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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逃離招待所

蘇桃見鮑光不理睬自己,隻好悻悻的縮回瞭腦袋。她總覺得自己和鮑光是同命相憐的人,□像是一部粉碎機,粉碎瞭她的傢庭,也粉碎瞭鮑光的人生。她比鮑光強在不必裝瘋賣傻、勞動改造,而鮑光比她強在親人俱全、傢庭尚存。

鮑光用濕淋淋的拖把擦瞭水泥花壇,然後扭著大秧歌回到樓內沖洗拖佈。他瘋得很有分寸,一般隻跳革命舞,唱革命歌——其實他本來也是投錯瞭胎,男人殼子裡藏著個能歌善舞的女人靈魂。先前礙於身份,他是不敢唱也不敢跳,如今好瞭,他身為瘋子,可以明目張膽的捏著嗓子唱李鐵梅瞭。

把拖佈架到窗口晾在太陽下瞭,他暫時得瞭清閑,一路扭進瞭他的專用辦公室。他的辦公室乃是一間背陰的雜物間,裡面放著無數笤帚拖佈以及淪為抹佈的破毛巾。關上房門對著墻角,他嘴裡還在咿咿呀呀,但是表情嚴肅瞭,是個猶豫不決的模樣。末瞭上前幾步彎瞭腰,他巧妙的挪動瞭無數破爛,不知從哪個老鼠洞裡掏出瞭沉甸甸的一大串鑰匙。

能夠舍瞭臉皮裝瘋自保的人,當然不會是傻瓜。在針對他的大字報貼出的第一天,他就耗子過冬似的藏起瞭體己,比如當時能弄到的錢,包括公款和私款;以及糧票,包括地方和全國;還有全招待所的備用鑰匙。反正當時上下一團亂麻,誰也管不得誰瞭。從鑰匙串上解下一枚小鑰匙,鮑光又遲疑瞭一下,隨即把鑰匙揣進瞭褲兜裡。

把他的破爛重新一層層的安放好,他抄起兩條大抹佈,打開房門一路高歌而行,繼續勞動去瞭。

蘇桃在房內枯坐許久,中午吃瞭丁小甜留給她的一紙包餅幹——她平時最愛吃餅幹的,可是如今嚼的滿嘴烏煙瘴氣,木渣渣的毫無滋味。一顆心東跳一陣西跳一陣,讓她慌得站不穩坐不住。

及至到瞭下午,她含著一塊忘瞭嚼的餅幹,開始直著眼睛發呆。走廊裡響起瞭鮑光的歌聲,招待所的墻壁全用油漆刷瞭半人高的墻圍子,鮑光隔三差五的就要把墻圍子擦拭一遍。歌聲距離蘇桃越來越近瞭,忽然“嗷”的起瞭個高調,高調之中夾雜著“咔噠”一聲輕響。蘇桃木然的扭頭一望,卻是發現門上的暗鎖已然開瞭!

歌聲越來越遠,而蘇桃站起瞭身,順手抓起瞭丁小甜丟在的一隻聯指章。走去拉開房門向外望瞭望,走廊裡暗沉沉的沒有人,隻有鮑光在盡頭幹活。

蘇桃心裡明白瞭,但是不敢道謝——無論自己能不能成功逃離,都不可以鮑光的行為。鮑光是無處可逃的,他還得在招待所掙出自己的一日三餐。

轉身關瞭房門,蘇桃做瞭個長長的深呼吸。把亂跳的心臟壓到胸腔最深處,她一邊套上聯指章,一邊昂首挺胸的走向樓梯口。平平靜靜的出瞭大樓,她目不斜視的直奔院門。守門的兩名衛兵絲毫沒有阻攔她的意思,因為她的服裝與袖章、神情與態度,都是典型的“自己人”。

蘇桃不喘氣,一喘氣心就要往亂裡跳,心一亂,腳步也要亂。咬緊牙關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頭頂懸著一把劍,一步一步像是走在瞭刀鋒上。身後忽然起瞭汽車聲音,而且是小車。聲音越來越近瞭,她閉瞭閉眼睛,心想難道是談判已經結束瞭?身後的車裡又坐著誰?

