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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民國初期 復生

月牙和面,搟面,切面,燒開水煮面條,用三個雞蛋伴著青菜豆瓣醬做瞭一大碗鹵子。顧大人把他的刀放在瞭東屋的炕上,單手插兜靠墻站在灶旁,垂涎三尺的等著吃打鹵面。月牙腰身秀氣,動作可不秀氣,幹起活來大開大合,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撈出來瞭,鹵子也盛出來瞭,連鍋都刷幹凈瞭,灶臺都擦清潔瞭。

顧大人作為屠夫之子,勉強也算苦出身,雖然總有豬大油吃,苦的有限。他在文縣吃慣瞭山珍海味,然而如今落魄瞭,能吃上打鹵面也挺滿意。老太爺似的坐在飯桌前,他理直氣壯的等著上面。月牙站在灶臺前,正用勺子往一海碗面條上舀鹵子。鹵子放足瞭,她又抄起筷子開始拌面;顧大人看見瞭,開口說道:“不用你拌,我自己來。”

月牙鼻音很重的說道:“沒給你拌。”

顧大人愣瞭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還給他吃面條啊?他還有嘴嗎?”

月牙低著頭,把面條挑起多負“沒嘴就直接往腔子裡倒。”

顧大人咽瞭口唾沫,對月牙有點恨鐵不成鋼:“你個娘們兒真是不開竅,他都長生不老瞭,還少你一碗面吃?反正也餓不死他,你還喂他幹什麼!”

月牙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拌面。拌好之後端著海碗走出去瞭,她還是害怕無心的樣子,走到近處就停瞭腳步,低聲問道:“哎,你餓不餓?”

無心還躲在柴禾垛裡,手裡捧著自己的半個腦袋。每次重傷過後,他總要活一部分死一部分,活著的部分漸漸成長,死瞭的部分漸漸腐朽。如今他的身體活著,半個腦袋死瞭,所以他扒開眼皮湊上嘴唇,正要吮下一隻眼珠充饑。月牙的聲音刺激瞭他,讓他含著一隻眼珠立刻做瞭回答:“餓!”

月牙聽他有聲,顯見真是活得挺旺,便很悲傷的放瞭心。眼看柴禾垛上開瞭一個隱隱約約的洞,是無心伸手抓顧大人時留下的,她便彎腰把一大碗面放在瞭洞前,又將一雙筷子橫架在瞭碗沿上。

“吃吧。”她小聲說道:“不夠再盛。”

然後她直起腰,轉身走向堂屋門口。進門之後回頭看瞭一眼,她見一隻手從洞中伸出來瞭,先是拿走瞭碗上的筷子;然後再伸一次,穩穩的把大碗也端瞭進去。

月牙懶懶的腫著眼泡,顧大人說什麼她都不聽也不答。一鍋面條,給無心盛瞭一海碗,她自己吃瞭小半碗,剩下的全被顧大人包瞭。

吃飽之後,月牙走進院內,見空碗和筷子已經全被擺在瞭洞外地上。過去蹲下收拾瞭碗筷,她正起身要賺不料前方洞中忽然擠著伸出瞭兩隻手,竟然合掌對她拜瞭一拜。

同時,無心的聲音傳出來,很輕很乖:“月牙,謝謝你。”

月牙氣息一顫,眼淚落進瞭空碗裡。一把握住無心的手,她狠狠攥瞭一下,喉嚨哽咽的發不出聲音。緊接著松手站起身來,她屏住呼吸快步走回瞭堂屋。

日子還得照常的過,月牙挎著空籃子出瞭門,要去附近的集市上買菜割肉回來。病一場還要補一補呢,何況無心少瞭半個腦袋。

她前腳一賺顧大人後腳就溜達出來瞭。光天化日的,他膽子特別壯,背著手圍著柴禾垛轉圈。末瞭停在無心伸出來的雙腳前,他彎下腰細看瞭半天,發現原來長生不老的也長五根腳趾頭,和自己是一個樣。

無心知道他來瞭,然而縮在柴禾垛裡沒出聲,手掌輕輕撫摩著自己的頭皮,頭皮上面生著一層睫毛長的短頭發,毛茸茸的好像小狗的脊背。自從吃過一大碗打鹵面之後,無心就沒有胃口再吃自己瞭。

顧大人心裡癢癢的挺好奇,走到柴禾垛上的小洞前蹲下來,他用一隻眼睛往裡看:“哎,你幹什麼呢?”

無心正抱著腦袋摸得心曠神怡,忽然受瞭他的打擾,就有些不大耐煩。側過下半張臉湊上洞口,他把自己的嘴唇亮給瞭顧大人。嘴唇是薄薄的帶著棱角,緊緊抿住瞭,裡面的舌頭則是在翻江倒海的攪動不已。顧大人以為他要啐自己,正想躲閃,不料無心的嘴唇忽然張開瞭,兩排牙齒之間銜住瞭一顆黑白分明帶血筋的人眼珠子!

