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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四十五章 瀚海闌幹百丈冰

冬天的第一場雪停停下下,竟持續瞭幾日,靜謐的寒夜裡紛紛揚揚覆瞭一地,襯得月色更多瞭幾分清寒。大正宮中層層起伏的琉璃金頂上厚厚著瞭一層雪,仿佛整個化為一個素白的世界。

白雪掩抑瞭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靜靜地滋生,沒有人察覺,也無從察覺。

夜已深沉,卿塵卻還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頭細細翻研,身上搭著一件狐裘,狐皮色澤柔順堪與戶外白雪爭光,映得她雪膚如玉淡淡瑩瑩。

夜天凌前日差人送瞭這件狐裘過來,卿塵看會兒書,下意識地伸手撫摸,便想起夜天凌堅實的懷抱,一樣帶著暖意的呵護,層層包裹在身邊,叫人從心底生出踏實。如今每日站在太極殿中,眾人間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覺一切事情都並不難,時時刻刻都有著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覺裡,他的影子已經那樣深刻地鐫刻在心底,隨著光陰愈染愈濃。

桌上放著幾冊醫書。數日之內,伊歌城中患病人數再增,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像是洪水猛獸毫不留情地吞噬著人們的生命,愈演愈烈。苦於條件有限,卿塵知道的許多法子都派不上用場,隻好在中醫之中詳盡鉆研,以期能有新的發現。

轉眼已至三更,她才熄燈睡下。剛迷迷糊糊間,聽到窗外有人輕聲叫道:“郡主,郡主……”聲音輕急,依稀像是碧瑤。

她披衣下床,開瞭門,見碧瑤隻穿瞭件單袍,在雪地裡瑟瑟發抖,一見她出來,撲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們姐妹,求你……求你……”

卿塵急忙拉她起來,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竟敢深夜私來致遠殿?”

碧瑤跪在雪裡隻是不起:“我們沒有辦法,隻能來求郡主瞭。”

卿塵見她如此,知道定是出瞭事,一邊扶她一邊沉聲道:“莫驚動瞭他人,先進屋來。”

碧瑤方隨她起來,卿塵看她冷得瑟縮,找件衣服給她披上:“出什麼事瞭?”

碧瑤眼中血絲密佈,神情惶急:“太後……太後今晚突然頭疼發熱,現下已經人事不知瞭。”

卿塵心底一驚:“糊塗!你不快宣禦醫,怎麼反來我這裡?”

碧瑤哽咽道:“我不敢……丹瓊她……她也高燒不退……”

卿塵眼底猛地一緊,顧不得追究其他:“什麼!”她一把握住碧瑤,“還有什麼人?”

碧瑤嚇得隻會搖頭,卿塵冷聲道:“是什麼癥狀?”

碧瑤哭道:“頭疼……渾身發熱……咳嗽……都昏昏沉沉的……”

卿塵聽著她的話,心中寒意陡生,這和伊歌城中瘟疫的癥狀一模一樣,立即抓瞭披風道:“走,去看看。”

到瞭延熙宮,今夜同碧瑤一起當值的紫瑗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直在寢宮前殿打轉。一見碧瑤帶瞭卿塵來,像見瞭救星,頓時哭道:“郡主救我們。”

卿塵見紫瑗竟大膽同碧瑤一起瞞著,心中奇怪,但來不及深究,對她們道:“在門口守著。”

她獨自進瞭太後寢宮,碧瑤和紫瑗無法可施,隻握瞭手垂淚。不多會兒卿塵出來,面色隱在昏暗的簷下看不清晰,碧瑤急問道:“郡主……”

卿塵對她擺擺手:“帶我去看丹瓊。紫瑗守在這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不準進寢宮。”

丹瓊和碧瑤共住一室,一床錦被蓋在身上,人已昏睡不醒,臉上因高燒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卿塵進屋前便以絲帕掩瞭口鼻,此時搭她脈搏,眼中越來越凝重。很快出瞭屋子,一言不發直往太後寢宮快步而去。碧瑤跟在身後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卿塵低頭思索,出瞭抄手復廊抬眼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碧瑤回道:“就是今天。”

卿塵冷不防停住,直視她:“丹瓊是不是出過宮?”

碧瑤屈膝跪倒在地,磕頭哭道:“不敢瞞郡主,紫瑗掛心傢中隻有母親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瞭些藥。丹瓊年少貪玩,趁我不知道纏著她跟瞭去,誰知回來就這樣瞭。”一邊抽泣一邊隻是磕頭。

卿塵抑聲道:“你們真是不要命瞭!我前幾日都白白囑咐瞭嗎?出宮帶瞭瘟疫進來,我即便肯替你們瞞,丹瓊也未必能活得瞭。何況這是多大的事,誰能瞞得住!”

