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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廿一世紀 丁阿爸

我愛騾主題餐廳共有二層樓,樓中裝潢得有趣,處處都帶有一點卡通風格,連門童的服裝造型都和門前的騾子塑像一致。白大千帶著史高飛和無心進瞭餐廳,由迎賓引領著上瞭二樓。迎賓擁有魔鬼身材,打扮成瞭兔八哥的模樣,可惜是隻窮困潦倒的兔八哥,因為腦袋上的兔子耳朵耷拉瞭一隻,翹屁股上的短尾巴也脫瞭犀隨著她的步子一甩一甩。

在二樓一間名為“蘑菇村莊”的包房門前,迎賓停住瞭腳步。白大千見包房半掩著門,便試探著伸手輕輕一推。房門順著力道開瞭,白大千身後的史高飛和無心一起伸瞭脖子向內張望,結果隻見房內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正在動作一致的搓手呵氣,看樣子也是剛剛到達,甚至連身上的厚重外衣都還沒脫。忽見白大千等人來瞭,高個子的丁丁登時抬手扶住瞭身邊矮個子小老頭的肩膀,不由分說的把人往前一推:“喏,白大師,我阿爸來瞭,我不配和你談,我阿爸總能入你的眼吧?”

白大千猝不及防的和丁丁的阿爸打瞭照面,上下略一端詳,他發現對方其實並不算矮,堪稱中等身量,隻是受瞭丁丁的襯托,才顯得小瞭一號。看他一腦袋濃密的花白頭發,應該得有個五六十歲瞭,可是頭發雖然滄桑,一張臉卻挺年輕,是個慈眉善目的娃娃臉老頭。抬手一扶滑到鼻尖上的半框眼鏡,小老頭的眼珠從左至右轉瞭一圈,隨即瞄準無心,“嗤”的一笑。

無心打瞭個冷戰,感覺對方有一點眼熟,可要說是誰,卻又死活想不起。畏懼似的往史高飛身邊躲瞭躲,他當兒子當得正幸福,真怕來個知情人戳穿瞭他的身份。

而在此時,丁丁爸爸已經笑呵呵的對著白大千伸出瞭手:“久仰白大師的大名瞭。免貴姓丁,丁思漢。”

白大千立刻滿面春風的和他握瞭手:“丁老先生,你好你好。大師二字我怎麼敢當,叫我的名字就好。”

丁思漢和白大千四手交握,上下搖動:“稱你一聲老弟不介意吧?”

白大千配合著他的動作:“不介意不介意,叫老弟正合適。聽丁老兄你的口音,也是北方人?”

丁思漢嘻嘻哈哈:“少小離傢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說的就是我瞭。”然後他歪著腦袋,目光越過瞭白大千的肩膀:“後面兩個小夥子是白老弟的高徒嗎?”

白大千松瞭手,側身讓史高飛和無心也亮瞭相。要說體面,史高飛的形象最好,走T臺都夠資格瞭,隻可惜狀態太不穩定,未等白大千開口,他已經自顧自的走到一旁,看起瞭墻壁上的卡通畫。無心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飛快的又瞄瞭丁思漢一眼,他怎麼看怎麼感覺對方似曾相識。正是心中打鼓之際,白大千已經將他介紹完畢。

勉強對著丁思漢笑瞭一下,他無話可說。然而丁思漢卻是開瞭口:“好,真年輕。”

此言一出,無心的腦子裡拉瞭警鈴。盯著丁思漢的眼睛怔瞭一瞬,他忽然認出瞭對方。

“你……”他顫悠悠的打瞭結巴:“你……你好。”

丁思漢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抬手一指無心的鼻尖:“小夥子,我不認識你,你認識我嗎?”

無心刺蝟似的豎起瞭一腦袋短毛,脊背直冒涼氣:“不認識,完全不認識。”

丁思漢又搓瞭搓手,隨即上前捧住無心的臉用力一擠:“年輕貌美啊,不錯不錯。”

未等無心反抗,包房內部忽然響起一聲驚叫。丁思漢回頭一瞧,隻見史高飛不知何時轉到瞭丁丁身後,一手掐著丁丁的脖子,另一手捏住瞭丁丁的面頰。雙方遙遙的對視一眼,史高飛怒道:“老,再不放開我的兒子,我就捏死你的鴨子!”

丁思漢嚇瞭一跳,立刻松瞭手。而丁丁被史高飛捏得嘴唇突出,有口難言。史高飛伸頭看瞭看他的側影,緊接著抬頭對白大千和無心笑道:“哈哈哈,你們看,他真的很像鴨子耶!”

