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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第五章 你是我的江湖

不用講學校裡那些視他為偶像的女生怎樣在一夜之間換瞭一張臉孔瞭,就連鄭東霓,都像是變瞭一個人。那些日子,17歲的鄭東霓拒絕和小叔說話,飯桌上,她冷著一張臉,我們誰都可以看出來,小叔在刻意地和她開玩笑,那種眼神裡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討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場面多麼尷尬。她性格裡其實有種非常殘酷的東西,在那段日子裡發揮得淋漓盡致。

“姐姐,”那個時候我還是肯這樣叫她的,“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們班的教室裡,把她叫出來。

“用不著你來裝好人。”她輕蔑地看著我。盡管我14歲的個頭已經超過瞭她,可是她仰著臉,依然像過去那樣用眼角看我。少女時的她和嬌嫩的鄭南音完全不是同一個類型,她比現在瘦很多,整個人就像一個金屬制成的冰錐,精致的臉龐散發著寒氣,眼神裡的熱情和專註全是以冷酷為能量,才得以妖嬈地燃燒。那些同齡的男生們為她瘋狂,她當然看不起他們,可是這種瘋狂給瞭她懲罰所有人的權力。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姐姐,小叔現在很慘。”我努力地吞咽著唾沫,“你沒有去過他現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們學校最臟最破的一棟樓——”

“他活該。”鄭東霓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姐姐!”我憤怒地看著她,“你怎麼可以幫著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為他比外人更讓我惡心。”她輕松地說,“我們班裡的女生們現在每天都在議論這個,議論鄭鴻老師和唐若琳那個賤貨。我告訴她們,想議論的時候不用背著我,想說壞話的時候也不用背著我。我不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會陪著她們議論,我總是能想得出來一些她們都想不出來的難聽話——”

“你怎麼能這樣。姐姐,我們是一傢人。”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是如此,當我真的非常生氣,或者非常高興的時候,反而覺得把這種強烈的感情表達出來會很累人。因此我在心裡波濤洶湧的時候,往往會選擇最平靜的語氣。

“一傢人。得瞭吧。我用不著這樣的一傢人。”鄭東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靈魂裡面去,“你有傢嗎?明明是寄人籬下,還總是張嘴閉嘴地用‘一傢人’來壓我,我看不慣你這副奴才相。”她緩慢地微笑,嘴唇彎出一個美好的弧度,露出的兩排貝齒和她眼睛裡的嘲弄一樣,雪白而晶瑩。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該怎麼打敗她,我應該說:“你隻配做大伯大媽那種父母的女兒,因為你和他們一樣惡毒。”就這麼一句話,足夠瞭。就能像她傷害我那樣,重重地傷害她。可是我沒有那麼說,因為我不願意為瞭自己一時的滿足讓她難過。這就是我和她之間的區別。倉促間,我說瞭一句非常孩子氣的話:“鄭東霓,你是個賤人。”

她笑出瞭聲音,她說:“麻煩你去告訴鄭鴻老師,這個星期,我們班的全班同學都不會交語文作業本,周記本,還有作文本瞭。這當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頭。他可以去找我們班主任告狀,但是我們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瞭。”

為什麼鄭東霓要帶著大傢這樣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後,有好幾個月,鄭東霓他們班,真的沒有交過小叔的任何作業。這當然是鄭東霓的傑作。她自己就是語文課代表,他們班又有那麼多心甘情願服從她的男生,和那麼多真心實意地願意表現自己不滿的女生,因此,鄭東霓成功瞭。大半個學期,鄭鴻老師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當然,這和小叔在學校裡受到的種種蔑視,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麼。整個學校都知道瞭,那個身敗名裂的鄭鴻老師還得應付一個公開跟自己做對的侄女。鄭東霓太傻,真的太傻瞭,她不知道,她竭盡全力傷害自己的親人,想要維持尊嚴。在別人眼裡,卻早已淪為笑話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語文課,小叔走上講臺之後,習慣性地,說瞭句“上課”。那天正好是班長請病假瞭,就沒有人來說“起立”。尷尬的一秒鐘的靜默之後,開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來,就在這個時候,教室的一角傳出來鄭東霓清脆利落的聲音:“大傢都坐下。”

