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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外婆從宗瑛神色中看出瞭難得的焦慮,雖不明就裡,但這焦慮至少能證明兩人的關系非同尋常。既然宗瑛似銅墻鐵壁一樣難打探,那麼隻能另尋突破口,眼前這個看起來溫和老派的年輕人無疑成瞭最佳選擇。

外婆立即轉回頭,得出結論,笑著同盛清讓說道:“原來宗瑛昨天買的衣服是送你的呀,那麼看來是認識的瞭,我記得好像前天在大堂見過你?”

老人傢的記性好得出奇,根本不好糊弄,還不等他二人回答,緊接著又問:“你昨天是什麼時候來的呀?”

外婆明知故問想要揭穿,盛清讓急於脫身卻還要保持鎮定,僵持不下之際,挺身而出的卻是宗瑛。

盛清讓急劇思索應答長輩的措辭時,宗瑛突然走出門來,上前一把攬過他,故作親密地握緊他的手,又迅速轉頭同外婆講:“我有點事要同他講,外婆你等一等。”

她說完也不松手,環緊盛清讓的腰快步往前走,貼著他壓低聲音道:“時間來不及瞭,你得趕緊離開,七十多年前這裡是什麼地方?”

盛清讓隻能低頭遷就她的身高,快速答道:“也是一個飯店,但隻有七層。”

宗瑛抬頭看電梯樓層指示燈,電梯在二十一層遲遲不肯下來,她陡然皺眉,旋即推開應急樓梯間的門,拉著盛清讓快步往下跑——

直到迎面出現一個黑底金字的“7F”標志,她才倏地收住步子,紙袋被樓梯拐角刮到的聲音乍然響起,衣服便從袋子裡掉出來。

盛清讓正要彎腰去撿,宗瑛看一眼時間講:“不要管它瞭盛先生。”她說著抬頭看他:“還有五秒。”

五秒鐘能做什麼?

她呼吸急促,盛清讓亦是氣喘籲籲,一個心臟跳瞭十次,另一個跳瞭十一次,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講不成,松開手的剎那,就是告別。

樓道裡隻剩宗瑛一個人的呼吸,一隻破損的紙袋,一件換下來的襯衫。

於瞬間消失的盛清讓,則出現在一九三七年南京一傢大飯店的天臺上,視線裡不再有宗瑛和昏暗樓道,替而代之的是南京灰蒙蒙的天際線,烏雲囂張地翻滾,空氣潮濕得仿佛能擰出水。

六點過一分,不同的兩個時代,幾乎是同時響起幾不可聞的嘆息。

一個想辦法在驟雨到來前離開天臺,一個彎腰撿起落在階梯上的襯衫,整理好呼吸重新上瞭樓。

宗瑛回去時,外婆就站在門口等她,帶著滿臉笑問她:“怎麼你一個人上來啦?那個小夥子呢?”

宗瑛敷衍地講:“他有點急事情,被朋友電話叫走瞭。”

外婆一臉探究,“他看起來蠻好的,什麼時候認識的?”

宗瑛說:“有一陣子瞭。”

外婆又問:“那為什麼那天晚上裝不認識呀?”

宗瑛實在圓不下去,幹巴巴地答瞭三個字:“他害羞。”

宗瑛這樣講,卻引得外婆興趣更濃,但外婆也曉得再往下問不出什麼瞭,打探到此為止,最後隻補一句:“請他有空一起吃個飯呀。”

宗瑛含含糊糊應瞭一聲,回房將臟襯衣塞進洗衣袋,迅速勾好洗衣單,轉頭同外婆岔開話題,為調節氣氛甚至刻意換瞭個稱呼:“方女士,請問今天想去哪裡?”

外婆坐下來戴上老花鏡,摸出旅遊冊子,突然指著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講:“你帶我去這裡吧,我長兄一九三七年的時候才六歲,被大姑帶著來南京走親戚,沒能回得去,最後也不曉得葬在瞭哪裡。”

皺巴巴的手緩慢地在照片上摩挲,是念及舊事時難免的傷感。氣氛頓時更沉重,宗瑛一聲不吭地換瞭衣服,帶她下樓吃瞭早飯,就出發去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奠字下的長明燈在晨風裡燃燒,十字架上赫然印著1937.12.13—1938.1。

十二月十三日,那一天對於盛清讓來說,很近瞭。且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上海也已經淪陷——宗瑛望著墻上烙著的日期想,自己認識的那些人又將會何去何從呢?

一種被歷史封棺拍定的無力感驟然襲來,以至於宗瑛從館內出來時仍是一副難振作的樣子。外婆也意識到宗瑛的情緒太糟糕瞭,便提議去夫子廟逛一逛,最後在熱鬧的人潮中,總算捕捉到一些屬於人間的活力。

南京之行至此該結束瞭。

按原定計劃,應是明天退瞭房再回上海,但宗瑛打算今天晚上先將盛清讓送回去,明天再坐早晨的高鐵來接外婆。

同外婆一起吃過晚飯,她先去退瞭盛清讓那間房,然後對外婆攤牌:“今晚我有事要先回一下上海,明天早上我坐高鐵來接你好不好?”

“要走為什麼不一起走?”外婆抬頭看她,“多跑一趟太麻煩瞭。”

“但晚上你需要休息。”

“車裡也能休息,何況你晚上一個人上高速我也不放心。”

外婆見招拆招,宗瑛隻能答:“車裡還會有另一個人,你不用擔心。”

她講這個話,外婆更加不肯一個人待在南京等:“是不是早上那個小夥子?他要同你一起回上海吧?”

