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無心法師 > 第三部 文革時期 在路上 >

第三部 文革時期 在路上

蘇桃守著無心的背包,縮著脖子坐在沈陽火車站內的候車室裡。東北的秋天來得太快,說冷就冷。她記得自己從文縣出發時還穿著一身單衣,如今在外面也沒流浪多久,單衣卻是已然換成瞭薄棉襖。

候車室門口的人群中擠進瞭一溜小跑的無心。無心雙手捧著兩隻烤白薯,白薯剛出爐,燙得他幾乎捧不住。蘇桃連忙把旁邊椅子上的背包抱到瞭懷裡,而無心一屁股坐穩瞭,小聲笑道:“快趁熱吃,這兩個烤得最好。”

蘇桃接過一隻烤白薯,掰出瞭一團又香又甜的熱氣,白薯的紅瓤都快被烤成半融化登汁瞭,稀稀軟軟的要往下淌。她伸舌頭瞭一口,食欲立刻蓬蓬勃勃的燃燒成瞭火:“真甜。”

無心被燙著瞭,張瞭嘴一伸舌頭。而藏在他懷裡的白琉璃從他的領口伸出瞭一個小腦袋,吐著信子向外看瞭看。天氣一冷,小白蛇就有瞭要冬眠的趨勢,白琉璃雖然精神永遠煥發,可是既然此刻做瞭澀免不得就要受到自然規律的約束。眼看自己一天比一天懶怠動,他命令無心立刻設法拯救自己。無心沒什麼辦法,隻好給他換瞭個安身之處,讓他從書包搬遷到瞭自己懷裡。用一根長佈條把他貼肉綁在自己身上,無心用自己靛溫幫他過冬。

趁著旁人不註意,無心用手指頭挖瞭一點烤白薯的紅瓤,想要往白琉璃嘴裡抹。白琉璃當即向下一躲,並不肯吃。

無心不理他瞭,轉而去和蘇桃說話:“桃桃,天太冷瞭,晚上帶你去找傢旅社住吧!”

蘇桃啃著一塊焦黑的白薯皮:“我還能忍一夜,明晚再住吧!”

無心望著她苦笑。自從踏上瞭北上的火車,仿佛出於女孩奠性一般,蘇桃立刻就學會精打細算瞭。他們兩個是明擺著的坐吃山空,全仗著手裡的一點積蓄度日,所以蘇桃能睡火車站就不睡旅社,吃烤白薯能吃飽就不吃正經飯菜。她無師自通的苛苦著自己,然而精神上很快樂,因為她的身心都自由瞭。

憑著陳大光開給他們的各種證明,他們暫時擁有瞭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他們悄悄的遊離在時代大潮之外,避開瞭無產階級專政碟拳。灰頭土臉的賴在候車室裡,蘇桃用濕手帕擦瞭擦嘴角的黑灰,心中也有一點蒼涼。如果真有傢,誰願在路上?

把手帕遞給無心,她讓無心也擦瞭手嘴,然後起身走去候車室一角的公用水龍頭前,把手帕放在水流下搓瞭搓。

在候車室裡又混瞭一夜,到瞭翌日上午,無心無論如何都要帶蘇桃去住旅社瞭。

兩人在火車站外的小館子裡吃瞭熱湯面,然後一起去逛大街。走過寒風蕭瑟的紅旗廣場,他們看到瞭一座正處在施工中的巨型□塑像。他們來的時間正好,沈陽城內的大武鬥剛剛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復正常。他們若是早到一兩個月,正趕上武鬥期間城裡斷糧,不要說熱湯面,怕是連烤白薯都吃不上瞭。

蘇桃已經走過瞭好幾座城市,很是開瞭眼界。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下看瞭一會兒熱鬧,她忽然抬手一指:“無心,你看,貓頭鷹又來瞭!”

無心仰起頭嘿嘿的笑,一邊笑一邊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勒瞭勒緊貼身的白琉璃。大貓頭鷹正在空中盤旋,像個影子似的和他們若即若離。仿佛是知道自己不招人愛,大貓頭鷹特別自覺,一路上隻是偶爾亮相,絕不上頭上臉的往他們身邊湊。

蘇桃把雙手送到嘴邊呵瞭一口熱氣:“無心,貓頭鷹是不是認識我們,想和我們一起卓”

無心雙手插兜:“這麼大的貓頭鷹,咱們沒法帶呀!讓他自己飛去吧,他自在,咱們也省事。”

蘇桃深以為然,跟著無心又走瞭一段路。最後在一處大眾浴池附近,無心帶著蘇桃進瞭一傢半大不小的旅社。進門之後見瞭服務員,無心開口說道:“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同志我想要間房。”

服務員打瞭個哈欠:“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拿介紹信!”

無心立刻翻出瞭陳大光開給他的介紹信,乖乖的送到瞭服務員面前的小桌子上:“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看吧!”

