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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現代人會因為哪些理由關機?機器故障、沒電、遇到必須關機的環境,或者幹脆就是什麼電話也不想接。

宗瑛占瞭其中兩項,電量耗盡,為避免輪番的來電轟炸,索性不充電放任它關機。

盛清讓不知緣由,面對關機提示,隻能改撥699號公寓座機,聽筒裡嘟瞭許久,到最後也沒有人接。

他擱下電話,視野中是人煙寥寥的寂寞夜色,隻有汽車在冷清公路上交錯飛馳。他打電話僅僅是為她那一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但現在這個報平安的電話無法打通,就隻能作罷。

宗瑛開車抵達醫院時已經很晚,外婆的檢查剛剛出瞭結果。

診室慘白頂燈打下來,膠片“咔嗒”一聲卡進看片器,值班醫生仔細看完同宗瑛講:“顱內有少量出血,住院觀察一下吧,老人傢摔跤不能掉以輕心的。”她說完寫單子,又問:“平時她有沒有間歇性跛行癥狀?”

宗瑛迅速回憶近期的相處,外婆的確出現過一些下肢酸痛的情況,據外婆自己講是因為太累,因此也沒有引起重視。

她答:“有一些。”

值班醫生寫完單子抬頭:“如果有相關癥狀,我建議最好再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除一下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癥,不用造影劑,檢查也比較安全。來,你簽個字。”

宗瑛接過住院單簽字,值班醫生低頭瞥一眼簽名,眸光微變——這名字她很有印象。

她緊接著又抬首打量宗瑛,更覺得對方面熟,可深更半夜大腦也遲緩,一時間實在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就不便貿然發問。

宗瑛辦妥入院手續,再回病房時外婆已經睡瞭。

她坐下來看著監護儀上不斷跳動的數字走神,沒過一會兒,病房的門突然被小心推開。

宗瑛倏地回神,一轉頭就看到盛秋實。

他提瞭一把折疊躺椅進來,剛要講話,宗瑛對他做瞭個噤聲的手勢。他便壓低聲音講:“陪夜用得到的,我幫你撐開來?”

宗瑛擺擺手,盛秋實便將折疊椅挨墻放好,又搭瞭條毯子上去。

“困就先打個盹,晚上應該不會有什麼情況的。”

“我再看一會。”

兩個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外婆卻還是醒瞭。

宗瑛趕緊起身詢問狀況:“現在感覺怎麼樣?”

外婆半睜著眼看她,慢吞吞地講:“就是有點頭暈,沒什麼要緊的。你什麼時候來的?”

宗瑛如實答:“半個鐘頭前。”又說:“怪我,不該留你一個人在傢。”

外婆不忍看她自責的模樣,便講:“怎麼能怪你?是我自己不留神摔的,還要拖累你熬夜。”頓瞭頓,又問:“那個事情處理好瞭沒有?他叫什麼來著,盛……”

老人傢一時想不起來,不由皺眉重復一遍:“叫盛什麼?”

盛秋實這會兒突然往前探瞭一下:“是問我嗎?”

外婆擺擺手:“不不不,不是你。”

盛秋實尷尬地後退半步,偏頭看向宗瑛,宗瑛卻不給答案,隻俯身哄外婆:“他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你不用掛心,繼續睡好不好?”

外婆見她沒有想講的意思,加上的確有些累,也就作罷,隻叮囑說:“你也一定要睡,聽到沒有?”

宗瑛放柔聲音接著哄:“知道瞭,我馬上就睡。”

她說罷當著外婆的面攤開折疊椅,盛秋實見狀識趣地離開,他走到門口,值班醫生剛好進來。

他打招呼:“孫醫生來查房?”

值班醫生說:“是啊,我過來看一下。”

孫醫生徑直走到病床前仔細檢查瞭一遍,側身囑咐宗瑛:“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你晚上多留點心,有情況就按鈴。”她說著頓瞭頓,終於問出口:“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你來過我門診吧?”

本有些犯困的宗瑛這時突然一個激靈,另一邊的盛秋實聞言也轉過身,外婆更是直接發問:“阿瑛去看什麼病呀?”

宗瑛的臉驟然緊繃,她搶在孫醫生再次開口前答道:“沒什麼,血管性偏頭痛。”

孫醫生瞅一眼她略微發白的臉色,大致猜到她想隱瞞這件事情,便應和她:“是吧?現在好一點沒有?”

宗瑛暗松一口氣:“最近好多瞭。”

盛秋實在一旁聽著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宗瑛來醫院為什麼不同他講?像是有事情要故意瞞他一樣。

他本想開口問一問宗瑛,孫醫生卻轉頭與他說:“剛剛我看急診楊護士找你的,她沒打電話給你?”

盛秋實一摸口袋:“上來的時候忘帶手機瞭,我過去看看。”

孫醫生目送他離開,同宗瑛說:“對瞭,還有個表要填,你跟我來一下。”

宗瑛很清楚這隻是個借口,但還是跟她出瞭病房。病區走廊裡的燈此時滅掉瞭一些,半明半昧,空調偏冷,掛鐘上的紅色數字不斷跳動,宗瑛看到時鐘就又想起盛清讓,也不知他有沒有順利回來。

孫醫生喚她一聲,宗瑛斂神請她直說。

孫醫生正色道:“我來之前又回去查瞭一下當時的檢查影像,你是不是沒有取報告?”

宗瑛抿唇,答:“是。”

孫醫生一貫負責任,她講:“你沒取報告,本來是要聯系你再做進一步確診的,可你健康卡裡留的電話也是錯的,打不通。”稍作停頓,她抬眸問,“你曉得自己是什麼情況嗎?”

宗瑛累得半個身子挨著墻:“我後來去附院做過DSA。”

孫醫生隻看她神色,便能猜到確診結果:“既然都有結論瞭,為什麼不做手術?”

