不知不覺地,在這個發音都一樣的三個人稱代詞裡做選擇的時候,煎熬就已經開始瞭。我會不自覺地想那個孩子,到底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小姑娘。所以,我從來沒能成功地說服自己。

鄭東霓很少給傢裡打電話,但是她常常給我寫郵件。她的信永遠沒有主題,邏輯混亂。但是我能看出來,她至少還是滿意她的新生活的。隻不過,異國小鎮裡遠遠沒有鬧市區的時裝店那麼熱鬧。她說:西決,誰說一天有24小時,明明是48小時,否則我怎麼會覺得那麼難熬。

我很想寫封信給她,告訴她所有的來龍去脈。但是最終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所以我短短地寫瞭一句話:我和陳嫣分手瞭。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煙越抽越多瞭,一天兩包,比鄭東霓還要戰績輝煌。

小叔總是站在我的辦公桌前面,“你好像瘦瞭。”然後他皺著眉頭看我滿滿的煙灰缸:“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肺瞭?”他這麼說。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盡管他又胖瞭。過年的時候三嬸給他新買的毛衣看上去已經有點緊,我是說,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過他們班,透過窗子看到他眉飛色舞地給學生們講解蘇東坡。黑板上,是他龍飛鳳舞的字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時興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書法。他神色悠閑,聲音洪亮地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在這闕詞裡,我最喜歡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看到瞭嗎,好啊,好一個‘大醉,作此篇’,這才是真正的大傢氣魄。多瀟灑,多風流。五個字而已,什麼都說瞭……”興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瞭一樣搖頭晃腦,手裡的粉筆非常及時地,“咔嚓”一聲折斷瞭。底下的學生們“轟”地笑瞭,是為瞭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我看到鄭南音前仰後合地最誇張。

那天中午,鄭南音風風火火地闖到我辦公室來:“哥哥,今天我們晚自習,你一定要來。”

“幹嘛?”“總之有好節目。你來就對瞭。到時候你就從我們教室後門進來。”說完她就風風火火地轉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飯?”我沖著她的背影問。“我才不要。”當她人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我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上傳過來。然後又聽見瞭她的班主任的聲音:“鄭南音,不知道走廊裡不準大聲喧嘩嗎?”

這個時候幾個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現在瞭辦公室的門口。“鄭老師,我們有問題想問。”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總是能遇到幾個的。在我低下頭去在面前的草稿紙上畫圖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她們或者非常羞澀,或者不那麼羞澀的註視。

“鄭老師,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女孩子仰起臉,大膽地看著我,“陳錦菲暗戀你。”話音未落,幾個女孩子一起小聲地竊笑瞭,其中一個推瞭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陳錦菲知道瞭,非殺瞭你不可。”

“是我的榮幸。”我皮笑肉不笑,“不過我不喜歡未成年人。”

“鄭老師好酷啊!”這下她們一起歡呼瞭起來。有的時候,逗她們笑一笑,的確是我的樂趣。

“鄭老師,我不騙你。”她們個個看上去都比上課的時候精神抖擻,“陳錦菲說她將來就要找長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題的草稿紙,她都會留在一個夾子裡面,整整齊齊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問她為什麼,她就說,因為鄭老師留的作業是神聖的,就連草稿紙,也不能怠慢。”

“不要臉——”她們歡天喜地地大笑。

“你們還有問題嗎?”我不得不說,“我很餓。”

“有件事,”一個剛才在眾人喧嘩的時候一言不發的女生非常羞澀地說,“鄭老師,我,我有事情想找鄭鴻老師幫忙,可是鄭鴻老師又不教我們,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問問,鄭老師你可不可以——”

“哎呀,聽你說話慢吞吞的急死人瞭。”剛才那個勇於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鄭老師,是這樣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讓鄭鴻老師看看她寫的東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鄭鴻老師,所以啦,鄭老師,幫個忙吧。我們算是來走你的後門瞭。拜托拜托。”

“幹嗎不找你們自己的語文老師呢,偏要鄭鴻老師?”

“哎呀鄭老師,”她們又開始噪雜地七嘴八舌瞭,“別的老師能指點的都是高考作文,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才是真正懂文學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徹底地錯愕瞭。

“鄭老師你別騙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們大傢都知道的,鄭鴻老師的文章寫得可好啦。他也對真正有才華的學生特別好。”

“就是的。我們在論壇上都已經看過鄭鴻老師十年前發表在《龍城晚報》上的散文啦,照我說,不比周國平差。”

“還有還有,和自己最有才華的女學生談戀愛,明擺著的,鄭鴻老師年輕的時候也是文藝青年嘛!既然大傢都是文藝青年,鄭鴻老師才會真正懂得我們在寫什麼的!”