宗瑛曉得避不開瞭,回說:“對。”

外婆立刻站起來:“那我現在就收拾行李,你去把房間退瞭。”

老太太態度堅決,宗瑛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講:“先洗澡吧,還早,他要到十點才會來。”

外婆雖覺得奇怪,但也未疑心太多,照宗瑛說的去洗瞭澡,不急不忙地收拾瞭行李,和宗瑛一起下樓等。

大堂裡人來人往,夜愈深人愈少,外婆盯著酒店的掛鐘看,甫見時針指向十,便焦急地問:“怎麼還沒有來?你是同他約好瞭吧,要不要再打電話問問?”

宗瑛摸出手機,卻不知道要往哪裡撥。或許該給他一部手機,這樣就更方便聯系,她想。

等到將近十一點,外婆開始犯困,宗瑛垂首沉默,就在她沮喪地起身,打算再去開房間睡覺時,盛清讓姍姍來遲。

他為赴此約似乎趕瞭很遠的路,整個人看起來風塵仆仆。

即便他如此狼狽,宗瑛也暗松一口氣,俯身喚醒打盹的外婆。外婆乏力地抬起眼皮,一看到盛清讓轉瞬來瞭精神:“你總算來瞭呀,宗瑛都等好幾個鐘頭瞭呀。”

盛清讓連聲道歉,外婆對他的禮貌很滿意,同宗瑛說:“快點出發吧,不要再耽擱時間瞭。”

待坐進車裡,她擰開保溫杯喝瞭一口溫水,開始盤問盛清讓。將近三百公裡的漫長路途,有的是工夫打探。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你怎麼稱呼?”

“盛清讓。”

“好像有點耳熟的,但記不太清楚瞭。你是哪裡人?”

“上海。”

“也是上海的呀,現在也住在上海?住哪個區?”

盛清讓還未及說,宗瑛就搶先答道:“靜安區。”

外婆訝道:“也在靜安啊,那麼兩傢靠得老近瞭。你做什麼工作呢?”

盛清讓答:“法律方面的工作。”

“律師?”

“是。”

“那很好啊。”外婆講完猶豫片刻,終於提到他臉上的傷口,“你臉上的傷同這個職業有關系伐?是不是遭人報復瞭呀?”

“是的,外婆。”宗瑛再次搶答。

外婆便說:“要當心啊,現辰光做哪一行都不容易的。”

宗瑛回她:“外婆,你先休息會吧。”

這是明確阻止她打探瞭,外婆瞧出她的意圖,說:“那我瞇一會。”接著又伸出手輕拍拍盛清讓的左肩。

盛清讓倏地轉過頭,外婆壓低聲音說:“這一路要開四個鐘頭,宗瑛會很累的,你半路跟她換著開開,讓她也歇一歇。”

盛清讓面上頓時湧起窘迫:“我不會開車。”

這答案出乎外婆意料,她卻還要打圓場來緩解對方的尷尬:“我也不會,沒有關系。”

外婆說完便蜷在後座睡瞭,盛清讓轉頭確認瞭一下她身上蓋瞭毯子,才重新坐正,看向宗瑛:“真是麻煩你瞭。”

宗瑛沒有理他,側臉始終繃著,全神貫註地開車。

盛清讓看向車窗外,快速掠過的夜景單調乏味,隻有各色路牌在黑暗中反光,平靜得令人戀戀不舍。

過瞭許久,車後座響起老人傢的疲憊鼾聲,宗瑛一直繃著的臉這時才稍稍松弛,小聲與盛清讓說:“大概三點多我們就能到上海,要送你去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

“法租界。”

“你要回公寓嗎?”

“是,我回去看看清蕙和孩子們。”

宗瑛略詫異。

盛清讓解釋道:“二姐不同意清蕙收養那兩個孩子,清蕙就隻能暫住在公寓,我這陣子不在上海,隻能托葉先生關照他們,也不曉得情況如何瞭。”

宗瑛問:“上海現在怎麼樣瞭?”

盛清讓短促地閉瞭下眼,回憶起數日裡發生的種種,勉強隻答瞭兩個字:“不好。”

宗瑛這時偏頭迅速瞥瞭他一眼,不知為什麼,那種對方“有去無回”的感覺在瞬間變得更強烈瞭。

時間一點點往前走,車在高速上安靜飛馳,仿佛能開到天荒地老,就算互不交流,這靜謐平和的相處也令人眷戀。

霎時,宗瑛的手機拼命振動起來,屏幕隨之亮起,來電人“宗慶霖”。宗瑛不接,電話卻持續不斷地進來,一個接一個,那架勢似乎非打到她接通不可。

宗瑛眼角餘光瞥見服務區指示牌,索性駛入服務區,停穩的瞬間接起電話,稱呼還未來得及喊出口,那邊便是劈頭蓋臉好一通責問:“你是不是缺錢著急套現?為什麼突然要拋售股份?”

面對父親的質問,宗瑛閉上眼,暗暗咬緊牙根,聲音卻風平浪靜:“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就是想減持。”

宗慶霖顯然在氣頭上,“現在在哪裡?立刻回傢裡見我。”

宗瑛睜開眼,“可能辦不到,我在高速上,和外婆一起。”她說著突然推開車門,夜風慷慨地迎面湧來,她走出去一些,繼續打這個電話。

車裡的外婆這時醒瞭,睜開眼就看到駕駛位上沒人,再朝外一看,發覺宗瑛就站在七八米開外抽煙,煙絲在指間忽明忽滅,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煙霧裡是孤獨的臉。

外婆由衷地生出一些悵然與心疼,但又不能外露太多情緒,遂同盛清讓講:“你以後也勸勸宗瑛,叫她少抽點煙。”

盛清讓想起那位章姓律師講她要處理財產立遺囑的事,又回憶起她剛才幾近咬牙切齒的忍耐,眉心便跟著皺成一團。

他剛打算下車,宗瑛卻快步折返回瞭車內。

她若無其事地將手機卡進支架,系好安全帶,打算重新上路——

汽車突然發動不瞭瞭。

2

毫無征兆的罷工都是變本加厲的添堵。

宗瑛竭力維持的平靜幾乎要在剎那崩塌,但現實卻不允許她有半點泄氣。距早六點越來越近,將盛清讓丟在這裡無疑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外婆探頭問怎麼瞭,宗瑛講“車好像壞瞭”,隨即推門下車檢查。

車內兩人面對這種突發情況束手無策,隻能幹看著她忙活,外婆有點擔心地對盛清讓說:“不曉得宗瑛一個人能不能應付,不然你去幫幫忙?”