宗瑛好像有些受涼,吸瞭吸鼻子,在昏昧燈光下,倒與一個陌生人敞開瞭心扉:“情況有些復雜,貿然做手術,我擔心有些事情可能就來不及處理瞭。”

孫醫生顯然不贊同這種觀點:“有什麼事情來不及處理啊?你可以交代給你傢人去做嘛。”

宗瑛低頭揉太陽穴,皺著眉一聲不吭。

孫醫生察覺出她憂慮心很重,是明顯的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抱歉,你……還有沒有其他的親人?”

宗瑛抬頭看她,嘆息般道:“有,不過都不太熟瞭。”

一個人做高風險的手術,獨自簽知情同意書,手術室外連個等消息的人都沒有,需要足夠勇氣,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孤獨。

孫醫生體諒地伸手,輕拍拍她。

宗瑛這時站直身體,懇切請求:“這件事我暫時不想外婆和盛醫生知道。”

孫醫生道:“保護病人隱私當然是我們的義務,但我建議你事情處理完就趕緊手術,最晚不要拖過十月。”她給出個最後期限,抬頭瞄一眼過道裡的電子掛鐘:“行瞭,都十二點瞭,趕緊去休息。”

在孫醫生的催促下,宗瑛返回病房。

所幸外婆情況平穩,宗瑛這一覺睡得還算完整。一大早被鬧鐘叫醒,她起來檢查瞭一下外婆的情況,拉開窗簾在晨光中坐瞭會,下樓去給外婆買早飯。

她剛出醫院大門,迎面就撞見過來探病的大姑。

大姑問:“你過來看宗瑜啊?”

宗瑛如實回:“不,我外婆住院瞭。”

大姑乍聽她外婆回來,先是一驚,立即打探:“你外婆哪天回來的?怎麼突然住院瞭?”

宗瑛不想和她講太多,敷衍地答瞭一聲“上月底回的”就推托有急事匆匆走瞭。

大姑本還想揪住她再問一問,沒想到她溜得太快,喊也喊不住。

宗瑛去粥店的路上途經移動營業廳,剛剛上班的前臺櫃員哈欠連天,見她進來,打起精神問:“您好,需要辦理什麼業務?”

宗瑛從錢夾裡抽出身份證遞過去:“辦張新卡。”

“號碼隨機可以嗎?”“可以。”“麻煩選一下套餐。”“第一個。”

前臺櫃員遞新卡給她,緊接著又推過去一張促銷單頁:“需要新手機嗎?現在有優惠活動,綁定新卡可以每個月返話費的。”

她不過是嘗試著推銷手機,宗瑛立刻答道:“好。”

前臺櫃員沒想到這麼順利,麻利地給她辦完購機手續,起身取瞭新手機給她,隻見宗瑛埋頭打開包裝,翻出換卡針,置入新卡,輕細“咔嗒”聲後,長按電源開機。

完成機器註冊,她迅速撥瞭個電話出去,那邊無人接聽,傳來語音提示讓她留言,她說:“章律師,如果有事請暫時打這個電話聯系我。”

隨後她又打給薛選青,但系統提示關機,大概是沒電瞭。

宗瑛看一眼時間,距早六點已過去三個鐘頭,玻璃門外陽光熱烈,蟬鳴聲藏在法國梧桐葉裡。

她推開玻璃門去隔壁粥店買早飯,大姑提瞭一個果籃進瞭外婆病房。

外婆以為是宗瑛回來瞭,支起身,看到的卻是宗瑛大姑。

大姑放下果籃,擺出一副關切的面孔問道:“聽說您病瞭,大傢親戚一場,我於情於理也該來看看的,現在感覺好點瞭伐?”

不速之客也是客,多年不見,外婆也無心鬧僵,為維持場面上的和氣,回瞭一句:“我身子骨還算硬朗,不勞掛心。”

大姑坐下來:“宗瑛是去買早飯瞭吧?”

外婆說:“不清楚。”

大姑便講:“她做事情怎麼總這麼個樣子?招呼都不打一聲的。剛剛在外面碰見我,話還沒講完,人就跑得沒影瞭,總急急忙忙的不曉得在忙什麼,平日傢也不回,整天紮單位,宗瑜出事故住院兩個月,她這個阿姐就來看過一兩次,一傢人之間怎麼能冷到這個樣子呢?她姆媽離開這些年,我們都很關心她的,但她就是跟我們不親,不過外婆你的話她總歸是聽的,請你好好講講她,不要鬧脾氣一樣隨便拋股份套現,要是缺錢用同她爸爸講就好瞭呀,現在傢裡面都不曉得這個事情,鬧得很被動的!”

她說著打開手機看股價,講些什麼“那可是她姆媽留給她的,居然說拋就拋瞭,她哪能這樣做事情呀,外婆你講是伐”。

外婆聽她講到這裡,已經清楚她來的目的——假借關心的名義,實際是希望自己能對宗瑛進行管教。

外婆不懂什麼股份,也不想插手宗瑛的決定。

她不吭聲,希望對方講完瞭就識趣地離開。

可這時大姑卻突然接起電話,講:“慶霖啊,你到哪裡瞭?對呀對呀,我已經到醫院瞭,現下在宗瑛外婆這裡,外婆住院瞭,我過來看看。你也要過來?好,1014,26床。”

外婆面色遽變,大姑察覺到外婆的排斥和介意,隻當是自己剛剛提到瞭嚴曼的緣故。

大姑想瞭想,臉色沉瞭些,語氣也放緩:“宗瑛外婆啊,當年小曼的事情……處理得的確是不夠周全,一會等慶霖來瞭,讓他同你道個歉。”

外婆聽瞭這話,喉嚨口似哽住一樣,好半天才講出一句:“已經是瞭結的緣分,還是不要再提瞭。”

這態度已經是強忍的和顏悅色,大姑卻道:“不不不,該道歉的還是要道歉,畢竟事情最後發展到那個地步誰也不想,要是當年小曼和慶霖沒有鬧離婚,慶霖假如再包容小曼一點,小曼大概也不會想不開,個麼說不定現在也不是這個樣子瞭,你講對伐?”

