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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民國初期 消散

光天化日之下,顧大人前有無心後有衛隊,膽氣極壯。“嚓”的一聲拔出砍刀,他上前兩步彎下腰來,用刀尖去挑那一大團頭發,一邊挑,一邊忍不住又挖瞭挖鼻孔,掏瞭掏耳朵。自從經歷過女煞的糾纏之後,他現在見瞭披頭散發的娘們兒就害怕。

頭發又長又濕又重,水淋淋的分不出個條理來。無心見顧大人挑個不休,索性伸手幫忙,拎起腦袋向顧大人一遞:“看看,眼不眼熟?”

日光之下,女煞的頭顱就像要消融一般,破爛皮肉塌瞭形狀,眼窩傷口隱隱蠕動,一起向外流出腥臭膿血。院內響起一片驚叫,無心前方立時寬敞瞭一大片。

顧大人、月牙、以及衛隊,一起向後退瞭老遠。三隻大黑狗夾瞭尾巴,從喉嚨裡面嗚嗚咽咽。公雞倒還老實,並沒有振翅鳴叫。無心放下腦袋,開口說道:“顧大人,你答應謝我一萬大洋,不賴賬吧?”

顧大人嚇得想要含淚殺人,舌頭都打瞭結:“不、不賴帳!”

無心點瞭點頭,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好,諒顧大人也不敢。誰去找些幹柴過來?”

顧大人立刻派出瞭身後的衛兵找柴。無心站瞭起來,不知是因為在冷水裡泡久瞭,還是因為衣裳特別黑,他看起來是出奇的蒼白,也帶瞭幾分鬼氣。轉身彎下腰扶住井沿,他把頭向下探去,看到一個小小的水泡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破裂開來。

他沒有動,繼續等待,片刻過後,緩緩的又升上來一枚氣泡。不動聲色的閉瞭眼睛,無心除瞭井水,沒有感覺到任何陌生魂魄。

直起腰面對瞭眾人,他開口問道:“顧大人,搬進這所宅子裡後,府上吃過這口井裡的水嗎?”

顧大人連連:“沒吃過沒吃過,我們吃的都是胡同口甜水井裡的水。剛搬進來的時候,廚子倒是從這井裡裡面打過一桶水,水混,有股子腥氣,看著就不幹凈。不過都說這口井方位不錯,所以我也沒讓人填瞭它。”

無心又問:“這處宅子一直風平浪靜,隻在近兩個月才開始鬧鬼的?”

顧大人皺著眉頭“唉”瞭一聲:“要是一直鬧鬼,還能瞞得住人?街坊鄰居不早就都知道瞭?我買房子的時候,左鄰右舍都住得挺好;可是自打兩個月前鬧瞭鬼,你出門看看去吧,左右兩傢都沒人瞭。說是一戶回瞭鄉下老傢,另外一戶跑天津去瞭。”

無旋得十分迷惑——大凡鬼要修煉成煞,免不得要吞沒許多冤魂,然而人死成鬼的事情不算罕見,鬼本身也沒什麼稀奇,新鬼甚至連嚇人的本領都沒有,非得年深日久,力量壯大瞭,才能作怪。從鬼到煞,至少要有個幾十年才能修成,而宅子裡面先前並不鬧鬼,可見女煞不是一直兇殘,起碼在兩個月之前,女煞應該是另找孤魂野鬼來吃,並不傷人。可是這兩個月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讓女煞性情大變呢?

這時衛兵抱著一大捆柴禾回來瞭。無心走去把柴禾一層一層的架好,然後回到井邊拎起女煞的頭顱軀幹,放在瞭柴禾堆上,眼看就是放火要燒。衛兵察言觀色,立刻把一盒火柴送到瞭他面前。他接過火柴,卻是向著門口揮瞭揮手,口中說道:“都到前院等著吧,火一起來,這裡會非常的臭。”

在場丘八本來不怕屍首,可現在不是練膽子的時候。眼看顧大人邁步向外走瞭,他們立刻跟瞭上去。月牙還抱著小黑狗,對著無心張瞭張嘴,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故而猶豫一下,也跟著出去瞭。

無心跟上去關瞭院門,隨即脫下黑色衣裳,蓋在瞭女煞的殘體上面。陽光立時被遮住大半,無心蹲回原位,垂下頭閉上瞭眼睛。

真正的眼睛一閉,他的周身便全是眼睛瞭。

鬼怕日光,見光便散。然而煞有瞭實形,雖然在陽光下也逃不過魂飛魄散的結局,但是身軀既由魂魄練成,身軀不散,魂魄便也能多存一陣。他看見女煞此時已然隻剩下瞭兩魂五魄,全憑著自己的黑衣擋瞭日光,才減瞭許多痛苦。抬手撫過高低不平的黑衣表面,他在心中向對方的殘餘魂魄說道:“不要怕,我不是段三郎。”

魂魄在黑衣著做瞭回應:“不要傷害她……不管你是誰,不要傷害她。她死的很慘,她已經贖罪瞭……”

無心問道:“‘她’是嶽綺羅?”