她的兩隻手變成瞭冰涼,手臂的關節都僵硬瞭。一輛黑色小轎車從她身邊緩緩經過,裡面當然坐著不凡的人物,但是和她沒有關系。

冷汗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流,一直趟進領口裡。盛夏時節,一聲車響卻是凍透瞭她的身體。她在路口拐瞭彎,一邊往小路上賺一邊摘瞭手臂上的章。胳膊腿兒都是硬的,走不利落,於是她開始跑,朝著機械學院的方向跑。機械學院已經可以算作是紅總的地盤,她隻要見瞭紅總的人,就一定能夠打聽出無心的下落。

在蘇桃穿大街走小巷之際,陳大光和小丁貓已經在機械學院的大會議室裡談崩瞭。

雙方都是沒誠意,都是獅子大開口。陳大光話裡話外透出的意思,已經是在暗示小丁貓滾回保定。小丁貓涵養極好,一根接一根的吸煙,旁邊的杜敢闖也是深藏不露。隻有丁小甜聽不下去瞭,借故出去獨自散步。在她心目中,紅總是徹頭徹尾的□組織,和這樣一個組織組成革命大聯合,簡直就是給聯指抹黑。

到瞭傍晚,談判毫無進展的告一段落。小丁貓和陳大光一團和氣的起立握手,心裡則是統一的在琢磨如何打響第一。無緣無故的動武,總像是有點兒理虧,將來上頭派人下來調查瞭,說著也不硬氣。陳大光恨不能懇求小丁貓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而小丁貓也頗願意承受陳大光的一記耳光。

兩位大頭目談笑風生的出瞭會議室,與此同時,蘇桃也到達瞭機械學院的側門。聯指的巡邏隊走到此處就自動的向後轉瞭,因為以側門為界犀對面正站著紅總的巡邏隊。

蘇桃和聯指的隊伍走瞭個頂頭碰。隊伍中的隊長履行職責,立刻攔住蘇桃,先讓她背瞭一段□語錄,然後盤問她從哪來到哪去。蘇桃做賊心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又見幾米之外的人員全帶著紅總袖章,自己面前橫著的隻有一小隊聯指戰士。支支吾吾的答瞭幾句,她瞅準巡邏隊中的一處縫隙,忽然拔腿沖鋒,一頭撞破人墻沖向瞭前方。兩邊的人立時全都愣瞭,而蘇桃一邊飛跑一邊喊道:“我找陳大光!”

此言一出,紅總的巡邏隊中有一個小夥子認出瞭她:“哎?你不是原來在革委會看大門的丫頭嗎?”

蘇桃氣喘籲籲的停在瞭小夥子面前,急急的答道:“是我,我和無心走散瞭。我——”

未等她把話說完,對面的聯指戰士起瞭吼聲:“回來!你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他們派出來的奸細?”

此言一出,紅總立刻針鋒相對的罵上瞭:“你說誰是奸細?她是我們紅總的人,輪得到你們盤問?”

聯指方面立刻有瞭回應:“放你媽的屁!她是從哪邊跑出來的?”

雙方隔著一道側門寬的距離,開始扯著喉嚨對罵,本來就是生死仇傢,如今雖然礙於談判,不好動刀動,但是動動嘴皮子還是不成問題的。三五分鐘之後,他們罵著石器時代,開始互相撿瞭石頭投擲。蘇桃得瞭小夥子的指示,撒丫子往前方繼續狂奔。跑過瞭一條大街之後,她找到瞭被紅總征用為司令部的二層旅社。一名軍裝整齊的幹事從裡往外賺抬頭一見蘇桃,登時開口驚道:“喲,你不是原來在革委會看大門的丫頭嗎?”

蘇桃跑得直咽唾沫,否則心臟會一直跳到喉嚨口:“我……我從聯指逃出來瞭,我要找無心……”

幹事眼珠一亮:“你是從聯指逃出來的?沒人追你?”

蘇桃抬手向後指,語無倫次的答道:“他們在側門正罵著呢。”

幹事好像想起什麼美事似的,無暇多聽,拔腿就走。蘇桃則是被門口的衛兵攔瞭住,不得入內。站在樓下向上望,她漫無目的的喊道:“無心!我來瞭。”

一聲過後,二樓上的一扇窗中立刻伸出瞭無心的腦袋。隨即肩膀出來瞭,一條腿也出來瞭,無心從二樓窗戶直接向下一跳,從天而降的落在瞭蘇桃面前。

兩人對視一眼,無心笑瞭,蘇桃也笑瞭,小聲說道:“累死我瞭。”

無心拉著她的手轉身往樓裡賺一直把她帶到瞭二樓的房間裡。開瞭一瓶汽水送到蘇桃手中,他又擰瞭一把濕毛巾。彎腰站在蘇桃身爆他一手托著她的後腦勺,一手托著毛巾,給她仔仔細細的擦瞭一遍臉。然後蘇桃接過毛巾,又把耳朵脖子也擦瞭擦。