站起來的那十幾個人最為尷尬,他們環顧四周,發現站起身來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蕪裡枯死的樹木。有人把猶疑不覺的目光投向瞭講臺,但是沒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在擺弄黑板擦。

當又有兩三個人站起來的時候,鄭東霓繼續說:“我剛才說瞭,坐下,大傢都坐下。”我雖然不在現場,可是我能夠想象出來她平靜,凌厲的聲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說:“三叔,你們走吧,不要再管我們傢的事情瞭。”

於是沒有人再繼續站起來瞭,站起來的人有一半坐下瞭,當“上課起立”這個平時司空見慣的過場演變成一場陰謀的時候,他們覺得最好的選擇是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鄭東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裡,美麗地微笑著。

“坐下。”她繼續抑揚頓挫地命令站著的幾個人。

“鄭東霓,你不要太過分瞭。”有一個站起來的女孩子終於開始反抗瞭。她曾經是小叔最死忠的粉絲,即便是現在,也對小叔保存著最後一點尊重。這個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後的今天,她是鄭東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誇張。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鄭東霓懶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換瞭一個姿勢,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張無比華麗和溫暖的沙發裡,“你自己看看,現在是坐下的人多,還是站起來的人多?”

“站起來,都站起來呀!”江薏甩瞭甩頭發,朝著空曠的教室,不管不顧地喊著,“你們都怎麼瞭?你們難不成還真的怕她?”但是沒有回音。每一個坐著的人都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該投靠哪一邊,僅存的那幾個站著的人更加難堪瞭,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跟著江薏和鄭東霓作對。

“鄭老師!”江薏轉過瞭臉,熱切地盯著講臺的方向。

“江薏,請你坐下。”沉默瞭很久的鄭老師終於說話瞭,語氣很平靜,然後他說:“請大傢都坐下,我們開始上課瞭。”

寂靜。非常徹底,非常遼闊的那種寂靜。每個人似乎都在為鄭老師的退讓覺得尷尬,不忿,或者臉紅,除瞭他自己。他長長地深呼吸瞭一下,對著所有的人溫暖地微笑瞭,他說:“今天這節課,和上一節一樣,我們做現代文閱讀的練習。”

從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講臺的時候,再也不說“上課”,也因此,沒有人“起立”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看。

已經過去瞭十年,我卻依然記得那天,那個幽暗的,飄著黴味的樓道裡潮濕和冰冷的氣息。因為我在不顧一切地奔跑,因為我不顧一切的腦袋裡充滿瞭瘋狂的,想打人、想殺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變成廢墟的念頭。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那個陰暗的走廊有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瞭身邊的一陣風,我清楚地知道誰擋我的路我都格殺勿論。我的身體像個燃燒彈那樣,炸開瞭小叔的房間的門,那個聲響震耳欲聾。一個14歲的男孩子,想要表達自己的憤懣和不滿,除瞭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氣,還有什麼別的工具嗎?

小叔從書桌上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說:“已經打過上課鈴瞭,你怎麼在這兒。”

我重重地喘著粗氣,我說:“小叔。鄭東霓這麼囂張,為什麼你還要忍?”

他笑笑:“誰的話傳得這麼快,怎麼連你都知道瞭?”

“整個學校都知道,小叔,大傢都知道你連自己的學生都怕。”我彎下腰,手扶著膝蓋,我的心臟像個黑子爆炸的太陽那樣,滾燙地敲擊著。

“隨他們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靜地說。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對小叔表達出來一些情感,“我在乎。你為什麼要讓他們這麼對你。你為什麼不去告訴鄭東霓的班主任,告訴校長,他們聯合起來整你。”

“西決,”小叔笑瞭,非常寬容的那種笑,“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找機會來給我難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門給別人尋開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那你辭職吧。”我說,“你別在龍城一中待著瞭。不是有的老師辭職以後到南方去教私立學校嗎,你也走吧,你還在這兒有什麼意思?”