盛清讓對現代汽車基本一無所知,他硬著頭皮解開安全帶,正打算下車,外婆卻突然又從後面搭住瞭他的左肩膀。

老人傢力氣蠻大,發話道:“你既然不會開車,那麼大概也不會修車瞭……還是坐著吧。”

盛清讓隻能重新坐好,外婆遞過來一包瓜子:“餓瞭伐?瓜子要不要吃?”

盛清讓連忙擺擺手:“謝謝,我不餓。”

外婆又從購物袋裡翻出一袋薯片:“現在年輕人應該都喜歡吃這個吧,要不要?”

盛清讓略窘迫地擺擺手,餘光瞥向車外,隻見宗瑛快步折瞭回來。

宗瑛拉開車門,手伸進來取走支架上的手機,迅速撥瞭個救援電話出去。她打電話時關上瞭車門,車內便聽不到丁點聲音,隻能看到她低著頭正與人聯系,等待答復的過程中她又抿緊嘴唇,抬手將頭發往後捋瞭一些。

外婆看著她自言自語道:“真是同小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盛清讓聞言突然想起宗瑛臥室裡那本黑色硬皮冊子。他猜外婆所說的小曼應該就是宗瑛的母親。他對嚴曼的印象全都來自照片與新聞,但僅憑這些,他也能理解為什麼外婆會這樣講,因為的確很像,不論是長相還是神態。

外婆這時突然對他說:“宗瑛做事情蠻穩妥的,你講是不是?”

盛清讓被拽回神,由衷答道:“是。”

他言罷又看向車窗外,見她好像收瞭電話,轉過身大步往服務區裡面走去,隻留瞭個背影給他們。

盛清讓望著那愈走愈遠的背影,竟主動開口詢問外婆:“宗瑛生日是不是九月十四號?”

外婆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點點頭,道:“對的對的,你怎麼曉得?”

得到確認,盛清讓並沒有顯露出高興,眸光反而倏地一黯。

他敷衍答道:“偶然知道的。”

9.14,是宗瑛來到這個世界的日期,也是她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日期。

一個起點,一個終點。

和數字印在一起的那個莫比烏斯環,似乎也有瞭新的解釋與意義。

在外婆“你今年多大瞭?”“同宗瑛是怎麼認識的呀?”“你這麼晚著急回上海為的是什麼事情?”等一系列探詢中,盛清讓始終關註著百米外那個身影。

廣袤夜色覆蓋下,服務區的廣場看起來格外空曠,好像天地間隻剩她一個人,腳踏實地地頑強生長,獨自解決著所有的麻煩,是一種頂天立地的頑強。

她處理事情果斷利落,好像不論做什麼都很帥氣,盛清讓正想著,宗瑛突然朝這邊走過來。快走到車跟前時,宗瑛又停住,接起電話——

是薛選青打來的,她在那邊打著哈欠說:“竟然真能打通,我以為你不打算接我電話瞭。”

“找我什麼事?”

薛選青講:“我這兩天休息,在我奶奶這裡無聊得崩潰,想問問你回上海瞭沒有,回來瞭我就去找你玩。”

宗瑛不答反問:“你奶奶傢是不是在昆山?”

薛選青又打瞭哈欠:“對啊。”

宗瑛抬眸看瞭一眼服務區指示牌:“所以你打算現在來找我?”

薛選青應道:“有這個打算,你在哪?”

宗瑛爽快應道:“滬寧高速陽澄湖服務區,我車壞瞭,你來吧。”

電話那端的薛選青倏地坐起來,她還沒來得及反問,宗瑛已經掛瞭。

宗瑛如此的不客氣,簡直一反常態。不過就是高速上壞個車,就把她逼成這個樣子瞭?

朋友有難,不能不幫。

薛選青盡管有些無法理解,但還是起身拿瞭外套出門取車。

九月天,晝夜溫差逐漸拉大,晚風裡也有瞭愜意的涼。

昆山到陽澄湖服務區,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再從陽澄湖服務區到上海靜安區,晚上不擁堵的情況下,一個半小時也足夠瞭。

宗瑛仔細算過時間——來得及。

薛選青是她的Plan B,在薛選青打電話來之前,她本打算等救援車來瞭再將盛清讓送回上海,現在就看哪個來得早瞭。

她想松口氣,但怎樣也做不到,最後拉開車門坐進去,看一眼盛清讓說:“天亮瞭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先睡一會,等車來瞭我叫你。”

外婆見她這樣關心盛清讓,也幫腔道:“宗瑛講得對,我們兩個白天好歹能補覺,你要忙工作的話,還是不要跟我們熬通宵的好。”說著甚至將身上的毯子也遞過去:“你蓋腿上,不要著涼。”

受寵若驚的盛清讓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忙同外婆道:“您蓋著就好瞭,我還不困。”

“哪裡像不困的樣子?你眼睛下面都發青的,一看就曉得許多天沒好好睡覺瞭。年輕人身體好也不是這麼個拼命法,工作是做不完的,健康才最值價。”

外婆駁得有理有據,又講:“你不要犟瞭,拿去蓋著,快點睡覺。”

盛清讓沒接,她便使出激將法:“你不肯睡,是不是想叫我把後座讓給你睡?”