服務員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看過介紹信之後,她對著無心張嘴一露扁桃體:“沒有正確的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結婚證呢?”

無心收起介紹信,拿出結婚證:“美帝國主義想打多久,我們就打多久。給你。”

服務員檢查瞭結婚證,半閉著眼睛拿出一隻大本子:“不打無準備之仗。你倆簽字登記。”

登記完畢之後,無心和蘇桃得到瞭一間小屋子。屋子裡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墻各擺瞭一張小單人床。窗戶的暖氣管子已經頗有熱度,蘇桃高興的脫瞭薄棉襖,露出裡面一件火紅火紅的毛衣。毛衣是半個月前在本溪買的,雖然織得經緯稀疏粗枝大葉,但是沒要票,價格也便宜。脫瞭鞋坐到床爆她伸長雙腳去蹬暖氣,又回頭對無心笑:“腳都涼透瞭。”

無心也脫瞭棉襖,棉襖裡面是一件泛瞭黃的襯衫。撩起襯衫解開貼身的佈條,他把白琉璃放到瞭。一片陽光不知在床單上灑瞭多久,曬得床單暖烘烘。白琉璃愜意的盤起身體,仿佛受到瞭服務員的傳染一樣,也張開大嘴打瞭個哈欠。

無心伸展身體躺在瞭,酣暢淋漓的伸瞭個懶腰:“桃桃,一會兒我帶你出去洗個澡。洗完澡瞭,我們買雙棉鞋。”

蘇桃蹬著暖氣向後一仰,也躺下瞭:“又要花錢瞭。”

無心蜷起雙腿,一雙腳和白琉璃擠著分享陽光:“小守財奴,再由著你的話,我看你連吃喝都要省下瞭。”

蘇桃枕著雙臂,有點兒害瀉“舍不得嘛。”

然後她側瞭臉去看對面的無心:“白娘子一個多禮拜沒吃東西瞭,我們下午去給它買一小塊肉好不好?”

無心點頭應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沒力氣出去打野食瞭。”隨即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坐瞭,低頭伸手撥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傢的許仙怎麼還不露面?你讓他給我幾斤肉票也是好的,沒肉票我怎麼給你買肉吃?”

白琉璃一動不動,決定目前姑且忍瞭,夜裡再找板磚拍他。

無心裝著一肚子熱湯面,興致很脯繼續呶呶不止的撩閑,滿嘴都是娘子許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彎,心中暗暗罵道:“太賤瞭!”

無心快樂的耍賤完畢,轉向蘇桃暢想未來。下一站已經定好瞭是長春,無心想要趁著天氣還暖,去長白山玩一玩。蘇桃當即舉瞭雙手雙腳贊成,襪子破瞭個大洞,亮出瞭她整個兒的腳後跟。

兩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著抻開瞭,肚裡的熱湯面也消化得差不多瞭,便統一的下床穿鞋。無心用個小塑料袋裝瞭毛巾香皂,蘇桃也翻出瞭一身幹凈的內衣。把蘇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眾浴池門口,無心圍著浴池開始溜達,一直溜達到蘇桃煥然一新的走瞭出來。

毛巾香皂都是隻有一份,所以蘇桃洗過瞭,無心才能去洗。無心看蘇桃的頭發臉蛋都在冒熱氣,連忙把她帶回瞭旅社——盲流可是沒有資格生病的,所以蘇桃萬萬不能感冒。

把蘇桃送回房內安頓好瞭,無心才拎著小塑料袋去瞭浴池。蘇桃一邊晾著頭發,一邊整理瞭無心的帆佈背包。忽然聽到門外起瞭低低的聲,她以為是無心回來瞭。起身走去打開插銷,她開門向外一望,面前卻是一片空蕩。正是狐疑的東張西望之際,不知是什麼東西“呼”的蹭過瞭她的小腿。她低頭一瞧,嚇瞭一跳,原來是大貓頭鷹從她的腿邊擠進房裡去瞭!

她下意識的抄起瞭立在門旁的禿頭笤帚,雖然知道這大貓頭鷹是隻和善的動物,不過看著他的尖嘴利爪,心裡還是隱隱的打怵。大貓頭鷹站在地上,一個腦袋倏忽間向後轉瞭一百八十度,蘇桃看清瞭,發現他竟然叼著一條水淋淋的小魚。

向蘇桃展示瞭自己的獵物之後,大貓頭鷹振翅飛到,開始去喂白琉璃吃魚。白琉璃一張嘴就把小魚吞瞭,貓頭鷹拍著翅膀落到窗臺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瞭。

蘇桃拿他沒有辦法,隻好放瞭笤帚等無心回來拿主意,無心偏又久候不至。直過瞭兩個多小時,無心才帶著一身寒氣進瞭門,手裡拎著巴掌大的一塊五花肉。

“沒有肉票真不行。”他一邊進門一邊說話:“我為瞭這麼點肉,快給賣肉的跪下瞭——”