外婆雙手抓起被單,皺巴巴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得更厲害:“是嗎?”

大姑並未意識到哪裡不妥:“我沒有講小曼的不對,我是講慶霖嘛。”這話乍一聽是主動攬錯,實際卻是另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撇清,且看不出其中半點真心實意。

外婆看大姑嘴角扯出笑,頓時脊背肌肉繃直,額顳血管突突猛跳:“我講不要再提瞭。”她深吸一口氣,手裡被單攥得更緊:“小曼已經走瞭,道歉又能如何?至於阿瑛——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她自己負責,小曼留給她的股份,她有權自己做決定,你、我,還有那些不相幹的人,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她最後壓著聲音說:“現在請你出去。”

大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震瞭一震,霍地站起來,斂瞭笑說:“宗瑛外婆,我今天是真心來看你的呀。”

外婆氣息越發急促,床邊監護儀上的數字不斷跳動,血壓陡升,逼近報警值,這時病房門突然被推開——

宗瑛拎著早飯疾步走進來,匆忙擱下飯盒,瞄一眼監護儀屏幕,對外婆講:“吸氣,不要急,慢慢來,呼氣。”

宗瑛一邊留意外婆面色,一邊關註監護儀,片刻後驟松一口氣,餘光一瞥,大姑仍杵在室內,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宗瑛意識到大姑又要開口,突然快步上前拽過大姑,二話不說揪她出瞭病房。

剛到走廊,還沒來得及多走幾步,大姑用力掙開她,嗓門不由得高起來:“宗瑛你幹什麼?我好心好意來看你外婆,你犯得著這個樣子伐?”

宗瑛非常惱火她來惹外婆,此時眼眶佈滿紅血絲,聲音已經竭力控制:“好心好意血壓會升到報警值?外婆需要休息,我不想任何人去打擾她。”

大姑見她這樣明著頂撞,氣焰更盛,高聲回駁:“我來還不是因為你?!”她眸光上上下下打量宗瑛,眼裡的怒火簡直要燒起來:“一聲不吭地拋股票,關瞭機誰也不睬,連你爸爸的話也當耳旁風,你眼裡還有誰?除瞭你外婆還有誰能管得住你?”

宗瑛牙根咬緊,大姑突然又伸手指著她身後講:“你爸爸來瞭!你來同他講!”緊跟著視線越過她,對迎面走來的宗慶霖道:“慶霖你好好看看你這個女兒,越發不識管教,簡直沒大沒小!”

宗瑛握緊拳,呼吸急促粗重,宗慶霖走過來,她不轉身,亦不喊他。

宗慶霖問她:“你昨天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她不答。

宗慶霖又問:“我叫你立刻停止拋售,為什麼不聽?”

她不答。

宗慶霖又問:“你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想怎麼樣?”

她不答。

宗慶霖顯然也有瞭怒氣,撂話道:“你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同你媽媽一樣不可理喻!”

宗瑛用力呼吸,幾乎是一字一頓地答道:“接不接電話是我的自由;減持沒有違背任何規則,也是我的自由;我想什麼,想怎麼樣,你們從不在意,這時候卻這樣問,要我怎麼答?我媽媽——不可理喻?”

大姑一怔,但馬上脫口而出,斥道:“宗瑛!你不要太自以為是,戶口本上你還是我們傢的人!”

護士這會又過來勸架,場面一通亂糟糟。

宗瑛突然有瞬間的目眩,耳朵深處驟然一陣轟鳴,她下意識抓住走廊的防撞扶手,這時盛秋實大步朝這邊走來。

就在十五分鐘前,他在診室登入PACS查詢終端,模糊搜索,調出瞭宗瑛的檢查影像。

他過來是為找宗瑛,卻碰上這樣一出鬧劇。

一種病者為大的職業心理作祟,盛秋實亦忍無可忍,講:“宗瑜是病人,宗瑛就不是嗎?你們能不能體諒她一下?!她現在——”

2

宗瑛意識到要去阻攔時,已經遲瞭。

盛秋實脫口而出:“她現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有事好好講,為什麼要這樣逼她?”他本就不是什麼暴脾氣的人,一句話氣也不喘地接著講完,白皙的臉已經逼紅,努力壓一壓,平定瞭呼吸又說:“何況這裡是醫院,鬧成這樣算什麼?”

盛秋實一向溫和,大姑和他接觸這麼長時間,還沒見過他用這種語氣講話,愣瞭一瞬,但馬上又回道:“她有什麼毛病不能動氣的?懷孕瞭還是得瞭心臟病?”

盛秋實情急之下差點就要講出宗瑛的病況,宗瑛卻突然伸手攔瞭一下,阻止他插手。

盛秋實扭頭去看,隻見宗瑛背挨著防撞護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慘白,額頭冷汗潮瞭發絲。

她呼吸聲越發沉重,抬眸看向大姑,又側過頭看一眼宗慶霖,每個字都咬得吃力:“我要說的,剛才都說瞭。其餘的話,再講也沒有意思。”說完,她松開護欄,轉過身往回走。

言語爭執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就算贏得上風,也不過是爭得短暫一口氣,整個過程中還要將自己弄得狼狽失控,對她而言得不償失。

嚴曼很早前就和她講過:“與能講道理的人才講道理,遇到無法講道理的,講千遍萬遍道理也徒勞。”宗瑛深以為然,因此這些年也盡量減少與那個傢的接觸,非要緊事情,一概井水不犯河水,但現在對方主動進犯,令她深深察覺到瞭一種厭煩的情緒。