“不不不。”盛清讓連否三次,最後隻能從老人傢手裡接過毛毯,蓋好瞭閉眼睡。

宗瑛見狀無奈地抿起瞭唇,外婆卻得逞似的同她擠瞭擠眼,壓低聲音說:“你看,這不就睡瞭嘛。”

車內頓時變得極安靜,外婆躡手躡腳重新躺下,宗瑛也挨著椅背合上眼。

人在等待的時候,再困也睡不沉。因此手機一有瞭動靜,宗瑛立刻就睜開眼接起來,她聲音極低地“喂”瞭一聲,緊接著小心翼翼地推門下車,問:“你到瞭嗎?”

薛選青聲音大咧咧的:“當然到瞭才給你打電話,你那輛破車停哪瞭,我怎麼看不到?”

宗瑛抬頭四下尋瞭一遍,說:“我看到你瞭,你往北邊開。”

“黑黢黢的誰分得清東南西北,你告訴我左右行不行?”

“右手邊。”

薛選青終於看到她,毫不留情地摁瞭摁車喇叭,幾聲響之後,外婆和盛清讓也醒瞭。

宗瑛偏頭瞥一眼,拉開門同車內道:“先等一等。”

她剛說完,薛選青卻已經快步朝她走過來。

薛選青說:“你不是一個人吧?”她知道宗瑛帶瞭外婆去南京尋親,那麼回來必定要帶外婆一起,所以宗瑛的著急也有瞭解釋,畢竟讓老人傢待在高速上也不好,可是——

薛選青又問:“你半夜帶老人傢上什麼高速?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你是不是傻瞭?”

宗瑛答:“我等會兒跟你解釋,你先……”

薛選青還不待她說完,一彎腰,敏銳地發覺瞭坐在副駕上的盛清讓。她狠狠盯他一眼,直起身道:“原來不止外婆啊,難道我過會還要帶他一起上路嗎?我連他什麼來歷都不曉得。”

她講話聲音不算高,但宗瑛還是將她拉到一旁,正色拜托道:“他有點急事需要天亮前趕回上海,我希望你能帶他先回去。”

“那你和外婆呢?”

“我們等救援車來瞭再走。”

薛選青越發難理解瞭,她實在想不通宗瑛為什麼如此替一個陌生人著想。

她乜一眼右手邊的車,問:“他是你什麼人啊?至於嗎?”

宗瑛想想:“暫時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是很重要的一個人,你不要為難他。”

宗瑛說話時,薛選青一直盯著她的臉。

從她臉上,薛選青看出瞭難得的懇切與無奈,她的確是真心求助,且絲毫沒有開玩笑。

薛選青猶豫片刻,雖很不情願,最後仍是回:“行吧。”她說著舔瞭下嘴唇,伸手問宗瑛要煙:“來給我一根。”

宗瑛遞給她一支煙,薛選青甫點燃就皺皺眉,低頭吸一口就忍不住掐瞭,“這什麼破煙,甜膩膩的,居然還有奶味,又不是喝牛奶!”她低頭看看,抬首問宗瑛:“你突然改抽女士煙,不會是打算慢慢戒掉吧?”

宗瑛不瞞她:“是,我在爭取戒煙。”

薛選青頓時生出一種被拋棄的孤獨感,但她說的卻是:“抽煙的確沒什麼好的,要不是現場總是味道很重,我也不想抽。戒掉吧,戒掉很好。”

話說到此,她想起宗瑛原先是不抽煙的,至少在最初認識時宗瑛碰都不碰這些。

如果宗瑛沒有認識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有抽煙這個壞毛病。

她對宗瑛始終存瞭愧疚,這愧疚不僅僅關乎抽不抽煙,它藏得更深,更不能被輕易提及,也讓她的得失心不斷加劇,以至於總是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舉動。

宗瑛見她突然沉默,也未詢問緣由,低頭看一眼時間道:“不早瞭,你們盡快上路,可不可以?”

薛選青斂回神,看向車那邊:“行啊,你叫他過來吧,我先去那邊等著。”

她說完即轉身返回自己的車裡,宗瑛走向另一邊,拉開車門彎腰對盛清讓說:“盛先生,出來一下。”

盛清讓立即下車,宗瑛對他說:“從這裡開到法租界,兩個小時不到,時間應該是足夠的。但我不確定救援車什麼時候能來,所以你跟選青的車先走最穩妥,可以嗎?”

雖然是征求意見的語氣,但實際已經替盛清讓做瞭決定,盛清讓說:“宗小姐安排的都可以。”

他對她是十足信任,宗瑛受之有愧,但也沒說什麼,指瞭薛選青的車:“在那邊。”

盛清讓循她的手看去,薛選青打開大燈,示威一樣摁瞭兩下喇叭。

宗瑛陪盛清讓一起過去,待盛清讓坐進副駕,她突然又想起什麼:“稍微等一下。”說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車內,問外婆:“之前我買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將購物袋遞過去,隻見宗瑛二話不說拎起袋子就跑瞭。外婆“哎——”瞭一聲,這才意識到宗瑛的零食並不是買給自己的。

宗瑛讓薛選青打開車窗,將滿滿當當的購物袋塞給副駕上的盛清讓:“有備無患。”

盛清讓抬頭,忽然又見她將手伸進來,探入購物袋內摸出兩瓶易拉罐飲料。她食指用力一鉤,啟開一個拉環,先將一罐遞給他,隨後自己又開瞭一罐。

她細長的一雙手握著飲料罐,大概沉默瞭三秒鐘,說:“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言畢她突然將飲料罐往前遞瞭一遞,碰及他手裡的罐子,似離別幹杯。