白大千訕訕的轉向丁思漢,同時抬起手指點瞭點太陽。丁思漢登時瞭然,瞭然之餘又很驚訝,不知道白大千作為一名新興的大師,為何會收這麼一位腦筋短路的徒弟。

白大千派無心出馬解救瞭丁丁,包房之內暫時恢復瞭和平。外面天寒地凍,眾人一起寬衣落座。丁思漢雖然上瞭一點年紀,然而並未發福。指揮丁丁把自己的棉外套掛到衣帽架上,他露出瞭裡面的雪白襯衫和天藍背心,絨線背心的領口鑲著一道花格子爆胸前還織出瞭一張金黃色的笑臉圖案。和白大千推讓瞭一番過後,他理所當然的坐到瞭首席。抬手摸瞭摸自己花白的短頭發,他得意洋洋的環顧四周,神情與形象都很像一名老男童。

丁丁本來就不甚高興,在被史高飛捏痛瞭臉之後,越發的鬱鬱寡歡。在等待上菜的間隙裡,丁思漢用一側胳膊肘撐上桌面,托著面頰含笑發問:“你們兩個,誰是誰的兒子?”

無心怕史高飛胡說八道,隻得主動答道:“我是兒子,他是爸爸。”

此言一出,白大千羞愧的低下瞭頭,心想對方一定以為自己兩個徒弟全是瘋的。

丁思漢點瞭點頭:“有趣,雖然我還是沒聽懂。”

白大千一伸脖子,用自己堂皇的大白臉阻擋瞭丁思漢的目光:“丁老兄,晚輩的事情姑且不要管它,我們既然有緣相見瞭,不如好好蹈一談正事。”

丁思漢剛要回答,包房房門一開,卻是到瞭上菜時間。史高飛當即抓起無心的一隻手,將一副筷子塞進瞭他的手中,口中興高采烈的歡呼道:“寶寶,吃飯瞭!”

白大千和丁丁一起嘆瞭口氣,無心則是將要臉紅,喃喃的想要抽回手:“我不餓。”

史高飛知道自己的兒子一貫嘴饞,所以根本不信:“不餓?不愛吃嗎?要不然爸爸帶你去買香芋派?”

無心湊到史高飛耳爆壓低聲音急道:“爸!你不要當著外人叫我寶寶。”

史高飛恍然大悟,深深的一點頭:“哦,爸爸忘瞭!”

史高飛由著性子連吃帶說,無心想要傾聽白大千和丁思漢蹈話內容,然而雖是近在咫超可因史高飛吵個不停,以至於他竟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後來史高飛終於暫時安靜瞭,無心在他專心致志剝蝦殼之際,隻聽白大千笑道:“原來丁老兄還是在江口市長住過幾年的。”

丁思漢點瞭一根雪茄,回答之前先深吸瞭一口:“當初來的還是太倉促瞭,以為可以在生意上發點小財,掙一點養老錢,沒想到我不是經商的料,對於本地的情況也瞭解不深。加之身體不好,總要回傢養病,所以才半途而廢,沒能把度假村經營到底。”

白大千做出同情神色:“丁老兄有什麼病?”

丁思漢坦然的答道:“小病,精神分裂癥。”

白大千的心一哆嗦,暗想難道我今年命犯精神病?身邊的兩位已經是不正常瞭,來瞭個對頭更是兇險,居然還會分裂。溫柔如水的笑瞭一笑,他問丁思漢:“現在已經痊愈瞭嗎?”

丁思漢咬著雪茄,先是抬手摁瞭摁胸膛,隨即笑道:“沒事,有事的話,我也不能坐在這裡同你講話。”

白大千很勉強的繼續微笑:“好,老兄吉人自有天相。”

然後他招架不住似的看瞭無心一眼,無心隨即看瞭丁思漢一眼。丁思漢接收到瞭他無線電似的目光,當即一手夾著雪茄,一手拿著餐巾,微微的一點頭。

因為史高飛剝蝦殼剝得入瞭神,所以無心得瞭機會,以去洗手間為名暫時離席。他一賺丁思漢把雪茄交給丁丁,緊跟著也出門包房。兩人在外面大廳裡會瞭面。廳角一株的鳳尾竹下擺著沙發圓桌,正好能供他們相對著坐下。周遭沒瞭聽眾,無心立刻開瞭口:“你當年叫什麼來著?丁小貓還是丁小狗?幾十年不見面,我記不清楚瞭。”

丁思漢很舒服的向後一仰,又對著無心翹起瞭二郎腿:“丁小貓,也有人叫我小丁貓,不過我改名瞭,現在我叫丁思漢。思想的思,好漢的漢。”

無心緩緩的眨瞭一下眼睛:“對,我記起來瞭,小丁貓。你為什麼要改名字?”