宗瑛走出去還沒幾步,盛秋實追上來,一把抓住她手臂,講:“跟我來一下。”

他邊說邊回頭看,隻見大姑還在喋喋不休地講些什麼,無非是說宗瑛裝病擺嬌氣,言辭間隻顧將自己撇得無辜。

盛秋實臉上生出厭惡,無可奈何地嘆瞭口氣,迅速帶宗瑛進瞭診室,關上門。

宗瑛此時狀態太差亟須調整,立即回外婆病房不合適。她坐進診室沙發,接過盛秋實遞來的水,也顧不得冷熱,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當日劑量,就水吞下,緩瞭大概三十秒鐘,她抬起頭。

盛秋實就站在她面前,神色裡有焦慮,有擔心,也有探詢。

宗瑛此時察覺出盛秋實不僅僅是起瞭疑心,他應該已經看過她的病歷。

到這個地步,她也沒法再瞞他,隻能搶在他發問之前開口:“如果你想問有關檢查的事情,那麼我也隻能回你‘承認事實,積極治療’,除此之外再去糾結有的沒的,我覺得都是浪費精力。”

她稍頓,又道:“你讓我在這裡待一會就好。外婆剛才血壓很不穩定,能不能麻煩你過去看一眼,我調整好就立刻過去。”

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告訴盛秋實“勸說不必,擔心也不必”。

盛秋實深深看她一眼,又給她接瞭一杯水,說瞭聲:“好,我先去。”

門開瞭又關,過瞭大概十分鐘,宗瑛起身重新回到走廊。傢屬、病人、醫護人員來來往往,一派風平浪靜,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推門進病房,外婆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同她說:“你回來啦?”

宗瑛“嗯”一聲,若無其事地坐下來,拿過床頭飯盒,打開蓋子,熱氣上揚,粥還沒有涼。

她說:“買的雜糧粥,可能味道淡,但你要控制血糖,吃這個比較好。”

外婆問她:“你不吃呀?”

宗瑛從塑料袋裡翻出一次性調羹遞過去,講:“粥我吃不慣,等你吃完瞭,我下樓去吃大餐。”

外婆看她還能寡著臉講調皮的話,心稍稍放下些,低頭吃粥。

病床上鋪滿陽光,室內有些許燥熱,宗瑛起身調瞭空調溫度,見外婆快吃完瞭,便走上前收拾。

她接過空飯盒收進塑料袋,問外婆:“昨天來查房的孫醫生,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外婆接過宗瑛遞來的餐巾紙擦嘴,“她講我哪裡有問題?”

“也不是。”宗瑛直起身,“你的腿不是經常不舒服嗎?她建議去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看看是什麼原因導致的。”

“我不要做。”外婆很果斷地給出答復。

宗瑛當她是有顧慮:“這個檢查很快,也比較安全,你不要有負擔。”

外婆不吭聲,宗瑛等她半天,突然看她摸出一部手機。

外婆戴上老花鏡,慢吞吞地翻出手機通訊錄,撥瞭一個電話出去,在接通的剎那,她又將手機塞給宗瑛:“讓小舅舅同你講。”

宗瑛不明就裡地接起電話:“小舅舅,是我。”

小舅舅那邊是深夜特有的安靜,他說:“是小瑛啊,外婆有什麼情況嗎?”

“外婆昨天不小心跌瞭一跤,顱內有少量出血,片子我看過瞭,總體沒什麼大問題。但她近期經常腿疼,走路也有些吃力,醫生建議是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查下肢動脈的問題。”

小舅舅耐心聽她講完,不急不忙道:“你說的情況我清楚,是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癥。這個檢查外婆已經做過瞭,當時查的時候還不符合手術指征,最近癥狀嚴重一點,是需要手術介入瞭。”

宗瑛抿瞭抿唇,講:“這個手術國內技術也很成熟,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立刻安排。”

“我曉得國內技術很成熟。”小舅舅慢條斯理的,“但她術後需要人照顧,如果在上海做,隻能靠你一個人,你又有工作要忙,這樣會耽誤。何況外婆的病歷和保險也都在這邊,總歸方便一些。醫生前陣子也給我們排瞭時間,就在這個月。”

“這個月?”

“對的。不曉得外婆同你講瞭沒有,我月中會來接她回去的。”

“月中?”

“是十四號晚上的航班,很早前就訂好瞭。”

九月十四日,沒幾天瞭。

宗瑛餘光看一眼外婆,總覺得太突然。

她抬手捋頭發來消化這個安排,小舅舅問她:“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瞭。”宗瑛說。

“那麼你把手機給外婆。”

宗瑛依言轉交,外婆又和小舅舅講瞭一陣,直到護士過來送藥片才掛掉電話。

宗瑛站在晨光裡走神,外婆吃完藥催促她快去吃早飯:“你吃完飯回公寓睡一覺,不要整日都耗在我這裡。”

小舅舅剛剛提起的這個日期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回:“不太想睡。”

外婆講:“不睡也要回去洗澡換個衣服,你看看你多邋遢。”

她兩個晚上沒洗澡換衣服瞭,不知盛清讓會不會比自己更狼狽?