然後,她仰頭喝瞭大半。她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甚至不確定還能不能再見面,要講的一切都在飲料罐裡,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讓察覺到瞭她的擔心和在乎,他很確信自己的直覺是真的,直到手裡的金屬易拉罐都被捂出體溫,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懸在黢黑夜空裡的月亮,將視線轉向她,才開口說:“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嚨口的肌肉頓時收緊,握著易拉罐的手差點將鋁罐捏癟。

薛選青看不下去瞭:“你們兩位是在談戀愛嗎?能不能痛快點,又不是生離死別。”

宗瑛別過臉,終於捏癟罐子,突然俯身湊到盛清讓耳邊,低聲叮囑:“不管想什麼辦法,六點之前從選青車裡脫身。請你多保重。”

她雖然還是擔心他的突然消失會給他人造成不必要的驚嚇,但她這兩天的種種舉動,都是對他在她生活中出現,甚至單獨接觸她親友的默許與接納。

她說話時的氣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講完立刻直起身,薛選青也在同一時刻關上瞭玻璃窗,隻有他手中罐子裡還隱隱存有同樣的氣味。

汽車駛離服務區停車場,盛清讓轉頭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黃燈光下愈來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見,他耳根的一點點紅才逐漸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車裡,解鎖手機調出播放器,隨機播放到一首Prairie Moon[1],口琴聲格外地空曠悠揚。

陰歷二十四,圓月缺角,這一輪圓滿很快結束,將迎來新的初升。

外婆這時突然打破氣氛:“那袋子吃的你該早點給他呀,我還以為是買給我的,還一路吃瞭那麼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轉頭說:“後備廂還有一袋是給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講嘛,剛剛那袋裡面都是年輕人才喜歡吃的零食。”

與這裡相比,薛選青車內的氣氛卻遠沒有這樣平和,彼此劍拔弩張,頗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

開瞭好一會兒,薛選青問:“好久不見盛先生,上次你褲腳全是血,渾身硝煙的味道,這次幹脆臉上都掛彩瞭,你是混道上的嗎?”

薛選青講話時餘光掠過他的臉,問得毫不客氣。

盛清讓否認:“隻是暫時卷入瞭一些紛爭。”

他這個回答無法令薛選青滿意,薛選青幹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瞭你的DNA和指紋,但是查下來沒什麼收獲,我無法確定你的身份,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讓盡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術語,但他問:“請問憑什麼這樣做?”

薛選青說:“因為我覺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誰?”

盛清讓沉住氣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選青有點惱火,但對方沒有奓毛之前,她不能先奓。

出高速又開瞭一會兒,天邊隱約要亮瞭,她又問:“你什麼事情這樣著急,趕飛機嗎?”

盛清讓將錯就錯,順著她講:“是,但帶我進市區即可,如果你覺得麻煩,可以現在就讓我下車,非常感謝。”

薛選青冷笑一聲:“怎麼會覺得麻煩呢?”她接著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這樣樂於助人,當然是要送你到機場才好瞭。去浦東還是虹橋?哪個航站樓?”

不論是虹橋還是浦東,現在都極不太平。

盛清讓說:“謝謝你,不用瞭,現在讓我下車就可以。”

薛選青越發覺得他有鬼,餘光掃過去講:“既然你不講,那麼先去浦東?反正快到瞭。”

盛清讓整個人陷入一種竭力壓制的焦慮中,薛選青偏不讓他好過。

車子到浦東機場時,距早六點還有二十分鐘,盛清讓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會在車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話不說下瞭車,立刻往航站樓裡走。

薛選青停好車,悄無聲息地跟進去。

她最終見盛清讓進入男洗手間,過去將近二十分鐘,卻不見他出來。

薛選青皺起眉,這時大廳裡人少得可憐,男洗手間裡也很久無人進出,她索性走進去,小便池前一個人也沒有,所有隔間的門都敞開著,哪裡還有盛清讓的人影?

這個人難道可以憑空消失嗎?!

3

無論薛選青有沒有找到盛清讓,這一天的太陽還是照常升瞭起來。

最高氣溫跌到三十攝氏度以下,遇上多雲的天氣,陽光飄忽不定,東北風輕柔拂過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將至。

交易日一開盤,就不停地有電話撥給宗瑛。

宗瑛彼時還在高速上,無動於衷地放任手機一直振動,就是不接。她知道這些電話幾乎都與她減持新希股份有關,無非是質問為什麼突然拋售,抑或探詢她在新希新藥上市這種關口減持的理由。股價的漲跌,能套現多少,她都不關心,對新希的經營狀況她更是毫無興趣。

新希不再是初創時那個新希瞭,它或許已經與嚴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馳。

手機剛剛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車駛出高速收費站,宗瑛按瞭接聽,藍牙耳機裡傳來薛選青的聲音。

“宗瑛。”

“安全送到瞭嗎?”

“你先聽我講。”

宗瑛驟然察覺她語氣與平日有異,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由得一緊:“講。”

那邊薛選青迅速整理瞭思路:“我送他去瞭浦東機場,然後他憑空消失瞭,真的是——憑空!我都快把浦東機場翻瞭個遍,連個影子也沒找到。簡直像人間蒸發瞭一樣,這根本不科學!”

她的聲音混在機場大廳嘈雜的環境中,宗瑛聽得有一瞬發蒙,耳朵嗡嗡直響。

宗瑛復問:“你送他去瞭哪裡?”

薛選青皺眉答:“浦東機場啊。”

浦東——

宗瑛清晰記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傢搜出來的滬戰大事記。就在兩天前,為威脅浦江右岸敵軍,第八集團軍防守浦東。

即便沒有淪陷,那裡也是毫無疑問的前線。

外婆這時明顯發覺宗瑛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側臉也緊緊繃起。

宗瑛壓著語聲問:“你為什麼要送他去那裡?”