丁思漢垂下眼皮,看自己穿著黑色馬丁靴的腳在圓桌搖來晃去:“你不覺得那個名字聽起來很可笑嗎?”

無心一揚眉毛:“你剛知道?不過丁思漢也馬馬虎虎,好像是說你在想漢子,幸好你是個男人。”

丁思漢抬瞭頭,臉上現出愕然神情:“是嗎?”

隨即他揮瞭揮手:“算瞭,隨便吧,反正我已經老瞭,下輩子再換個新名字就是瞭!”

無心對於故人的情緒總是難拿捏,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你的兒子真夠帥的,比你年輕的時候強多瞭。”

丁思漢恨不能啐他一口:“他不是我的兒子,他仕基的兒子!顧基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傻大個兒!”

無心費瞭很大的力氣,才影影綽綽的想起瞭顧基這麼個人。原來當初丁思漢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當真是帶著顧基逃離北大荒,跑去緬甸鬧起瞭革命。可惜事與願違,他們跟著緬共越混越慘,最後實在是沒活路瞭,隻得作鳥獸散。而顧基雖然一貫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可是在革命最艱苦的時候,他竟然和一位雲南女知青搞出瞭個私生子。私生子先是由女知青撫養著,後來女知青病死瞭,私生子隻好轉給顧基接手。顧基不會養孩子,不想要;而丁思漢見孩子生得可愛,卻是動瞭惻隱之心,顧基不要,他要。

私生子從此跟著丁思漢姓瞭丁。而丁思漢脫離緬共自力更生,憑著先天的本事,居然在陰陽一道上發瞭大財。丁丁十歲回國,一直在昂貴的國際學校裡讀書,越長越大,越大越像他親生父親,是標準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丁思漢在他身上耗費金錢心血無數,可他最終連個野雞大學都沒能讀完。除此之外,他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很會對著他的阿爸發飆。丁思漢把他從小幼童養到瞭三十歲,展望前途,前途漫漫,隻要丁思漢不死,恐怕還得把他養到四十歲五十歲。

“報應啊。”丁思漢把被煙草熏黃瞭的手指插到一頭花白短發裡面,緩緩的向後梳去:“當初我拿顧基當奴才,現在輪到他兒子把我當奴才瞭。”

無旋得很有趣味:“顧基呢?”

丁思漢輕描淡寫的答道:“他中瞭風,偏癱,我把他送到老人院裡去瞭。”

無心不知道老人院是個什麼環境,想瞭一想,還是想象不出:“老人院……好嗎?”

丁思漢一攤雙手:“裡面全是一些沒人要的老,應該是不怎麼樣。不過我花瞭足夠的錢,讓他能夠住單人間,吃的好喝的好,也不會受護工的虐待。”

無心不再問瞭,改為專心審視丁思漢的面孔。對方眼角的皺紋和松弛的皮膚都讓他感覺新鮮。他很久很久沒有陪過一個人從小活到老瞭,對著面前這個一身嬌嫩顏色的小老頭,他雙手做癢,恨不能去拍拍對方的腦袋。

丁思漢用鞋尖輕輕磕打著圓桌桌腿,對無心說道:“你想辦法幫幫我的忙,讓白大千把我的小兒子還給我。不肯還,借給我也行。我在雲南攬到瞭一筆生意,急著用它。”

無心盯著他的臉,忽然問道:“精神分裂癥真的好瞭嗎?”

丁思漢沒言語,隻抬手又用力的按瞭按胸口,仿佛隨時會有活物破胸而出。望著上方一排極長的鳳尾竹葉子,他沉默瞭片刻,末瞭答道:“她很麻煩。我真怕她會傷害我的傢人。”

然後他望向無心:“我是說丁丁。我沒有正式結過婚,隻有丁丁一個兒子。”

然後他將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瞭大腿上,悠然神往似的去看遠處:“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沒有錢丁丁會餓死。幸好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否則做一個永遠都不能退休的老,真是太可憐瞭。”

無心低頭對著桌面,看桌面倒映出瞭大廳天花板上的點點燈光:“我也不能退休,習慣就好瞭。”

丁思漢放下瞭腿,手扶膝蓋向無薪過瞭身:“無論如何,盡快把我的小兒子給我。我拿到瞭它,好馬上啟程回雲南。別讓我在你身邊停留太久,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她就不一定瞭。”

無旋到這裡,忽然發現事態嚴重:“說實話,那個東西真不在我們的控制中。它行蹤不定,根本沒法子去找。”

丁思漢把雙臂抱在胸前,很懷疑的看著無心:“你知道,我曾經讓鬼魂上過白大千的身。他可在你傢的廚房裡見過它!”