我徹底地被她們打敗瞭,我說:“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頭我一定幫你轉交給鄭鴻老師。”

“謝謝,謝謝鄭老師!”那個渴望著參加比賽的小姑娘興奮得鼻尖都紅瞭。

“我就說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瞭,“鄭老師一定會幫忙的,鄭老師最好瞭,人長得帥,會講課,別看總是不茍言笑的,可是心腸其實特別好。”

“我心腸一點都不好,”我故意說,“尤其是在我快要餓死瞭的時候。”

“我們也要走瞭,”爆料女生又大膽地看瞭我一眼,“鄭老師,不然我們一起去吃午飯?你買單。”

然後,沒等我說話,她們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瞭出去。

當我和她們一樣大的時候,我也像她們一樣,並不知道自己手裡握著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時光。看著她們離開的樣子,我突然間有瞭某種預感。或者說,隱約感覺到瞭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但是在當時,我還沒想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答案很快便來瞭。我想有很多人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習。當然瞭,並沒有發生任何驚心動魄的事情。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話來概括,那隻不過是一群調皮的學生祝賀瞭一個老師的39歲生日。這麼一想的話,整件事情都變得無趣起來。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說起那個晚自習的時候,就會微笑著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跟我說:“西決,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遺憾瞭。”我在旁邊看著死而無憾的他,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過瞭30歲,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一個肚子。

夜晚時候,所有建築物都比日光下表情豐富。因為沒有那麼多人進進出出,它們終究可以卸下一些偽裝,然後暴露出自己蘊涵於身體最深處的莊嚴。總之,學校裡那條通往各個教室的,藍紫色大理石的走廊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南音他們班暗沉沉的嘈雜聲就這樣隱秘地傳瞭出來。按捺不住的某種興奮和騷動。然後我就看見,居然有別的班的學生,也往南音她們的教室裡跑。教室的後門大敞著,進進出出的但是默契地壓低說話音量的孩子們,預示著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我用鼻子聞得出來,那種令人心跳的,籌謀什麼的氣味。

“鄭老師,來,進來。”南音班上的一個女生招呼我。

他們把教室變成瞭一個展覽廳。恐怕這一切的佈置都是在晚餐的時候進行。墻壁被他們弄成瞭一種泛著紫紅的咖啡色。上面貼瞭很多的照片,好像還有被放大瞭的剪報的掃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遠的品質粗糙的作文紙。這個時候鄭南音看見瞭我,笑嘻嘻地給我拿來瞭一張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後面去。今天你也是觀眾,連嘉賓都不算。”

“還有嘉賓?”我驚訝。

“當然瞭。”南音得意地笑瞭,“嘉賓,兼任攝影師。”

人群裡果然有個掛著很專業的相機的年輕女人。這個時候教室的前端傳來一陣喧囂:“來瞭,來瞭。”懷抱著一疊試卷的小叔剛剛出現在講臺旁邊時,室內的六盞日光燈不約而同地滅瞭。非常簡單的燈光設計,難就難在整個世界漆黑一團時,所有這些孩子們默契地保持瞭安靜。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蠟燭被點燃瞭,一小團一小團的火光,零星而不規則地在課桌上開放,然後音樂響起來瞭,我這時候才註意到他們把簡陋的音響設備放在瞭我的椅子旁邊——一個插著音箱的MD,於是我不得不保持肅靜,忍受著超重低音像一顆律動失常但是無比強勁的心臟那樣,神經質地攻擊我的耳膜。

“我曾懷疑我走在沙漠中,從不結果無論種什麼夢。才張開翅膀風卻變沉默,習慣傷痛能不能算收獲。慶幸的是我一直沒回頭,每把汗流瞭生命變的厚重,走出沮喪才看見新宇宙。

海闊天空,在勇敢以後;要拿執著,將命運的鎖打破。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人在他們的年齡,總是喜歡用歌詞來把握世界萬象的。雖說簡單,也動人。尤其是當歌曲唱到淋漓盡致的時候。然後,燈亮瞭。小叔錯愕地站在講臺上,已經有很多年,我沒見過他這種毫無防備的表情。