薛選青又講:“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詞,我覺得他有問題,因此打算試探一下,誰知道他突然會消失?你說他怎麼就突然消失瞭呢,那完全是個封閉的環境,他是在變魔術嗎?”

宗瑛幾乎一觸即發瞭,她講:“薛選青,我不和你開玩笑,這件事性命攸關,我真的可能會和你翻臉。”

性命攸關四個字將薛選青震住瞭,也將她推入瞭更深的困惑當中。等她意識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時,宗瑛掛瞭電話,隻剩急促的“嘟嘟嘟”聲,再撥就撥不通瞭。

宗瑛差一點朝薛選青發瞭脾氣,但她明白這除瞭宣泄毫無用處,包括自責也沒有用。他一旦回到過去,就會音訊全無。宣泄和自責,統統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機因電量不足自動關瞭,車內不復有打擾,有片刻消停。外婆謹慎地問她:“出瞭什麼事情?人沒有安全送到嗎?”

宗瑛握緊方向盤,拐進另一條路,按照原計劃回699號公寓。

她答:“出瞭一些周折,現在還不確定狀況。”

外婆不由得蹙眉,宗瑛怕她擔心,又說:“但是外婆,我會盡力處理。”

將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東機場,盡管知道這個時間點不可能在那裡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選青走瞭一遍。薛選青最後指瞭男洗手間道:“外面的監控我已經看過瞭,他進去就沒有出來過,而裡面也確實沒有人。”緊接著給出結論:“他的確就是憑空消失。”

薛選青講完神色變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薛選青滿腦子被不可思議所充斥,但她也隻能接受活人憑空消失的現實,且出乎意料地冷靜分析道,“這關乎他憑空消失到哪裡去瞭,是過去,未來,還是別的空間?”

宗瑛抿唇。

“那麼我猜是過去。”薛選青回憶起盛清讓老派的穿著與作風,又想起他褲腿的血跡和身上的硝煙味。

她看著宗瑛一字一頓地問道:“難道是戰時?”

說出“戰時”這兩個字時,薛選青才突然生出一種後怕的情緒。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無憑無據的猜測,可卻有太多線索來佐證——比如她撬門那天,被反鎖的房門內一個人也沒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車的那個早晨,那輛車開到外白渡橋旁的交通燈前停下,被發現時裡面卻空無一人。

全部都是,憑空消失。

薛選青下意識閉瞭閉眼,用力握拳來保持冷靜,心平氣和地問宗瑛:“車停在外白渡橋的那天,你也在車裡?”她篤定盛清讓不會開車,那麼肯定是宗瑛開車帶他,可為什麼宗瑛也消失不見瞭?

宗瑛無法再瞞,抿唇默認。

薛選青看著她,心中突然騰起一種無力感:“那你消失去瞭哪裡?難道和他一起嗎?”

為什麼會這樣?

薛選青見過大案要案,離奇的事情逢得多瞭,如此奇怪,關乎宗瑛的一件事卻幾乎要將她逼到崩潰。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廣播輪番催促登機,世人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隻有宗瑛跟著一個莫名其妙的過去來客,往後退。

她曾在最緊急的關頭抓緊過薛選青,薛選青此時卻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個推著行李箱橫沖直撞的孩子驚叫一聲“啊,我的箱子”,萬向輪載著箱子就徑直朝薛選青滾瞭過去。薛選青被行李箱撞瞭一下,驟然回瞭神。

她抬頭看宗瑛,宗瑛也看她。她又問:“我是不是在做夢?”且這個夢還不可理喻到瞭極點。

說完她用力掐瞭自己一把,疼痛結結實實,絲毫不假。

薛選青沉默瞭,宗瑛過瞭半晌道:“不是做夢,他從一九三七年來。”

這是宗瑛難得的攤牌,薛選青卻沒有絲毫欣悅,她反問:“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七年!”

她猜的沒錯瞭,就是戰時。

薛選青進一步求證:“所以你突然消失的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瞭一九三七年?”

宗瑛不回避瞭,答:“是。”

薛選青幾乎要跳起來:“那得多危險!瘋瞭嗎?!”

宗瑛此時非常疲倦,雙腳仿佛都支撐不住軀體的重量。

她面色沉鬱地看向薛選青,聲音是疲勞攜來的低啞:“危險?他每天都要面對你說的那個危險世界,而浦東在他的時代,是戰區。”

薛選青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試探將一個人丟去瞭更加危險的前線,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我來幫你找。”她竭力穩神,摸出手機想做些什麼,手忙腳亂打開搜索框,查詢淞滬會戰大事記,撲面而來的“某某戰場、某某集團軍、轟炸、淪陷”等字眼,密密麻麻湊成堆,令她毫無頭緒。

末瞭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這個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憶,隻曉得他姓盛,並不知道他名字。

薛選青抬起頭想要問宗瑛,對面卻伸來一隻手拿走瞭手機。

宗瑛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講完低頭打開地圖,雙指放大,定位到浦東機場這個洗手間的位置,截完圖快步走向服務臺。

薛選青連忙跟上去,隻見她拿著手機詢問服務臺的工作人員:“請問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東機場的這個位置是哪裡嗎?”

那個工作人員斂瞼瞇瞭一眼,又可疑地看瞭看宗瑛,實在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突然問這種問題。她隱約記得一些機場建造的歷史,卻又不太確定,因此扭頭轉向旁邊的同事,問道:“浦東機場是不是填瞭一部分海才造起來的啊?”

那個同事被這樣問也覺得莫名其妙,轉過身來說:“我記得是填瞭一半?”

挨著櫃臺的薛選青驚詫反問:“這裡原來是海嗎?”

4

薛選青聲情俱驚,櫃臺內的工作人員被駭瞭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麼瞭?這個人何至於驚嚇成這個樣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員深覺這種問題無關緊要,敷衍地應付一聲,隨即轉向前來咨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麼需要幫忙?”