隻聽“噗”的一聲,眼珠子向前直打到瞭顧大人的臉上。而顧大人一屁股向後坐去,嚇出瞭一腦袋白毛汗,耳邊就聽無心說道:“離我遠點,否則我活吃瞭你!”

顧大人一翻身爬起來,回到堂屋自己舀瞭一盆水,開始瘋狂洗臉。

月牙上午出門,中午回來,籃子裡面除瞭肉菜水果之外,上面還蓋瞭層層荷葉和幾個蓮蓬。蓮蓬是買回來吃的,荷葉是她向賣蓮蓬的孩子要來的,預備用來做荷葉粥。把荷葉隨手放在柴禾垛上,她拿起一個大蓮蓬,也不說話,直接俯身塞進瞭洞裡,然後徑自向房內走去瞭。

顧大人被眼珠子打瞭臉,越想越惡心,把臉洗瞭個通紅,關公一樣向月牙告狀,說無心吃人。月牙面無表情的擺上切菜墩抄起切菜刀,低聲說道:“愛吃啥吃啥吧,不吃|屎就行。”

顧大人壓低聲音,皺鼻子瞪眼的對她說:“他可能是個妖怪!”

月牙垂著腫眼皮,審視著面前豬肉的肥瘦:“愛是啥是啥吧,是個男的就行。”

顧大人氣的笑瞭:“我也是個男的啊!”

月牙開始切肉:“我爹也是男的。”

顧大人被她堵的沒瞭話,心裡知道自己不招對方待見,問題當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月牙太過淺薄,被小白臉迷瞭心竅。

滿懷自信的走去院子裡,他找到無心的眼珠子一腳踢開,倒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平日裡他飛揚跋扈,惹下不少仇傢,如今隊伍被人打散瞭,張團長和丁旅長絕不會放棄痛打落水狗的機會。他現在露面,等同於找死,不如等到風聲弱瞭,再做打算。

月牙煎炒烹炸,做完午飯做晚飯,忙著忙著天就黑瞭。她也知道無心一個人睡柴禾垛不舒服,可是讓他回屋上炕,她又實在害怕。自己關瞭西屋的門,她坐在窗前向外看,看著看著,卻是忍不住一笑。

原來一隻手從柴禾垛的洞中伸出來,向上摸索著拿下瞭一片大荷葉。片刻之後無心從柴禾垛裡爬瞭出來,戴帽子似的頂著荷葉,一路跑進瞭茅廁裡去;腦袋還是隻有半個,不過好像比凌晨見長。

三五分鐘過後,月牙眼看著無心鬼鬼祟祟的又溜出來鉆回柴禾垛裡瞭,才放心瞪瞭下去,心想:“這算個啥東西呢!”

無心在柴禾垛裡一躲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的一天清晨,月牙還在炕上睡覺,忽然聽見有人敲窗戶,睜開眼睛起身一瞧,她就見無心把臉貼上玻璃,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還和先前一個模樣,臉皮是粉白的嫩。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張著嘴看著無心不言語。而無心雙手抱著臂膀搓瞭搓,對著她做瞭個口型:“冷。”

月牙一掀被子下瞭炕,連忙給他開門去瞭。

兩小時後,蓬頭垢面的顧大人從東屋走瞭出來,迎面就見無心穿著一身嶄新的褲褂,正坐在桌邊喝熱湯。

“喲!”顧大人很驚愕:“活啦?”

無效眼看他:“你什麼時候走啊?月牙可是已經伺候你半個多月瞭!”

顧大人裝聽不見,先是上下打量無心,打量夠瞭走上前去,伸手指頭去戳無心的腦袋。頭骨硬硬的,皮膚卻是又軟又嫩;頭皮泛著青,是將要生出頭發的模樣。

“嚯!”顧大人算是開瞭眼界,用他的大巴掌蓋住瞭無心的頭頂,試試探探的又拍又摸:“挺會長啊,新舊一個顏色,誰能看出你上半個腦袋是後來的?”

無心任他撩閑,自顧自的繼續喝湯,月牙站在灶臺前,也不理他。月牙不在乎多幹點活,也不在乎顧大人一個人有兩個人的飯量。顧大人抵厭之處在於他總是粗豪的貧嘴惡舌,讓人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月牙不是很敢惹他,隻希望他盡早帶著他的刀滾蛋。

然而顧大人無意滾蛋。大喇喇的坐在無心對面,他臉也不洗牙也不刷,一挽袖子開口說道:“師父,別不理人,你抬頭看我一眼,我有正經事和你講。”說到這裡他一揮手:“月牙,給我盛碗湯,我得邊喝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