宗瑛迅速斂回神,如外婆所願,離開醫院返回699號公寓。

打開門,傢裡空無一人。

走進浴室,地面、洗臉池都非常幹燥,沒有短時間內洗漱過的痕跡。

通往陽臺的門敞開著,簾子被微風撩動,嚴曼專用的那截書櫃,櫃門半合。

宗瑛快步走過去關櫃門,就在關閉的瞬間,她留意到冊子的順序被動過瞭——

這不是盛清讓的做事風格,如果是他,肯定會依照原樣擺回去,那麼隻可能是外婆動的。

宗瑛抽出那本印著年份的日程本,翻到有記錄的最後一頁,再往回翻,在九月十四日那頁停留,手指輕輕撫上去,“宗瑛生日”四個字就被遮住瞭。

這一天來得很快。

上海的溫度又跌瞭一些,一大早烏雲漫天,天氣預報說會有陣雨。

宗瑛替外婆辦好出院手續,帶她回公寓收拾行李。

原本宗瑛說要替她收拾,她非不肯,講什麼:“我的行李當然要我自己來收拾,你一翻動,我也就失瞭秩序。”因此隻能拖到出發當日,才開始整理。

箱子裡的行李從南京回來後就沒動過,外婆一件件收疊,突然抖出來一件洗過的襯衫。

她講:“哎呀,這是那個小夥子的襯衫吧?”蹲在地上列清單的宗瑛抬頭看一眼,認出是盛清讓那時遺落在酒店樓梯間的襯衫。

她將它送洗後幾乎忘瞭這件事。

外婆遞給她,叮囑道:“你要記得還給他呀。”

宗瑛收瞭襯衫悶頭道:“知道瞭。”

襯衫洗得很幹凈,甚至洗去瞭屬於那個時代紛飛的戰火氣,替而代之的是現代洗滌劑留下的幹凈味道。

一點痕跡也沒有,宗瑛想。

“他最近怎麼不露面瞭呀?”

“忙。”

“這個話一聽就是用來敷衍老人傢的。”外婆深諳此道,“我可沒有糊塗,但是我管不瞭那麼許多瞭,隻要你過得開心自在,怎樣都可以。”

宗瑛心頭突然莫名地微酸。

這時門口電鈴突然響起來,外婆講:“應該是你小舅舅,他昨天晚上到的。”

宗瑛立即起身去開門,小舅舅站在門外:“我是不是來早瞭?”

外婆講:“不早瞭,馬上收拾停當。”

小舅舅抬手看一眼時間:“收拾好瞭一起去吃午飯?”

外婆說:“我們早上回來的時候在路上買瞭菜的,一起動動手,很快就能吃瞭呀。”

宗瑛也講:“我已經淘好米瞭。”

小舅舅進屋捋袖洗手:“很久不做飯瞭,手生,一會你們不要嫌棄。”

客廳的老座鐘不慌不忙地走著針,廚房裡升騰起油煙氣,窗戶半開著,潮濕涼爽的風吹進來,公寓裡有人講話,有人走動,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宗瑛差點以為回到多年以前。

然而碗筷擺上餐桌,其中一角擺著的一副空碗筷,還是將宗瑛擊回瞭現實。

外婆看著那副碗筷久久無法回神,好半天才說:“今天是小曼的祭日,等會吃過飯,去給她掃個墓吧。”

宗瑛亦斂回視線,應道:“好。”

從公寓驅車往殯儀館墓園,這路線對宗瑛來說再熟悉不過。她的工作需要她隔三岔五跑殯儀館,幹完活出來,就能看到蔥蔥鬱鬱的墓園。

她知道嚴曼就在裡面躺著,但骨灰僅僅是一堆無機物瞭,再怎樣憑吊想念,它也不會再知曉。因此她總遠遠地看,沒有一次走近。

距離上一次掃墓已經過去瞭很多年。天陰沉沉的,墓碑也暗沉沉的,隻有墓碑相片上的嚴曼,還是那樣的年輕明麗。

拂去墓碑上的灰塵,外婆俯身將懷裡捧著的盆栽放到碑前,問:“你還好不好?我很想你啊。”

老人傢的嗓音裡是節制的傷感,宗瑛眼眶發酸,略略仰起頭。

遠處濃雲翻滾,雷聲悶沉,風雨欲來。

宗瑛彎腰扶外婆起來,又想起嚴曼櫃子裡的日程本,終於開口詢問:“外婆,你看過我媽媽最後一年的記事本嗎?”

外婆輕輕嘆一口氣。

宗瑛接著道:“在9•14之後她還安排瞭其他的事情,又怎麼會是自殺?”

外婆並不吃驚,偏頭看她,日漸渾濁的眼睛裡是累積瞭很久的無可奈何:“那死因又是什麼?謀殺嗎?你有證據嗎?”

宗瑛克制住情緒,依次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我沒有證據。”

外婆復嘆一口氣,卻又馬上握住她的手。

就在宗瑛以為外婆不願再開口的瞬間,外婆說:“如果這件事讓你困惑,那麼就去找個明白。”

天色更暗,豪雨將至,工作人員在一旁委婉催促“再耽誤就要落雨啦”,宗瑛反握住瞭外婆的手。

從墓園出來,宗瑛送外婆和小舅舅去機場,一路風雨和擁堵,抵達時已是傍晚,天際烏黑一片。

宗瑛停好車送他們進去,大廳裡潮潮冷冷,頭頂無數白光燈亮著,因為不良天氣,大屏上顯示數架飛機延誤,能做的就隻有等。

外婆讓她先回去,宗瑛就推托說:“雨大,上路不安全,我等陣雨停瞭再走。”

她理由正當,外婆無計可施,就任由她陪著。

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有人起,有人坐,一個半鐘頭後,一對情侶坐在宗瑛身邊。

女生低頭刷財經新聞,宗瑛一眼就瞥見標題上的“新希制藥”字樣。

那女生察覺到有人在看她的屏幕,馬上調整瞭一下看手機的角度。

宗瑛別過臉,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客戶端,翻出同樣一條新聞。

標題是“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制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

底下評論寥寥,雖並不像社會新聞那樣熱鬧,然而其中一條卻蓋起瞭高樓。

主評論是——

“呂最近從二級市場密集買入,個人持股已經到5.03%,他兩個公司持新希10.23%股權,實際15.26%;宗現在林林總總加起來15.3%,如果呂繼續增持,宗的確是危機四伏啊。”

緊接著回復是:“但是不要忘瞭,宗的老婆是出車禍死掉的邢學義的妹妹,邢學義那個光棍手裡有2.6%左右的股份,這部分遺產隻能到邢妹手裡,邢妹和宗又是一致行動人,他們傢無論如何還是占優勢。”

接下來一陣對吵。

最後一條回復是十分鐘之前,那個人回道——

“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傢人一條心,鬼曉得。”

語氣略帶嘲諷,一副深知內情的模樣,最後三個字看著尤為瘆人。

宗瑛旁邊的女生大概也看完瞭,嘀咕瞭一聲“這也能八卦,有毛病”。

這時機場廣播提示登機的通知響起來,外婆瞇起眼核對瞭一下手裡的登機牌,湊到宗瑛臉側問她:“是我們坐的這個飛機吧?”