那個上瞭年紀的旅客倒不著急問事情瞭,伸頭探一眼放在櫃臺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是浦東機場的衛星地圖,圖上標瞭一個小紅點。

他皺眉指出工作人員的錯誤:“怎麼是填海建的呢?這個地方頂多算個灘塗,原來到處是爛泥和蘆葦,這種網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講完又多看兩眼薛選青和宗瑛:“你們是做歷史方面工作的?”

薛選青胡亂應完又連忙道謝,慶幸地大嘆一口氣:“還好不是海,不然萬一他不會遊泳,那……”

她講完視線瞥向宗瑛,宗瑛的臉卻始終繃著,不曉得是在生氣還是擔心。

事關性命,薛選青這時氣焰驟消,有些後怕起來,也不敢再在宗瑛跟前胡亂講話。

就算不是海,灘塗和蘆葦蕩也不是什麼好的著落點,盛清讓從灘塗地裡爬出來費瞭好大的勁,最後弄得一身狼狽,隨身帶的公文包、宗瑛給的零食袋也都糊滿淤泥。

沒什麼要緊,能出來就好,比這個更惡劣的著落點他也經歷過。每天面臨不確定的時空轉換,他隻能主動適應各種突然。

早晨六點,天際明亮,空氣潮濕,隱約浮著硝煙味。因是戰時,原本一早便會出海的漁民們現在全沒瞭蹤跡,如今視線所及,隻有大片飄蕩的蘆葦及國軍的防禦工事,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盛清讓大致辨瞭方向,打算先尋個地方避一避。隻要熬到晚上十點回二〇一五年的浦東,他就能從這裡徹底脫身。

這計劃原本沒什麼問題,他手裡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幾天都不會餓死,何況他隻需待一個白天。

可惜計劃很快就被疾馳而來的汽車聲破壞瞭。

巡防的第八集團軍士兵發現瞭盛清讓,立即停瞭車。

這地方已經封鎖,盛清讓出現得怪異突兀。還不待他解釋,兩個士兵跳下車,不由分說就將他給抓瞭。

盛清讓一句話也說不瞭,但凡他流露出一點想開口的意圖,黑洞洞的槍口就會頂上來。

車子一路飛馳,最後抵達營地,盛清讓被拽下車。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將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雙腿一攏,立正行軍禮:“報告營長!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懷疑是敵軍間諜!”

“讓開。”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過去,先是看到一個渾身淤泥的人,隨後才認出那張臉。

雖然驚訝,但老四卻不會往臉上寫,隻打量他幾眼,打趣地笑道:“三哥哥,前前後後都封鎖瞭,你怎麼掉到這裡來瞭,你是空降的嗎?”

這問題叫盛清讓也沒法回答,他隻能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敵軍間諜,你們無權扣押。”

老四當然信他不是間諜,但現在誰有空送他出去?再說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讓吃癟,就想看他沒轍的樣子,因此故意使壞地講:“三哥,哪裡都有規矩,我們這裡的規矩是一切要等調查完才能下結論。”

說完轉向旁邊兩個人:“把他關起來。”

那兩個士兵也蒙瞭,營長一口一個三哥哥喊著,這會兒又叫他們把這個人關起來,到底是說反話還是真要關?

“愣著幹嗎,執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

枉盛清讓出具各種身份證明與通行證,對方就是不回應,隻全心全意執行看守任務。

外面傳來炮擊聲,先是零零散散,逐漸變得密集,仿佛就在頭頂,好像隨時會有炮彈掉下來。

盛清讓抬手看表,才剛剛早九點。越是這樣的景況,時間越是難熬,手表指針慢得像隨時要停下來。忍著這樣的聲音熬過上午,中午歇瞭一陣,下午炮聲又囂張起來,空氣裡的硝煙味更重瞭。

盛清讓連日缺覺,此時被炮聲震得耳鳴,意志已瀕於崩塌邊緣,他毫不懷疑如果這樣睡過去,到晚十點,他會無知無覺地當著守衛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漸漸黑瞭,飛機轟鳴聲、震耳欲聾的炮聲也終於消停,一天的防守,看來終於結束瞭。

室內隻點瞭一盞煤油燈,柔柔弱弱地亮著,外面朦朦朧朧裹瞭一層光圈,是暴風雨過後短暫的平和。

突然有人闖進來,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禮:“報告營長!一切正常!”

盛清讓聞聲抬頭,隻見老四拎瞭一桶水走進來,肩上還搭瞭兩件衣服。老四步子突然一頓,放下水桶,衣服往行軍床上一扔,暗光裡的一張臉藏瞭疲憊。

他問那士兵:“查問得怎麼樣瞭?”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讓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氣十足地答道:“未發現可疑物品,隻查到幾本證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遷移委員會的,還有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

他答到這裡便意識到肯定抓錯人瞭,但長官要求如實回答,那麼隻能承認錯誤。

老四問:“是不是日本間諜?”

士兵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是!”

老四說:“出去!”

士兵二話不說出瞭門,室內便隻剩老四和盛清讓。老四一身的硝煙塵灰味,盛清讓則是一身的淤泥——已經幹瞭。

老四瞅他兩眼,突然低頭點起一支粗糙的卷煙,狠吸一口,瞇瞭眼復抬頭,嗓音被疲倦纏裹:“沒事跑浦東幹什麼,難不成浦東也有廠子要遷?”

盛清讓答:“是為別的事情,暫不便透露。”

老四對他們遷廠的事沒多大興趣,更無好感,吐出一團煙霧講:“左右不過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講得好聽,最後能遷走的隻有大廠,小廠該亡還是亡。據說國府還搞瞭個‘救國公債’的名頭低價收購小廠,說白瞭不過是趁火打劫。你四處奔波也該知道,現在車站和碼頭都是重點轟炸對象,加上封鎖,整個上海,能救出十來傢工廠瞭不得瞭。”

他彈落煙灰,皺眉給出自己的觀點:“杯水車薪而已。”

盛清讓抬頭回道:“你的意思是沒有遷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嗎?”