話沒說完,他一抬頭看見瞭貓頭鷹,當即驚訝的“喲”瞭一聲。蘇桃連忙告訴他:“貓頭鷹給白娘子帶瞭一條魚吃。”

無心拎著肉走到窗前,抬手拍瞭拍貓頭鷹的腦袋:“好孩子,謝謝你。”

貓頭鷹沒敢出聲,生怕自己一叫,屋子裡就要刮陰風。

無心在肉鋪苦苦哀求,終於花高價買來瞭一點豬肉,沒有浪費的道理。讓蘇桃自己上床休息瞭,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豬肉咬成小塊喂給他吃。白琉璃吃著豬肉,對貓頭鷹是一眼不看。他對妖精向來沒有興趣,並且自視甚脯認為自己和一隻貓頭鷹沒什麼可說的。

手裡剩下最後一塊豬肉,無心把它喂給瞭貓頭鷹,又告訴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腸,他不領情我領情。以後你常來,給他帶點小魚小蝦老鼠蛤蟆什麼的,他好養活,十天半個月喂一次就成。”

貓頭鷹在窗臺上橫著挪瞭一小步,然後一扇翅膀飛到瞭床邊。兩隻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瞭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後可以公然的尾隨他們瞭。得意的伸開一隻翅膀蓋在瞭無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據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昂頭,對著他的身體就是一口。他嚇得羽毛一乍,體積登時增大瞭一倍。翅膀也抬起來瞭,露出瞭白琉璃怒氣沖沖的腦袋,以及一嘴灰撲撲的羽毛。

無心最怕白琉璃發瘋。乖乖的把貓頭鷹攆出去瞭,他花瞭半個小時為白琉璃摘凈嘴裡的鳥毛。蘇桃也在一旁幫忙,嘴裡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歡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嚇人啊。”

無心笑道:“別怕別怕,那鳥脾氣挺好,就是個頭太大。”

蘇桃用手帕蹭去瞭白琉璃頭頂的一點灰塵,低聲撫慰他:“你別生氣啊,無心已經把貓頭鷹趕走瞭。”

無心彈開手指頭上的一根鳥毛:“他都吃瞭人傢的魚,還好意思生氣?桃桃,別擦瞭,趁著天亮上街去,咱們的棉鞋還沒買呢!”

無心帶著蘇桃出去買鞋,白琉璃守著帆佈包趴在,總算是得瞭片刻的寧靜。

天擦黑時,無心和蘇桃穿著棉鞋回來瞭。兩人洗漱過後,各自占據瞭一張小床。因為明天就要買火車票去長春瞭,所以兩個人很有話講,一遞一句聊個沒完。說著說著又拐到瞭貓頭鷹身上,無心開始拿著白琉璃和貓頭鷹打趣,非說貓頭鷹是許仙。

白琉璃本來盤在無心的被窩裡,聽到此處忍無可忍,悄悄的遊下床去,要去投奔蘇桃。無心的身上沒有香味,手腳一動一動的不老實,而且滿嘴屁話,句句氣人。成功的攀上瞭蘇桃的小床,他往對方的被窩裡一鉆,心中還在暗罵無心:“這個賤人,真是吵死瞭!”

到瞭第二天中午,買瞭票的無心蘇桃,以及沒有買票的白琉璃貓頭鷹,各就各位的在火車內外找到瞭安身之處。經過瞭小半天的顛簸之後,他們在長春站下瞭火車。哪知長春並不比文縣太平,火車站外皆是廢墟瓦礫,遙遙的居然還有聲。

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潮往外賺出瞭站之後他們站住瞭,感覺情況不妙。在車上和他們對面而坐的乘客是個保定人,因為保定打得太厲害,局面徹底失控,所以嚇得逃來東北避難。對著面前情景怔瞭片刻,保定人經驗豐富的扭頭進站,決定繼續逃。

無心和蘇桃也不傻,隨便買瞭兩張火車票,他們也換瞭方向。兩個人漫無目的的遊遊蕩蕩,最終到達瞭長白山,他們卻是在山下發現瞭一座奇妙的小村莊。

這個村子由幾十個大小傢庭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屬於任何公社,在地圖上也絕對找不到。因為它是由各地逃來的盲流組成的。其中有在老傢吃不飽飯的窮苦人,有黑五類的狗崽子,還有一群戴著眼鏡耍過筆桿的牛鬼蛇神。總而言之,全是為大時代所不容的分子。這一幫人陸陸續續的聚在瞭長白山下的大森林裡,各顯其能的從土地裡刨食吃,也沒人管他們。

無心沒想到山裡藏著這麼一群人,周密的考慮瞭良久之後,他對蘇桃說道:“天氣越來越冷,我們不要走瞭,就在這裡過冬吧!”

蘇桃歡歡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