“對。”宗瑛立刻起身,小舅舅也站瞭起來。

宗瑛扶瞭外婆一把,小舅舅走過來拿登機行李。

宗瑛送他們到安檢口,伸出雙手抱瞭抱外婆,講:“手術順利,我會想你的,方女士。”

外婆卻反過來安慰她:“醫生講就是植一個支架,微創手術,你不要當回事情。哎呀,你把我給勒得喘不過氣瞭。”

宗瑛松開手放她走。

外婆略蹣跚地往前走著,臨瞭忽然轉過頭來看看她。宗瑛朝她用力揮瞭揮手,外婆也伸出手跟她揮揮。

很快,那一頭銀發就看不到瞭。

宗瑛心裡生出片刻抽離感,轉過身往回走,前路仿佛空空蕩蕩的。

外面陣雨停瞭,雷電也歇瞭,她隨意一瞥,看到盛清讓消失的那個洗手間,隻是瞬間,心裡便又拉扯出一絲細細的牽絆感。

九月中旬的雨夜,涼意正好,清美夜色裡,車載電臺唱著歌,宗瑛一個詞也沒有聽進去。

回到699號公寓,她停好車,時間已經過瞭晚十點。

宗瑛後退幾步,抬頭看公寓的窗戶,黑洞洞一扇,一點生氣也沒有。

她低頭踩踩地上積水,手揣進口袋,走向620號那傢便利店。

店裡出人意料地播著悲情曲,冷氣還是一貫地拼命吹。

宗瑛隨手拿瞭兩個飯團,突然又放下,走到速食面櫃臺前,拿瞭一桶最貴的泡面。

結完賬撕開包裝紙,接瞭開水,她端著面碗臨窗坐下來等。

數日疲憊過後,整個人幾乎要跌到谷底,連食物的濃烈香氣也無法喚醒遲鈍的神經,隻有額頭拼命冒虛汗,算是給瞭一點回應。

她吞掉藥片,掀開碗蓋紙,拿起筷子,一口面還沒有遞到嘴邊,手機猛地振動瞭一下。

宗瑛迅速摸出手機,點開未讀消息——

發件人薛選青,內容隻有一張模糊的照片。

還沒來得及點開大圖,薛選青緊接著發瞭第二條信息過來:“看到瞭嗎?監控截圖,那個人找到瞭!”

宗瑛低頭愣神,突然有人敲響她面前的玻璃窗。

他俯身輕叩,宗瑛抬頭。

隔著落地玻璃,他傷未痊愈的臉上浮起一點克制的笑容,同時遞來一隻手表盒子。

包裝盒上印著OMEGA[1]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廣告標語——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生日快樂,宗小姐。”

3

路燈吝嗇,隻照顧腳下一塊地方,盛清讓站在亮光照覆之外,一張臉半明半昧。

速食面的熱氣靜靜升騰,辛香味在鼻腔裡彌散,便利店的背景樂自動切到下一首,旋律突然歡快起來。

夜班兼職生在報廢過期的食品,腳步聲響響停停,宗瑛坐在長條桌板前發愣。

9•14這天從某一年開始,變得不再值得慶賀。

因此她十多年沒過生日,也很久沒有人同她講“生日快樂”。

隔著玻璃窗這聲聽不太真切的祝福,對宗瑛來說是一種年代久遠的陌生。

兼職生幹完活忽然抬頭,朝外一看,便見到個熟悉身影,她心想,怎麼又來瞭啊?

因為值夜班,她時常能在晚十點後遇到這個奇怪男人,他舉止衣著雖然老派但絕不寒酸,可每次來店裡,卻總是什麼都不買,隻問她還有沒有報廢的食品。

兼職生探頭看瞭看,隻見他彎著腰,視線落在桌板後那個吃泡面的女人身上。

他總不會連別人的泡面都要眼饞吧?!

兼職生看著都覺得尷尬,癟癟嘴剛移開視線,歡迎鈴聲卻乍響,她聞聲扭頭,隻見那位先生竟然開門進來瞭。

他沒有走到櫃臺來討要報廢食物,而是徑直走向臨窗桌板位,在那位女士身旁停住步子。

他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稍稍俯身,謹慎地低聲道:“宗小姐,很抱歉,我剛剛可能唐突瞭。”

宗瑛從聽他講生日快樂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直到他在玻璃窗外消失,直到他推門進來,直到他開口致歉,她才蓋起泡面碗蓋,側身抬頭,出乎意料地道瞭一聲:“謝謝你。”

看她神色如常,盛清讓方松一口氣,隨即遞去手表盒子:“數月以來非常感謝你的幫忙,請務必收下。”

宗瑛目光落在盒子上,兩秒後她伸手接過禮物。看包裝盒上的LOGO基本就能猜到是什麼,打開它,裡面的確裝瞭一塊表,屬於三十年代的一塊表。

和世代傳下來的古董表不同的是,這塊表簇新鋥亮,未經歲月洗禮,指腹撫摸表盤,直接觸到的即是那個時代的溫度與氣味。

宗瑛隱約嗅到一些戰火氣息。

手表上的,盒子上的,還有盛清讓衣服上的氣味。它們清晰強烈得甚至蓋過速食面的辛香味。

宗瑛垂眸看盛清讓的鞋子,鞋面是還沒來得及擦去的塵土,褲腳也不幹凈,襯衫是努力維持的整潔,總體還是狼狽,視線上移,最後對上他的眼,她十分想問一句“你這些天去瞭哪裡”,但末瞭也隻是以一貫冷靜的語氣問他:“吃過飯沒有?”