氣氛是不可思議雕靜,仿佛兩個人一直在一起,從未分開過。蘇桃脫瞭鞋,盤腿坐在小。白琉璃本來正在睡覺,這時受瞭驚動。從枕頭探出瞭頭,他很意外的看到瞭蘇桃,立刻高興的吐著信子湊上去瞭。

無心雙手把他捧到瞭蘇桃的腿上,自己也緊挨著蘇桃坐下瞭。蘇桃一手握著汽水瓶子,一手輕輕摸著白琉璃的圓腦袋。白琉璃天天守著一個愁眉苦臉的無心,一隻一廂情願的貓頭鷹,煩得幾乎要死。如今終於領略到瞭一點少女的柔情,他心裡登時愉快瞭許多。

無心偏著臉,望著蘇桃微笑,笑著笑著他下瞭床:“你等等,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不等蘇桃阻攔,他已經開門走瞭出去。幾分鐘之後他真回來瞭,端著一隻搪瓷茶缸,茶缸裡面放著兩支半融化的雪糕。雪糕比紅豆冰棍貴瞭一倍,平時是不大買的。單腿跪在,他把茶缸遞向蘇桃:“趕緊吃,再不吃就全化沒瞭。”

蘇桃接過茶缸,拿起一支瞭一口,完之後抬頭對著無心笑:“真好吃。”

無心湊回她身邊坐下瞭:“先吃,吃完瞭再說話。”

蘇桃把雪糕送到無心嘴爆無心小小的咬瞭一口。咬過之後蘇桃不收手,無心隻好小小的又咬瞭一口。

蘇桃收回雪糕一,低聲重復瞭一句:“真好吃。”

在丁小甜身爆她是不敢輕易點評食物的。一旦她嘴咂舌的說好說壞瞭,丁小甜便要義正詞嚴的說她“滿腦子都是吃吃玩玩的資產階級思想”,又讓她“把嘴閉上,不許放毒”。如今回到無心身爆她像隻小鳥終於抖散開瞭羽毛,周身都是清涼自在的風。變本加厲的把兩支雪糕贊美瞭一頓,她由著性子吃鳥食,東啄一下西一下,最後像要對誰示威似的,她還唆瞭唆兩根帶著香的木棍。

無心握住瞭她的手,她歪頭枕上瞭無心的肩。兩人全都長長的伸瞭腿,無旋她講述方才的歷險記。當時險是真險,可事後回想起來,卻又帶瞭一點傳奇色彩,仿佛不甚真實。

講完最後一句,兩人都沉默瞭片刻。蘇桃張開五指,和無心比瞭比巴掌的大小,同時小聲說道:“以後,咱們再也別分開瞭。”

無心合攏手指攥住瞭她的手:“好,不分開。”

蘇桃感覺自己說的還是不夠準確,所以加以強調:“我們一輩子、永遠、總在一起。”

無心留意的看瞭她一眼,看她還是孩子的臉。十幾歲的小姑娘,真懂得什麼叫做一輩子嗎?無心想她是不懂的,但不管她此刻懂不懂,他都先答應著瞭:“好,總在一起。”

蘇桃的心中還沒有愛情的概念,她隻是覺得無心最好,自己最想和無心在一起,在一起就安心,不在一起就惶恐。既然無心答應瞭她,她便心滿意足的別無所求。歡歡喜喜的跪在,她開始和白琉璃玩。而白琉璃生前不曾戀愛,死後略微的開瞭點竅,剛才聽瞭蘇桃和無心的一番對話,他咂摸來咂摸去,感覺很有意思。

在蘇桃拿著小手絹給白琉璃擦身之時,紅總與聯指之間的大決戰,由兩群百無聊賴的巡邏隊員,在機械學院側門外拉開瞭序幕。

紅總一方來瞭一名幹事,很巧妙的激怒瞭聯指的巡邏隊長,被隊長用板磚進行遠距離打擊,正好拍在瞭鼻梁上。幹事立刻抹瞭自己一臉鼻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一旦有人掛瞭彩,這場嘴仗的性質就起瞭變化。雙方越過界線開始對打,打到最後,紅總一方出瞭人命,死瞭個十六歲的孩子。陳大光在旅社裡聽聞瞭這個消息,樂得一拍巴掌,仰天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