魂魄像一團光,閃爍的越發激烈瞭。

良久過後,黑衣也抵擋不住正午陽光的照射瞭。

無心對著女煞低聲說道:“無論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已經留不住你。走吧,魂飛魄散,一筆勾銷,多麼好。”

隨即他伸手抓住衣領,猛然一掀!

耳中隱隱響起一聲慘叫,女煞的魂魄在烈日之下無處遁形。而無心睜開眼睛劃瞭火柴,一把火點燃瞭女煞身下的柴禾。烈焰騰空而起,無心盤腿坐在濃煙之中,輕聲開口說道:“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你們活,我來陪,你們死,我去送。雖然你死後成瞭惡鬼兇煞,可是我也給你念一段往生咒。”

垂下眼簾清瞭清喉嚨,無心微微仰起臉面向瞭太陽。幹柴燒出噼噼啪啪的炸裂聲音,而他低吟淺唱的聲音卻是穿透沉滯黑煙,被飄逸而出的魂魄一直帶去很遠很遠。一門之外便是月牙、顧大人和他的衛兵們。無心平日聲音清朗,念起經來卻是帶瞭一點嘶啞,眾人一起靜靜傾聽著,聽無心把往生咒念得這麼悠遠、這麼蒼涼。

柴禾還未燒盡,女煞的殘軀便已徹底消失,連一片灰都不曾留下。無心仔仔細細的穿好上衣,遮住瞭胸前的傷。喉頭也被女煞狠咬過一口,好在咬的偏下,也能用衣領遮掩一陣。手心的刀傷已經開始愈合,他走去井邊再次低頭望下,結果又見到一枚晶瑩剔透的小氣泡炸裂開來。

女煞最後給他講瞭個不怎麼動聽的小故事,可信度也不大高。不過,有點意思。

無心身上疼,肚裡餓,決定先去吃頓好飯,順便把錢收瞭。轉身走去推開院門,他對著顧大人一笑:“灰飛煙滅。”

顧大人剛把兩隻公雞卸下去瞭。一身輕松的走到無心面前,他揚起大巴掌就拍上瞭對方的肩膀:“完瞭?”

無心沒有正面回答,隻說:“先吃飯,吃飽瞭再說!”

顧大人歡天喜地,直接返回司令部。無心和月牙坐上汽車,月牙還抱著狗,一路也不說話,單是悄悄的盯著無心瞧。看完一眼,再看一眼,心裡莫名的很知足。

無心生平第一次坐汽車,新奇極瞭,顧大人理直氣壯的坐在後排正中央,因為月牙一直橫著瞟人,他便沾沾自喜,以為仙姑已經被自己英俊的側影所折服,隻是另一側的無心擺尾,十分鬧人。及至汽車開到司令部門前,顧大人和月牙都下車瞭,無心還賴在車上東翻西摸;顧大人也餓瞭,氣得拉開車門罵道:“不要像個土包子似的,快點下來!”然後他又轉向月牙,正色說道:“本司令摩顛瞭,最看不得土鱉。”

月牙沒理他,低頭退瞭一步。顧司令一說話,兩隻眼睛就對著她的和細腰使勁。他要不是個大軍官,她能撓他。

等到無心在車上坐夠瞭,一行人進瞭司令部正房。正房裡面支起桌子,飯菜已經擺好。無心很自覺的又去洗瞭洗手臉,然後坐下來抄起筷子便吃。狼吞虎咽的大嚼瞭一場,他忽然對顧大人問道:“你一定要搬回去住嗎?”

顧大人愣瞭一下:“那宅子挺好的,為什麼不住?”

無心不置可否的往嘴裡扒瞭口飯:“我感覺……那個地方不大幹凈。”

顧大人登時變瞭臉色:“啊?什麼意思?”

無心放下飯碗:“那地方在上百年前,慘死過人。”

顧大人瞪著眼睛看他:“不就是那東西嗎?”

無心搖瞭:“慘死的不是一個人,死不是好死,埋也不是好埋……這麼著,你先吃,吃完瞭我再和你細說。”

顧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聽瞭你的話,我心都擰起來瞭,還吃個屁啊!”

月牙不聲不響的看瞭無心一樣,心裡怨他多嘴——反正該辦的事情都辦到瞭,有錢沒錢都是小事,趕緊離開才是正經。兩個人年紀輕輕的,遠走高飛之後還怕沒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