盛清讓垂眸看她寡淡的臉,如實回道:“沒有。”

“正好。”宗瑛重新掀開碗蓋,起身走到收銀臺,問目瞪口呆的兼職生又要瞭一雙筷子,折回長條桌坐下來,“我也沒有吃,坐。”

她說完重新落座,一手持塑料碗蓋,一手握筷子,從碗裡撈出一半卷曲的面條,悉數堆上碗蓋。

動作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盛清讓愣神之際,她已將另一雙筷子和餘下的半碗面推到他面前:“吃吧。”

生日吃面再尋常不過,然而兩個人分食一碗速食面慶生,卻是盛清讓從未經歷過的。

他來到她的時代和她相遇,已經遭遇瞭太多的第一次,但這一次,卻隱約有些不一樣。

宗瑛進餐一向迅速,盛清讓努力想跟上,仍是慢瞭半拍,最後便是——她看他吃完最後一筷子面,提醒說:“湯不要喝。”

盛清讓放下面碗,宗瑛自然地伸手拿過,蓋上碗蓋,起身走到門口,連同筷子和紙巾一並投入垃圾桶。

她雙手揣進褲袋,轉身同盛清讓道:“回去瞭。”

盛清讓趕緊拎好公文包,拿過桌板上的手表禮盒,起身跟她往外走。

店內兼職生看得一臉迷糊,事情發展完全超出她的預料,她還想再瞧兩眼,人卻已經走遠瞭。

店門外隻剩路燈死氣沉沉地睜著眼,經疾風驟雨摧殘過的法國梧桐樹有氣無力地杵著,紋絲不動,闊葉落瞭一地。

699號公寓門口同樣落滿法國梧桐葉,地上一片濕答答。

深夜鮮有人進出大樓,內廊裡呈現出特別的寂靜。兩個人進入電梯,宗瑛一直低頭看手機,盛清讓站在一旁,多少有點無所事事的尷尬。

憋瞭好半天,他問:“方女士在公寓嗎?”

電梯門開,宗瑛收瞭手機,說:“外婆今天剛走。”

盛清讓似乎松瞭一口氣。

一開門,撲面而來的滿室潮氣,宗瑛“啪嗒”按亮玄關廊燈,看到陽臺門忘瞭關。

她徑直走去陽臺關門,盛清讓俯身將手表盒放在沙發茶幾上,有幾分各司其職的意思。

兩個人像這樣不急不忙地相聚在699號公寓,好像也是很難得的事。

宗瑛很累瞭,癱坐進沙發裡,電視也懶得開,屋子裡隻有走鐘聲,直到盛清讓走去廚房燒水,屋裡才又響起水沸騰的熱鬧聲音。

盛清讓剛將水倒入杯子裡,門口乍然響起一陣鈴聲。

聽到門鈴聲,盛清讓下意識緊張,急急忙忙要避開,宗瑛卻從沙發上起身請他放心:“是我叫的外賣。”

外賣?盛清讓根本不記得她什麼時候點過外賣,走上前開門,對方卻當真說:“是宗女士叫的外賣,這是結賬單。”

盛清讓剛要接,宗瑛卻先一步拿過單子,順手拉開玄關櫃拿錢。

她打開匣子翻出幾張鈔票遞給對方,突然又註意到匣子底下壓瞭數封薄信,她的手倏地一頓,在盛清讓意圖阻止的目光中,手指一拈,全抽瞭出來。

當著盛清讓的面,宗瑛一封一封地看完,最後從信紙上抬眸看向他。

每一封都出自盛清讓之手,基本都隻有寥寥數語,措辭是報平安式地匯報近況,每封底下都有落款和日期。

宗瑛斂眸問他:“你這些天都來過公寓?”

盛清讓垂首一想,解釋道:“我從浦東回來的那個晚上曾給你和公寓裡打過電話,沒能打通,後來回公寓,傢裡也沒有人,我擔心你外祖母隨時會回來,為免麻煩沒有久留,但不與你說一聲總歸不好,因此隻能留信給你。”

宗瑛聽完手垂下來,她還記得上一次在高速服務區自己同他說的那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而他當真這樣做瞭。

很少有人將她的話這麼當回事瞭,宗瑛抿唇別開臉,將信重新收進玄關櫃,上前一步將大門關上,迅速岔開瞭話題:“剛才半碗面肯定不夠,所以回來的路上我又叫瞭些吃的。”

盛清讓回想起她一路都在看手機。

他忙拎起外賣盒走向餐桌,得心應手地忙起來。宗瑛看他忙活便不插手,徑直去儲藏櫃翻出一瓶酒,拿瞭開瓶器,到餐桌前坐下來。

桌上七八個紙盒擺著,食物冒著熱氣,十分豐盛。

盛清讓剛生出“會不會吃不完”的擔心,宗瑛瞥他一眼,回說:“放心吧,我能吃完,不會浪費。”

戰時食品緊缺,宗瑛很能理解他對食物的珍惜心情。

她一邊開酒瓶一邊問:“你怎麼知道我生日?”