“你知道得還挺多。”他還是笑著,“別替我擔心,孩子,他們會忘記的。過一段時間,他們自然會對另外的事情感興趣,然後忘瞭在背後嘲笑我。”他從來沒有叫過我“孩子”,從沒有。

“那現在呢?難道你就這麼忍著,什麼都不做?”

“對。忍著,什麼都不做。”小叔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輕輕地握住瞭我顫抖的,緊緊攥著的拳頭,“我能走到什麼地方去呢?這班學生們已經高三瞭,他們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個可能是這輩子最重要的考試。在這種時候,我怎麼能丟下他們。”

“那就不能想個辦法教訓一下鄭東霓嗎?”

“如果一定會有一個學生站出來,領著頭和我作對。我寧願是她,不是別人。”

“為什麼?”我一拳頭搗在瞭那扇蒼老的門上,“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歡小嬸瞭,你為什麼不能找個別的女人,為什麼偏偏是那個唐若琳!為什麼?”

“西決。”他認真地看著我,“她已經離開學校瞭,她現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應我,不要再跟著別人罵她,行嗎?”

“你不過犯瞭一個錯,可是為什麼這些人都因為這一個錯忘記瞭你所有的好?”那扇門似乎在對我表示不滿,“咯吱咯吱”地咳嗽著。

“有什麼辦法,總得忍耐。”他悠閑地伸瞭一個懶腰,“總有一天,等你變成瞭大人,你也學得會。”

“所有的大人都會忍耐嗎?”我看著他,倉促地一笑,“不見得。我媽媽怎麼就沒有忍?”

“你不要怪她,西決。你媽媽她隻是一時沖動,後果比較嚴重而已。她在天有靈,早就後悔瞭。你一定要相信這個。”

夜已經很深瞭,唯有在這樣的時候,往日的對白才會如此清晰地被回憶起來。包括語氣微妙的變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頓,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間隱約的呼吸聲。我把這些都告訴瞭鄭南音。這個過程很仔細,也很艱難。我猶豫過,要不要跟鄭南音描述鄭東霓的惡行,但是最終我還是覺得應該說。既然我已經決定瞭把小叔的故事講給她聽,那麼她有權利知道所有的情節。

她安靜瞭很久,然後說:“東霓姐姐那麼做,一定有原因的,對不對?”她抱緊瞭膝蓋,像是怕冷。

我誠實地說:“我不知道。”雖然有原因並不代表可以被原諒,但是我還是會原諒她,她做任何事,我都會無條件地原諒她,當然包括她說我是寄人籬下的奴才。

“那後來,小叔和東霓姐姐是怎麼和好的呢?”

“自然而然地,過瞭一陣子,就變得跟往常一樣瞭,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樣也可以啊。”鄭南音困惑地說,這可憐的孩子腦袋裡估計是從來沒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裝過這麼多的事情,一時間轉不動,也是正常的。

“為什麼不可以。有時候,隻要大傢都願意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那就是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

“像繞口令。”她嘟噥著,一邊抻著她的裙子的下擺,麥兜呆頭呆腦的臉被拉長瞭,變成瞭一個類似哈哈鏡裡的表情,“不過,我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不喜歡東霓姐姐的。”

“當然,我也不會。”

“小叔他真的那麼說過嗎?他說那個女孩子一定也受瞭很多苦?”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燈光下面凝視著我,即便她目不轉睛,她的眼睛裡也似乎總有水波在精妙地蕩漾著,“他們兩個人好可憐。”她惆悵地說。

我微笑。

“真的。”她認真地歪著腦袋,“我自己戀愛瞭以後,才知道,不管怎麼樣,兩個人相互喜歡都是難得的事情。被別人這樣對待,他們真的很可憐。”

“咱們過去的小嬸一定不會同意你這種說法。”

“我討厭她。”鄭南音惡狠狠地說,“我才忘不瞭,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奶奶病危瞭,大傢都得每天輪流去醫院。我媽媽就讓我每天中午去他們傢吃飯。她隻有當著我爸爸媽媽面的時候才會對我好。要是隻有我們倆,我不聽話,她就過來使勁擰我的屁股。難怪小叔不喜歡她瞭,她心腸歹毒。”

“我同意。”我捧著笑疼瞭的肚子,說,“現在你要去睡覺。”

“我都有點不敢和東霓姐姐睡一張床瞭,突然覺得其實我一點都不瞭解她。”她站起來,光著腳丫往門口走,轉過臉,“哥哥,我現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和你一起睡?”