老四臉上顯出幾分焦躁來,他忽然下意識往外看一眼,可門是關著的,隻隱約傳來收拾殘局的聲音。

上海能守住嗎?老四不吭聲。

他抬腳踢踢水桶,抬頜指指行軍床上的衣服,言簡意賅道:“洗洗換瞭。”

盛清讓沒動作,老四就不耐煩地乜他一眼,“怎麼,還要我幫你洗?你這個樣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煩就趕緊換。”他扔掉煙頭踩滅,緊接著又點燃一支。

老四這種軍營裡混久瞭的人,基本沒什麼隱私概念,大男人還面對面洗澡呢,同處一室換個衣服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盛清讓俯身掬水洗瞭臉,慢條斯理地解襯衫扣,老四別過臉,猛吸一口煙。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評價完,扯瞭一條毛巾走過去往桶裡一丟,又撿起盛清讓剛剛換下來的襯衫對著光瞅瞭一眼,不屑地說,“一看就很貴。”

又瞄一眼商標說:“還是洋貨。”

老四不是讀書的料子,和盛清讓又差不多年紀,以前功課做得差瞭,傢裡便總要說“你連那個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煩透瞭傢裡那種凡事都比較的勢利風氣,因此他討厭傢裡,也討厭寄養在大伯傢的盛清讓——會讀書瞭不起嗎?會扛槍嗎?會拆地雷嗎?能上前線嗎?

想到這裡,他扔下襯衫,走兩步,咬著煙頭俯身撿起盛清讓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著一個陌生商標。

老四毫不客氣地打開來翻瞭翻,裡面充斥著各色包裝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簡化的漢字,一看就是異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徑直拿瞭一袋薯片撕開,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撲鼻而來。

盛清讓回頭看他一眼,未加阻攔,隨他吃。

老四咔嚓咔嚓吃著無比薄脆的薯片,又拆開一罐鯪魚罐頭,問瞭一連串:“哪裡搞來的?同你那個宗小姐有沒有關系?她離開上海沒有?”

盛清讓背對著他穿好卡其長袖衫,身形頓瞭頓,答:“離開瞭。”

饑腸轆轆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將這種新奇的包裝袋揉皺。

真走瞭?他想起那個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際線一片灰藍,那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朝他走來,襯衣血跡斑斑,抱著嬰兒的手細長有力,看起來有一種獨特的堅定與勇敢。

他發覺自己想多瞭,自嘲般笑瞭下,又撕開一袋蘇打餅幹,往嘴裡塞瞭兩塊,倏地起身道:“換好沒有?換好走瞭。”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表,時間指向晚八點,距他回到宗瑛的時代還剩兩個小時。

現在離開,再合適不過。他快步走過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著他道:“放下。”

他問:“放下什麼?”

老四說:“三哥哥,你換走瞭我的衣服,是不是該付出點代價?”

盛清讓二話不說摸出錢夾,老四講“誰稀罕你的錢”,又用眸光點點盛清讓手裡的塑料袋,盛清讓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後又從裡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將其他的留給他。

老四滿意地出瞭門,盛清讓緊隨其後。

一輛軍綠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駕駛位,同盛清讓講:“上車,送你一段。”

盛清讓道謝,坐上副駕,老四便發動瞭車子,一路往南開。

穿過蕭索的夜色,濕潤晚風迎面撲來,頭頂是萬裡星空,靜謐中隻聽得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好像戰火從未波及這裡。

到瞭封鎖線,老四突然踩住剎車,講:“我隻能送到這,餘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讓聞言回瞭一聲:“好,謝謝。”他言罷下車,徑直穿過封鎖,卻未聽到身後有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轉頭,老四正坐在駕駛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拋,朝他扔瞭個東西過來,穩穩落在他腳下。

盛清讓俯身從草地裡撿起它,是一把保養得當的勃朗寧M1911手槍,月光下槍身鋥亮,冷冷泛著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說:“彈匣裝滿瞭,隻有七發,祝你好運。”

他也不管盛清讓會不會用槍,講完即發動汽車,轉頭飛馳離去。

盛清讓站在封鎖線外目送他遠去,將手槍收進包裡,轉身大步離開。

晚十點,宗瑛和薛選青仍守在浦東機場。

航站樓外潮氣滿滿,樓內頂燈慘白,冷氣在夏夜裡露出猙獰的臉,吹得人後腦勺疼。

宗瑛始終盯著大屏上的時間,一點點看數字不斷跳動,甫越過二十二點,她便再也坐不住,同薛選青說:“我去那邊找找,你留在這裡。”

薛選青能感受到她刻意壓制的焦慮,問:“不如分頭找?”話音剛落,薛選青口袋裡的手機陡然振動起來。

接起電話,那邊說道:“宗瑛手機怎樣也打不通,她現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請你轉告她……”

薛選青應瞭聲“是”,聽對方講瞭大致情況,面色愈沉。

宗瑛問:“怎麼瞭?”

薛選青掛掉電話抬頭看她,神情裡俱是憂慮:“外婆摔瞭一跤,現在在醫院,叫你立刻過去。”她試圖讓宗瑛放心,接著說:“你去,這裡我來找。”

宗瑛看她一眼,隻能將事情囑托給她,轉過身快步走出候機廳。

汽車駛離機場在夜色中疾馳,掠過一座被遺棄很久的電話亭。

盛清讓站在電話前塞入硬幣,撥向宗瑛的手機,嘟聲過後隻傳來機械的系統提示音——

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1].Michael Hoppé的口琴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