她說著抬眸,又盯住他。

瓶塞拔出,盛清讓起身去拿來兩隻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碼是914914,雨傘上也印著914,可見這個數字對你很重要,何況……”他頓一頓:“你的身份證件上也寫明瞭出生年月。”

宗瑛回憶起來,自己的確在他面前使用過身份證。

她往對方酒杯裡倒瞭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裡倒瞭半杯酒,平靜地說:“今天也是我媽媽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瞭。”

盛清讓知道9•14是嚴曼離世的日子,但宗瑛對他主動坦露過往,這是頭一回。

他清楚這時候不該插話,果然,宗瑛接著往下講瞭:“那天保姆阿姨說,她晚上會回來給我過生日,所以一大早就準備瞭蛋糕、蠟燭,可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她。很晚的時候,他們到傢裡來報信,說她在新的大樓裡自殺瞭,爸爸知道後很憤怒,遷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蠟燭也砸瞭。”

她又飲瞭一口酒:“是那種雙層的奶油蛋糕,甜膩膩的,蠟燭是帶電子芯片會唱歌的蠟燭,被砸瞭之後,保姆阿姨把它丟進垃圾桶,它卻還能唱歌,隻是變瞭調,慢吞吞、陰慘慘的。那天晚上傢裡的人全都出去瞭,隻剩我一個人,我坐在垃圾桶旁邊聽它一直唱到沒電,我覺得很害怕,後來也沒有睡著覺。”

講到這裡,她仰頭將杯子裡的酒全都飲盡瞭。

宗瑛難得說這麼多話,但語調毫無波瀾,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隻是一貫的寡淡神色裡,藏瞭一些悲傷暗湧。

頭頂柔暖燈光覆下來,哪怕她現在仍穿著堅硬鎧甲,但看起來卻沒有那麼冷,那麼難接近。

她不是機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風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盛清讓捕捉到她目光裡一絲柔軟真實的疲憊。

客廳裡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鐘嘀嘀嗒嗒冷漠無情地走向新的一天。

零點的鐘聲打過之後,冷冽酒氣漸漸淡瞭,桌上隻剩一堆空紙盒——全部吃完瞭。

盛清讓起身收拾,宗瑛斂斂神,拿瞭煙盒走到外陽臺上去抽煙。

她抽到第二支的時候,廚房水聲歇瞭,盛清讓走過來,停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她站在室外的黑暗裡,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書櫃,她的相框,她的資料白板。

盛清讓突然問她:“宗小姐,你不是普通的醫生吧?”

宗瑛皺眉低頭吸一口煙,抬頭回:“原來是,現在不是。”

他問:“為什麼不是瞭?”

宗瑛餘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說:“發生瞭一些事故,原來那扇門關瞭,隻能去鑿另一扇門。”

他視線回到資料白板上,上面貼著各種事故、兇殺案,其實他早該意識到她不是普通醫生,哪有醫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又轉向書櫃,看到角落裡那枚極限運動協會的小小徽章:“宗小姐,你喜歡極限運動嗎?”

宗瑛仿佛回憶起很久遠的事:“是。”

他問:“是哪種極限運動?”

“攀巖。”

“現在還去嗎?”

“不瞭。”

“因為危險嗎?”

宗瑛的煙快燃盡瞭,她說:“費手。”

盛清讓打住這個話題,問她:“工作忙嗎?”

“忙。”她稍頓,“但我現在在休假。”

“為什麼休假瞭?”

“因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盛清讓陡然想起“立遺囑”的事,又想起她拋售股份處理財產的事,猶豫一番最終還是問她:“可以問問是什麼事嗎?”

宗瑛今晚逢問必答,到這個問題,自己卻拋出瞭疑問句:“生死?”

他隻感覺到是大事,問:“有我幫得上的地方嗎?”

宗瑛搖搖頭。

盛清讓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內。

書櫃裡擱著一個小相框——印瞭一張星雲圖,像張開的蝴蝶翅膀,是驚艷窒息的美麗。

宗瑛重新走回室內,將煙頭丟進空易拉罐,瞥一眼盛清讓註視的相框,說:“那是死亡的恒星。”

盛清讓扭頭看她。

這是超出他知識儲備的內容瞭,他問:“你喜歡天文嗎?”

宗瑛答:“小時候喜歡。”她突然抬頭看一眼座鐘:“不早瞭,去洗個澡睡吧。”

她這樣催促,盛清讓當然不能再耽擱時間,立刻上樓拿衣服,宗瑛卻說:“等等——”

她大步折回房間,拎瞭件白襯衫出來,扔給盛清讓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樓梯間的襯衫,我送洗的時候讓他們一起洗瞭,幹凈的。”

她說完往沙發上一坐,拿過剛才喝剩下的半瓶酒,頭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盛清讓洗完澡出來時宗瑛蜷躺在沙發上睡覺,餘下來那半瓶酒也被她喝瞭個幹凈。

她睡姿看著難受,身上連個毯子也沒有蓋,盛清讓俯身輕聲喚她:“宗小姐,醒一醒,回臥室去睡吧。”

宗瑛沒有醒,反而皺起眉,牙咬得更緊,呼吸也愈沉重,因為喝瞭酒,她臉上生出一點難得的血色,嘴唇微啟,啞著嗓子開口:“媽媽,我有點害怕。”

是夢話。

盛清讓又輕喚瞭她一聲,她卻突然伸手抓住瞭他的手指。

盛清讓整個後背都繃瞭起來。

宗瑛是在沙發上醒來的,沙發旁擱瞭一把躺椅,不見盛清讓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晨光躡足進客廳,宗瑛坐起來,揉揉太陽穴醒神,視線落在茶幾的表盒上。

她伸手拿過它,想起數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媽媽今年會給我什麼禮物呀?”

深知內情的外婆就說:“你媽媽最近講你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做完作業就隻曉得睡覺,該不會是要送你一塊表吧?”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沒有等到過那塊表。

她突然取出盒子裡的表套進手腕,戴好。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right time. 

[1].手表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