我簡練地回答她:“滾出去。”

關上燈,在周遭的一片黑暗裡,我才想起,我還是有個細節,忘記瞭告訴鄭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場非常重要的對話之後的事情。我似乎說過瞭,整整一個學期,拜鄭東霓所賜,小叔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我們學校每到學期末,都會在每個班隨機一部分人,檢查他們的各科作業本的批改情況,也就是說這項檢查針對的不是學生,是老師的日常工作。所以,沒錯,隨著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會有麻煩。

但是小叔一點都不在意。他隻不過是再也不提收作業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業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沒有想到,在檢查日到來的前一天,他的辦公桌上,突然多出來一疊又一疊的本子。習題,周記,作文……仔細數一數,大概占全班人數的一半。我問小叔,他知不知道這一半的人是被誰團結起來的,他說,這不重要。

那天,我徹夜留在小叔那間小屋裡,幫他趕工。我來負責看那些有標準答案的習題,打鉤或者叉,然後寫優良中差,唯一比較頭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來掩蓋前兩個月的空白。小叔負責看周記和作文,我跟他說,差不多就好瞭,用不著每篇後面都寫評語,小叔笑笑,搖頭。那是一個充滿瞭希望的通宵達旦,看著曙色一點點染白瞭骯臟的玻璃窗,我覺得眼前這些堆積的本子代表著一段新生活開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寫的評語未必很長,卻字字珠璣。他的臉一點一點地紅潤瞭起來,他的字永遠都是那麼漂亮,看不出來徹夜無眠的零亂潦草。我怕是一輩子也寫不瞭那麼好看的字。然後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就像是一個煙癮犯瞭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煙吸進肺裡那麼心滿意足。

其實我一直在盼望著,我希望能在這一堆堆的本子裡,找到一本,上面寫著鄭東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裡其實也在這麼盼望著。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就像兩個在火車站接站的人。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從我們的手指間掠過去,未批改的那疊本子越變越薄,我們一起期待著那個息息相關的人,希望“鄭東霓”這三個字會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裡浮出水面。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鄭東霓她就是這麼狠,她一直這樣。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我說過瞭,我並沒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學。三叔當時想送我出國去念書,其實他和三嬸已經開始在做相關的咨詢瞭。但是我不肯,我說我不想去,我還說我去上這個大學沒什麼不好,我很喜歡物理這個專業。

然後,鄭東霓從新加坡回到龍城來。

她帶我去咖啡廳,叫我隨便點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我們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對方。“你看上去總是那麼小,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呢?”她習慣性地嘲弄我,按滅瞭煙蒂,過濾嘴上留著淡淡的唇膏印跡。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還是一個穿著運動衫的中學生,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異鄉,屬於物質的氣息。我知道店裡穿梭的服務生們都在暗暗猜測我們的關系,這讓我尷尬,幾乎不敢抬頭看她。

“你為什麼不肯去留學?”她問我。

“我不想去。”

“撒謊。”她狠狠地瞪著我,隻有在她故作兇悍的時候,她眼神裡那一點稚嫩才會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三叔的公司剛剛開張不到三年,現在周轉得其實不算好。”我淡然地說。

她沉默瞭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來付你的學費。你成績好,補一補英語,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瞭,我說:“算瞭吧,與其欠你的,我寧願欠三叔的。”

“等你以後發達瞭,把錢還給我不就行瞭。”

“錢以外的東西,永遠都還不清。”我無意識地擺弄著包過方糖的紙。

“拜托。”她吃驚地揮揮手,丁冬一聲,把打火機扔在玻璃的臺面上,“除瞭欠債還錢之外,你總得有點自己的理想吧?你隻有這一輩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點自己站穩,能早一點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就這麼簡單。”

她側著腦袋,凝視瞭我片刻,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說,“我懶得理你。我怎麼會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弟弟。別人都還沒怎麼樣,你自己就先因為你是孤兒看扁自己。連賭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隻配庸庸碌碌地一輩子活在爛泥坑裡,死到臨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

我躲閃著她的眼光,什麼都沒有說。她永遠是這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深深地刺到別人心裡去。

我隻能拿起她的煙盒,從裡面拿出一支:“能給我一支嗎?”