“鄭老師。”他們班的班長笑吟吟地站起來,“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鄭老師。”這句話此起彼伏地響瞭起來。小叔環顧著四周,臉色微紅。把懷裡那疊試卷抱得更緊瞭。似乎在這滿室的燭光和照片裡,他已經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試卷放下來。然後他的目光移到瞭黑板上,黑板上畫瞭很多花邊,花團錦簇的中央,是一句話:

“他們扔給隱士的是不義和穢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顆星星,你還得不念舊惡地照耀他們。”

出自那個名叫尼采的瘋子,《創造者的路》。

“這個,這個是,”小叔的聲音幾乎是怯生生的,“你們從什麼地方——”

“鄭老師,”掛著相機的特邀嘉賓笑瞭,“這是十年前,1996年,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您寫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的,您說這就是你對我們大傢做人的期望。您忘記瞭嗎?”她很挺拔地站在一群藍白色相間的校服裡,明眸皓齒,淺笑盈盈。

“江薏。”小叔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鄭老師,”鄭南音同學驕傲地站起來發言,“我們在搜狐,網易,所有的網上校友錄裡面,找到瞭您原來的教過的學生。”她伸長手臂一揮,“這些墻上的照片,作文,都是他們寄來的。”

“鄭老師,江薏姐姐知道瞭以後,就自願來幫我們拍照。”某個角落裡,一個沒有起立的女生的聲音,“江薏姐姐是《龍城晚報》的首席記者,拍的相片一定很好看的。”

“鄭老師,”班長說,“等放學以後,我們會把墻上這些照片什麼的都拿下來,一起貼在一個照相本子裡送給您。這是我們高三(六)班在畢業前,送給您的禮物。”

小叔什麼都沒有說,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過類似的表情。好像是碰到瞭一件讓他為難的事情。教室裡寂靜著,蓄勢待發的那種寂靜。這些孩子們都在不約而同地等待著鄭鴻老師配合著眼下的氛圍,說點什麼,然後他們就可以抱以順理成章的掌聲和歡呼。三秒,五秒,十秒瞭,他們的神情有些冷卻。這個時候,小叔囁嚅著說:“謝謝,我謝謝大傢。現在,”他終於慌亂地把那疊試卷放在瞭講桌上,“現在我們開始上課瞭。今天的晚自習,主要是,主要是講評一下前天測驗的卷子。”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都不相信就這樣結束瞭。意興闌珊這個詞很明顯地掛在臉上。隻有那個江薏平靜如舊,微笑瞭一下,把相機從脖子上摘下來,準備退場。

“課代表,過來發卷子。”隻有小叔一個人進入瞭上課的角色,沒有表情地環顧四周。黑壓壓的人群裡終於有一個人破土而出。然後前排幾個同學也不情願地站出來,把那疊試卷分成瞭三四份。嘩啦啦的紙張的聲響響徹瞭室內,我想我也是時候離開瞭。

小叔轉過身,拿起來黑板擦。他遲疑瞭一下,黑板擦一直停頓在那個“尼采”的“尼”字上,然後他略微抬瞭一下胳膊,讓黑板擦停留在那個“穢物”的“穢”字上。終於他重新轉瞭過來,面向著大傢,他笑瞭。他笑得開懷的時候眼睛裡總是有種靦腆的神情,“不行。”他一邊笑,一邊搖頭,“不行。我舍不得擦。”

一陣笑聲輕輕地在起伏的人群裡蕩漾開。然後釋然的氣氛也跟著彌漫瞭。沒有想象中激動人心的煽情場面,不過他們達成瞭自己的默契。

我該走瞭。悠長的走廊依然悠長。走廊背後卻換瞭人間。畢竟和十年前不同瞭。同樣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恥,但是十年後,卻可能因為某些說不清的緣由變成榮光,至少變成一樣令人好奇的東西。這中間到底付出過何種代價,就是另外一個問題瞭。人好像總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樣東西的時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瞭尊嚴,然後因此失去瞭一切,再然後他就脫胎換骨瞭,現在當初的尊嚴回來瞭,莫名其妙地,至少有瞭回來的跡象。

問題是,沒人知道他到底還想不想要。或者說,他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把它視為尊嚴。

江薏站在夜風中的校園裡,對我微微一笑,她說:“你該不會,該不會是東霓的那個小弟弟吧?”她誇張地驚呼一聲,“老天爺呀,你怎麼長這麼大瞭?”

教學樓的頂端幾個屬於高三的窗口,錯落地璀璨著。就像是俯視著我們,俯視著所有疾馳而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