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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民國初期 十分驚魂

無心總不回來,月牙就搬瞭個小板凳,坐在黑的夜裡等待。顧大人眼前晃著一對大饅頭,叼著煙卷蹲在一旁陪她。眼看月牙心不在焉的直往院外望,他沒話找話的開瞭口:“師父倒是總有生意上門,可半夜把你一個大姑娘留在傢裡,真是太不安全瞭。”

月牙沒理他。

顧大人斜著溜瞭她一眼,天黑,看不清臉面,能看清身形:“我說,你也老大不小的瞭,師父沒想著給你找個人傢?妹子再好,也不能養一輩子不是?”

月牙終於開瞭口:“我不是他妹子。我倆也是前一陣子才認識的。我沒傢,他也沒傢,我倆說好瞭,過兩天就成親。”

顧大人一聽,當場有瞭失戀的感覺,煙卷都滅瞭:“啊?你倆不是兄妹啊?”

月牙搖瞭:“不是。”

無心蹲在荒野上,雙手捧著自己的上半個腦袋。很憐惜的摸瞭摸腦袋上面的短頭發和眉眼,他徒勞的想把它扣回頭上。腦漿淋淋瀝瀝的流瞭他滿脖子,他依然是疼。

他很冷,很累,疼得像墮進瞭火海裡。他想回傢去,讓月牙擰把熱毛巾給自己擦一擦,可是未等他站起身,半個腦袋自己落到瞭地上。一直想要對月牙講明自己的真面目,始終是找不到機會,如今機會來瞭,他想瞞都瞞不住瞭。

或許,自己都不該再回去,免得把月牙活活嚇死。嚇不死,也可能嚇瘋,雖然月牙也算是膽子大的姑娘瞭。

夜色越來越濃瞭,濃到極致便會轉淡,轉淡瞭,天就亮瞭。回還是不回,他必須馬上作出決定。如果真的拖延到瞭天亮,鎮子邊上人來人往,他想露面都不能夠瞭。

無心解開衣裳,把自己那半個腦袋藏進瞭懷裡。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他想自己遲遲不歸,月牙一定擔心極瞭。回去一趟吧,就算月牙不要他瞭,他也想再見月牙最後一面。

月牙坐在小板凳上,看出天要亮瞭。

自從在院子裡燒過火之後,蚊子倒是被熏走許多,直到此時才漸漸重新聚攏。她一邊啪啪的拍蚊子,一邊對著門外望眼欲穿。顧大人百無聊賴的坐在一旁,想要強|奸月牙,又怕無心回來饒不瞭自己,正是之時,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瞭無心的聲音,輕輕的,怯怯的:“月牙,我……我回來瞭。”

顧大人嚇瞭一跳,月牙則是一躍而起:“你怎麼才回來?”

院門一側伸進一隻蒼白的手:“別過來,我受傷瞭。”

月牙一把攥住瞭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就要往裡拽:“受傷瞭?趕緊讓我瞧瞧!”

無心沒有動,又說瞭一句:“你不要怕。”

夜黑如墨,月牙隔著一層籬笆,朦朦朧朧根本看不清他,急得都要生氣瞭:“我怕什麼?你讓騷狐貍精把臉撓瞭?”

無心從大門一側緩步走出。而月牙直勾勾的看著他,明明大概看清瞭輪廓,可就感覺自己沒看清,看錯瞭!後方的顧大人也站瞭起來,不說話,對著無心使勁揉眼睛,

末瞭,月牙顫巍巍的伸出瞭手,摸上瞭無心的面頰——面頰隻剩下瞭一半,不夠一手摸的。

“腦袋呢?”月牙的聲音吊成瞭一根犀又高又細的重復瞭一遍:“腦袋咋瞭?”

隨即她兩眼一翻,向後仰瞭過去。

她一仰,顧大人怪叫一聲,扶著她就往後退,一鼓作氣退進瞭堂屋。“咣”的一聲關瞭房門,顧大人哆嗦著掏火柴點油燈,而月牙背靠門板癱在地上,一口氣慢慢的緩過來,她睜開眼睛怔瞭一瞬,帶著哭腔又開瞭口:“腦袋呢?”

顧大人撲到她的面前,巴掌在鼻梁上比量著一橫,壓低聲音急促問道:“是不是往上就沒瞭?我沒看錯吧?是不是沒瞭?”

月牙把嘴一咧,嗚嗚哭著點瞭頭。不料正在此刻,身後的門板有瞭震動,是被無心輕輕敲瞭一下。

無心站在門外,隔著房門開口說道:“月牙,你別怕,我做瞭鬼也不會害你。我是一時疏忽,被嶽綺羅劈掉瞭半個腦袋,但是我不會死,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月牙抬手一拍大腿,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哪有沒瞭半個腦袋還不死的?你——你——”

說完兩聲“你”之後,她忽然一愣,抬眼去看顧大人,顧大人也是目瞪口呆。對啊,少瞭半個腦袋的人,怎麼還可能一路走回傢來?無心方才說的都是什麼話?