“當然,當然。”她大驚小怪地笑著,“你已經18歲瞭,連一支煙都沒有抽過,那像什麼話。”

窗外一陣悶雷不動聲色地壓境。那種轟隆隆的,似有若無的聲音令人聯想起深夜躺在火車裡面,耳邊充斥著的鐵軌和車輪間的對峙。“要下雨瞭。”鄭東霓喃喃地說,“而且是暴雨。”一道閃電就在這個時候迅捷地映亮瞭她的臉。咖啡館的那些靡靡之音頓時沾染上瞭某種詭異的無力。

18歲那年,我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點燃瞭這輩子第一支煙。

隆冬的時候,鄭東霓走瞭。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個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們都去送行瞭。三叔借來一輛七座的車,載著我們大傢,穿越又漫長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機場。

高速公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瞭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我這麼想的時候,非常巧,鄭東霓突然笑瞭,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傢鄉根本就不是龍城,而是這條高速路。”

“怎麼可能呢?”鄭南音使勁搖著她的小腦袋,“你可以說,我現在在龍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國,可是你總不能說,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麼話?你最多隻能說,我在高速路上。”然後她又非常大度地說:“好吧,反正你要走瞭。我不和你爭。”

“東霓,”三叔從駕駛座上轉過臉,手指著窗外,“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方什麼都沒有,除瞭一排煙囪。以及煙囪們上空那片呈現出奇怪的土黃色的天空。

“怎麼可能?”她驚訝得杏眼圓睜,“這個地方離龍城有50公裡。”

“這兒是清平縣。”三叔的表情裡掠過一點不自然,“龍城鋼鐵公司在這裡有個很大的分廠。出一些不在龍城做的鋼材。你爸爸他,在這兒工作過幾年,你出生以後不久他才調回到龍城的總廠來。”

“我還以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龍城總廠。”鄭東霓微微地笑瞭一下,“他們從來都沒有跟我說起過,我居然不是在龍城出生的。”

說真的,我也覺得意外。

小叔從副駕座上轉過臉,不緊不慢地說:“沒錯,你爸爸原先是在龍城總廠工作的。那個時候,你爸爸和他們廠裡另外一個人都在在追你媽媽。然後你爸爸在車間裡狠狠地揍那個人,差點一拳頭把人傢打進一大鍋鐵水裡面。所以嘍,頭兒們罰你爸爸,把他調到清平縣來。然後,你媽媽從龍城追到清平縣來和你爸爸結瞭婚,過瞭好幾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龍城。”

小叔微笑瞭,心滿意足地欣賞著由他制造出來的,滿車的寂靜。

是三嬸先說話的,她的臉頰上泛著一絲紅潤,沖著駕駛座上三叔的後腦勺說:“喂,你怎麼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個呢?”顯然,女人們都會遭遇從靈魂深處爆發八卦的時刻,比如此刻的三嬸。

三叔有些尷尬地瞟瞭小叔一眼,小叔無辜地說:“這有什麼,孩子們大瞭,告訴他們也沒什麼不好。”

我和鄭南音愕然地對視瞭一眼,沒錯的,我想我們倆實在沒辦法把我們記憶中那個粉身碎骨的熱水瓶,跟我們剛剛聽來的故事聯系在一起。

“太酷瞭!”鄭南音尖叫著,“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興奮地拍拍前邊的椅背,“你有沒有為瞭搶我媽媽,跟人傢打過架?”