無心前傾身體,因為極力想要壓低聲音,所以快要把嘴湊到瞭丁思漢的臉上:“誰知道它那天晚上為什麼會出現?我隻知道它不會傷害白大千!它就像——就像——就像已經認瞭白大千做主人似的!”

丁思漢一拍大腿:“這個吃裡扒外的小崽子!”然後他一指無心:“我們好像真是天生的冤傢,過去的事情不提瞭,據我所知,我埋在度假村裡的骨符也是被你們破壞的,你知不知道我當初為瞭抓住那幾隻鬼,費瞭多大的心思?”

無心毫無誠意的辯解道:“不知道是你埋的嘛!你也是的,既然要賺為什麼不把它們一起帶上?”

丁思漢咬瞭咬牙,臉上有瞭一點怒容:“我那個時候……狀況不大好,顧不上它們瞭。”

無心和丁思漢在鳳尾竹下密談許久,末瞭初步達成協議,一前一後的回瞭包房。

史高飛給無心剝瞭一大碗蝦肉。白大千則是在和丁丁閑聊。見他二人回來瞭,白大千繼續談笑風生,根本不往正題上靠。及至酒足飯飽瞭,雙方一團和氣的出瞭餐廳,各自離去。

在他們坐上出租車回傢之時,史丹鳳正坐在史高飛的臥室裡看電視。電視裡演的是什麼,她全然不知道。手裡抱著無心的枕頭,她正在魂遊天外,可要說是在思念無心,也不準確。

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隻隱隱的感覺自己恐怕是要思春。二十來歲的時候,她也曾有過許多玫瑰色的美夢,不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瞭,她在近幾年裡一直活得心如止水。好端端的,怎麼就又活回去瞭呢?

把懷裡的枕頭又摟緊瞭一點,她忽然生出瞭一個新想法:“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莫非我要變成狼瞭?”

史丹鳳並沒有做母狼的意願,不過緩緩揉搓著懷裡的大枕頭,她的內心的確是十分騷動。

正是心亂如麻之際,房門一響,白大千等人回來瞭。白大千一邊往裡賺一邊回頭對無心說話:“什麼?讓他親自來抓?當然,我倒是沒意見,可他會不會影響我們做生意?”

無心手裡攥著一根奇長登葫蘆,同時口中反問:“要不然能怎麼辦?他像狗皮膏藥一樣,你不讓他抓,他一定纏著你不放。”然後他轉向史丹鳳,笑瞇瞇的喊瞭一聲:“姐。”

史丹鳳迎到客廳裡站住瞭,瞭嘴唇,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而無心把手裡登葫蘆向前一遞:“姐,給你買的。”

史丹鳳接瞭糖葫蘆:“你吃瞭嗎?”

無心站在墻爆脫瞭外套往簡易衣帽鉤上掛:“沒吃。”

史丹鳳聽瞭,就一直拿著糖葫蘆不動口。等到無心換瞭傢常衣服,隨著史高飛進臥室瞭,她才跪坐在床墊一角,舉著糖葫蘆對無心招瞭招手:“過來,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先吃。”

無心四腳著地的爬到瞭她身爆伸長瞭脖子張大瞭嘴,咬下瞭一枚山楂。嚼著山楂扭頭望向史丹鳳,他見史丹鳳沒有收回手的意思,便張開嘴,又咬一枚。

史丹鳳近距離的望著他的額頭、鼻梁、嘴唇、下巴,望著望著,忽然想起瞭小紅帽的故事,並且感覺自己適事中的狼外婆。

“怎麼搞的?”她沉沉的思索,因為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變成瞭性冷淡,所以對自己此刻的不冷淡,她感覺很是不可思議:“我總不會是看上他瞭吧?可他連個人都不是,而且剛出生瞭半年,品種和年齡都不合適呀!我要是真和他好上瞭,是不是得算人獸?我的娘啊,我口味好重!遺傳的力量真強大,可能我也要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