顧大人慢慢抄起瞭刀,對著月牙做瞭個無聲的口型:“鬼?”

月牙張著嘴離瞭門板,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去。而無心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手又敲瞭:“月牙?”

月牙一轉身坐在地上,幾近崩潰的哭叫道:“別進來!你是人還薯啊?你別進來!”

門外果然安靜瞭。

月牙縮在爐灶後面,抽抽搭搭的一直哭。好容易得瞭個如意郎君,眼看著就要成親瞭,沒料到一夜不見就少瞭半個腦袋。少瞭半個腦袋,不知道算人還是算鬼。讓她跟半個腦袋的人過一輩子,嚇都嚇死她瞭,怎麼過得下去?可是無心既然沒有死,她不要他瞭,他怎麼辦?他腦袋缺瞭一半,到哪兒都手物瞭,還有誰能管他?

月牙哭得肝腸寸斷,又雄自己又雄無心,哭的怕都忘瞭。窗外一點一點見瞭亮,顧大人怕鬼不怕人,一見太陽就有瞭底氣。手裡攥著他的砍刀,他不耐煩的對月牙說道:“哭能哭出個屁用來?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真要是半死瞭,我就給他補一刀,讓他走個痛快,你也不用怕,難道我不是漢子嗎?嫁不瞭他就嫁我,我不比他強?”

話音落下,月牙站起來,卻是率先一步拉開瞭房門:“不用你,我自己出去,我不怕他。”

凌晨的空氣是清凌凌的涼,月牙走進院子裡,發現無心不見瞭,堆好的柴禾垛卻是亂糟糟的沒瞭形狀。她奓著膽子靠上近前,就發現柴禾垛下伸出瞭兩隻腳,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著,正是無心的腳。

猶猶豫豫的彎下腰,她試探著伸出一隻手,在那赤腳腳背上摸瞭一下。赤腳的腳趾頭立刻動瞭動,隨即無心的聲音從柴禾垛裡傳瞭出來:“月牙,你放心,我不會出來嚇你。你如果還是害怕,那我天黑就走。”

月牙聽瞭他的聲音,還和平時一樣沉沉穩穩的,不禁難過的心如刀割:“無心,你說實話,你到底是個啥?我都是要跟你成親的人瞭,你不能瞞我騙我。”

無心沉默片刻,長長稻瞭一口氣——終於到瞭這一關。

“我不知道我的來歷。”柴禾垛裡的無心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活瞭多少年。我不長大,也不衰老,更不會死。我的骨肉正在生長,過一陣子我又會有個囫圇腦袋,就和先前一樣。”

顧大人走瞭過來,蹲在一旁靜靜諜。而無心繼續說道:“月牙,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我也不能讓你生兒育女。”

顧大人開瞭腔:“我明白瞭,你就是一個長生不老但監唄!”

柴禾垛裡猛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分毫不差的扯住瞭顧大人的衣袖:“信不信我日瞭你?”

顧大人驚叫一聲,很靈活的從外衣裡面逃瞭出去:“我鬧著玩的,你別當真啊!”

月牙默然無語的站起身,徑自走進瞭西屋裡去。關瞭房門又關瞭窗,她盤腿坐到炕上,把自己預備的嫁衣全翻瞭出來。佈料全是鎮上最貴的,摸著別提多厚實瞭,顏色又鮮又正。她沒娘傢,是自己嫁自己,嫁得滿意極瞭,心裡美得像是揣著一盆火,紅紅火火的要和無心過上一生一世。

沒想到,無心都不是個真正的活人。

她把自己和無心的新衣裳全摸瞭個遍,摸完之後靠在墻上,眼淚就順著眼角往下流。她小時候隻在老傢讀過兩年私塾,說不出“一見鐘情”之類的好詞,她隻會說“一眼就相中瞭”。

對於無心,她便是“一眼就相中瞭”。一眼之間都能生情,她和無心都互相看瞭多少眼瞭?生出的感情比山都脯比海都深瞭。讓她收拾起小包袱另尋夫君,她寧可剃瞭頭發當姑子去。除瞭無心,她誰也看不上瞭。

到底應該怎麼辦,月牙也沒瞭主意,自己在炕上坐著哭,躺著哭,把辮子扯散瞭打滾撒潑的哭。哭到最後哭不動瞭,她趴在炕上歇瞭一會兒,起身編好辮子擦瞭把臉,推開房門進瞭堂屋。

抬起袖子又抹瞭抹淚,她紅著眼睛走到灶前,開始照常生火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