“死丫頭!”三叔惡狠狠地說。

“怎麼可能呢?”三嬸拍瞭拍鄭南音的腦袋,自我解嘲地說,“像我這麼一般的女人什麼地方找不到?爭風吃醋,打架出人命這些事情,隻能輪到像你們大媽那樣的美人頭上呵。說真的,我看現在電視上那些女明星,沒有一個趕得上當年的大嫂。”

“無聊。”鄭南音沮喪地伸瞭個懶腰。

東霓默默地托著腮,看著窗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對滿車人的興奮一點都不關心。那個時候,我不敢正視她的臉。我想起她跟我過的,大伯車間裡面的高爐,一鍋液體的太陽,一個殺氣騰騰,熱情四溢的火樹銀花。一個人若是掉進鐵水裡面,會化成無,會化成奔放的血液。這樣的一個背景,多適合上演狂暴的愛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嬈多情的女人,一個用來襯托他們偉大激情的情敵,鋼鐵,高溫,晚霞一般的火焰,勞動的男人健壯性感的赤膊,全齊瞭。還有什麼能比一鍋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鐵水更適合做情敵的葬身之地呢?沒有瞭,化為烏有,無影無蹤是浪漫的戲碼裡對反面角色來說最仁慈的墓志銘。他沒掉進去是上天可憐他。可是,觀眾們,你們不會知道,你們也不關心。那種推動著這對男女上演這幕精彩大戲的力量,同樣在落幕之後毀滅瞭這兩個人的生活。隻因為,他們兩個人都固執地不肯卸妝。或者說,他們早已喪失瞭卸妝的勇氣和能力。

然後,他們的女兒把從他們繼承來的義無反顧,用在瞭別的地方。比方說,旁若無人的冷酷,還有,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機場裡,人多得像是沃爾瑪超市的特惠日。

“到瞭機場,萬一看不到他來接你,你就找地方打電話哦。對瞭,你的英語行嗎,要是得找人問路什麼的——”三嬸不厭其煩地擔著心。

“你糊塗瞭。”三叔打斷她,“也不用用腦子,東霓在新加坡待過那麼多年,那邊也是要說英語的呀,東霓怎麼可能連這點事情都辦不瞭。”

“好瞭,三叔,三嬸。我自己會當心的。”鄭東霓笑吟吟地說,然後她遲疑瞭一下,走上去,緊緊地擁抱瞭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說:“三叔,謝謝。”

三叔臉上多少有點不自然,可能他不大習慣這麼百分之百的擁抱,他用力地捏瞭一下鄭東霓的胳膊,準確地說,是捏瞭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說:“隻要不習慣,就回傢來。別勉強,別硬撐著,不管遇上什麼事兒,——”

“哎呀你怎麼說來說去隻會說這兩句。”三嬸搶白他。

“你會說話,你來講。”三叔的表情幾乎是羞澀的。

“三嬸。”鄭東霓轉過身,緊緊地抱住瞭三嬸,“要是你是我媽媽,那該多好。”她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可是催出瞭三嬸的眼淚。三嬸說:“你看你,亂講話,你媽媽這些天身體不舒服,不然她怎麼可能不來送你呢。”當然瞭,沒有人覺得這句話有什麼說服力,包括三嬸自己。

“小叔。”她仰起臉,笑靨如花,“我愛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東霓,大不瞭離婚,傢裡永遠支持你的。”

“有你這麼說話的嘛——”三嬸尖叫。

“還有我還有我!”鄭南音跳瞭起來,沖上去和鄭東霓嫻熟地和瞭一會面,“姐姐,我好想去美國玩。你到時候一定要給我發邀請信哦,還有順便幫我把機票也買瞭——”

她最後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著說:“你我就免瞭吧,你知道,我最不會應付的就是這種場面。”

她不由分說地走上來,抱緊我。她在我耳邊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我輕輕地對她說,“對熱帶植物好一點。不要總是紅杏出墻。”

“不會的。”她笑,“‘偶爾’還是有可能的,不會‘總是’。”然後她正色,真摯地說:“西決,你要對你自己好一點,知道嗎?”

一直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的時候,她都是微笑著的。

從機場回龍城的路上,車裡一直都很安靜。因為鄭南音小姐在後座上寂寞地睡著瞭。五個小時的路程,比來的時候漫長。我接替三叔,坐上瞭駕駛座,天色已經暗瞭,高速公路上的車越來越多,所有的車燈都點亮的時候,汽車就在那一剎那間擁有瞭生命,像是緩緩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遊動的魚。

小叔在我身邊搖下瞭車窗,拿出他的煙盒,問我:“要嗎?”

我搖頭。然後我對小叔說:“我突然想起來,當初是鄭東霓教會我抽煙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麼好。”

她那時候頭發很長,燙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軟軟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動畫片裡的美人魚:“你好笨啊。”她大聲地嘲笑我,“這樣吸進去,再吐出來。像呼吸一樣,呼吸你懂嗎?你連呼吸也不會嗎?”

小叔突然嘆瞭口氣:“不管怎麼說,她算是有瞭個歸宿。”

“眼下的去處而已,是不是歸宿,難說。”我笑笑。

我的手機開始震動瞭。屏幕上的藍色光芒一閃一閃,是短信的標志。小叔俯下身子看瞭一眼,告訴我:“是陳嫣。”

然後他又問我:“你和陳嫣,是怎麼打算以後的?”

我說:“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瞭?”小叔問我。

“我想是。”

“還年輕,再多看看也沒什麼不好。”小叔把一口煙長長地噴到窗外的暮色裡。

“沒什麼好看的。”

小叔看瞭我一眼,說:“西決,你一點都不像你爸爸。”然後他又說:“東霓就像她爸爸。他們倆一樣,沖動,沒腦子,脾氣壞,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大伯和大媽到今天都不來,也太過分瞭點。”我有些不滿。

“你知道他們告訴我和你三叔什麼?”小叔苦笑著搖頭,“我們倆跟他們說,不管怎麼樣,東霓這次是遠嫁,怎麼著也該來送個行。結果你大媽說,誰知道她這輩子要嫁幾次。我當時氣得都要笑瞭。”

“知女莫若母。”我也笑。其實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就在她走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和陳嫣逛街的時候,無意中看見過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館裡,相談甚歡。我當時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問她那個男人是誰。可是陳嫣說:“算瞭吧,你姐姐比你聰明多瞭。她不想讓你知道的事兒,你也打聽不出來的。”

不知道過瞭多久,我發現小叔睡著瞭。轉過臉去,發現坐在後面的三叔和三嬸也在閉著眼睛打盹。旅途對大多數人來講都是催眠的。但是我總是很享受那種漫長的,隻是為瞭等待到達什麼地方的時光。往往在目的地真正到達的時候,我反而會有點隱約的失望。

這漫長的旅途就像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冰箱的冷凍室,散發著恒久的寒氣。把我們,這些一個又一個的開車人變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覺間,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樣子,還有意識的表面也結瞭薄薄的霜。沿著眼前的路途滑行變成瞭唯一要做的事情,變成瞭活著的目的和意義。

有股溫熱的呼吸吹在瞭我的脖頸後面,我愣瞭一下,隨即惡狠狠地罵:“死丫頭,你想讓我釀成交通事故。”然後我聽見瞭鄭南音的聲音:“我剛剛醒來,看見大傢都睡著瞭,我有話想跟你說,我,這兩天,我一直找不著跟你說話的機會。”

我知道有事情發生瞭,且不管這事情是大是小,總之它已經非常嚴重地影響瞭鄭南音。

“你說吧。”我正襟危坐。

可是她卻在我身後驚呼瞭一聲:“哥哥,你沒有看見陳嫣剛才給你發的短信嗎?”

我剛想繼續惡狠狠地對她說:“跟你說瞭多少次,不要亂動我手機。”就在我馬上就要開口的一瞬間,卻聽見她在說:“哥,陳嫣說她懷孕瞭,要你回電話給她。”

我咬緊瞭牙,努力驅趕走腦海裡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我說:“你是不是真的逼我出瞭車禍才開心。”

她湊近瞭我,幽深地看瞭我一眼:“好奇怪,”她笑笑,“怎麼陳嫣也懷孕瞭?”

“南音,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陳嫣‘也’懷孕瞭?”

一秒鐘以前我還在想,還會發生更壞的事情嗎?可是更壞的事情果然發生瞭。我們不應該低估上天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