碧瑤聞言臉色慘白,已是駭得隻知哭泣,“求郡主救命……”

卿塵皺眉道:“你起來,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她兩人出宮,還有誰知道?”

碧瑤搖頭:“沒人知道,簡寧宮後有一道上瞭鎖的宮門無人守衛,年久日長門鎖已壞,她們想私下出宮都是從那裡悄悄去的。”

卿塵知道這瘟疫來得兇猛,心中焦慮萬分,強自鎮定道:“你現在馬上去禦醫院,報說太後不舒服,宣禦醫過來。禦醫看過後若查問起來,絕不能承認有人出過宮,就說丹瓊一直跟在太後身邊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隻要真沒人看見,誰也查不出來,最多治個照護不周的罪,比你們犯下的可輕多瞭。”

碧瑤嚇得不輕,道:“這……這若查出來,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塵眸中一沉:“欺君之罪,無人知道便當沒有。切記和紫瑗兩人所說不能有二,生死便在這上面。”夜色中延熙宮明暗不定的光映過來,雪地裡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影影綽綽,燈火沉沉。

碧瑤被她冷靜的語氣支撐著,心神清明瞭許多,叩首道:“郡主為瞭我們竟冒這樣的險,我們來世銜環結草做牛做馬也不能報。”

卿塵嘆道:“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尚未知,說這樣的話還早。這病我現在是不能治,也還沒有方子醫得好,究竟怎樣要看造化。”碧瑤知道事情嚴重,磕瞭個頭,匆匆去瞭。

卿塵悄悄回到致遠殿,不多會兒延熙宮便有人來報天帝,說太後病重。

不待天明深夜驚擾,那必是極不好瞭,天帝聞訊即刻起駕延熙宮,誰知到瞭延熙宮卻被禦醫院的人攔在寢宮外面,孫仕上前喝道:“大膽!竟敢阻攔聖駕,還不快讓開!”

太後的病狀,診脈的當值禦醫何儒義早就懷疑到瞭流傳的疫癥上,雖是稟瞭上去,但說什麼也不敢讓天帝以身涉險,跪著道:“皇上龍體為重,恕臣鬥膽,不敢請皇上進寢宮。”

倒是天帝還沉得住氣,肅聲道:“何儒義,你倒是給朕說說為何不能進去!”

何儒義道:“太後脈象虛浮,高熱不醒……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請皇上先顧及龍體。”

卿塵見天帝漸有怒色,這何儒義是宋德方的高徒,醫術雖不錯,卻是禦醫院中出瞭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瞭個“何榆木”的外號,卿塵怕他一言不慎觸怒天帝,便上前道:“皇上,何儒義阻攔聖駕也是職責所在,不若先讓我進去看看,再請皇上定奪。”

孫仕此時也聽出事情不簡單,不敢讓天帝冒險,在旁跟著勸:“皇上息怒,不妨讓鳳修儀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對卿塵的醫術倒有幾分信任,思索一下,終於準瞭奏。卿塵隨何儒義進寢宮,她對太後的癥狀早就一清二楚,隻是走瞭個過場便問何儒義道:“怕真是那病,你看該如何?”

何儒義搖頭道:“郡主既也認定是那疫癥,怕是沒錯瞭。這病癥甚是厲害,我等無論如何要勸著皇上莫要近前來,若是在宮中散開,後果不堪設想。”

卿塵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鎖病源才好,否則想要不傳播也難。”

何儒義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稟奏皇上,請皇上定奪。”

卿塵心想如此便隻有封瞭延熙宮,隔離宮中之人,但這又豈是易事?待要勸何儒義委婉些對天帝說,何儒義早已步入瑞春閣面聖。卿塵隨他而入,將太後病癥細細稟呈天帝聽,天帝亦略知醫理,愈聽面色愈是沉重,問道:“你們禦醫院怎麼說?”

何儒義躬身回道:“太後此癥與京隸兩地疫癥相符,臣鬥膽請皇上暫封延熙宮。”

話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悅道:“大膽!延熙宮乃是太後寢宮,豈容你說封便封?”

何儒義立時跪下叩頭道:“臣據實而言,還請皇上斟酌,延熙宮不封,宮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宮中防范謹慎,怎會有疫癥傳入?”

何儒義再磕個頭道:“臣不清楚疫病如何入宮,但太後病癥厲害,萬萬不能馬虎。”

天帝怒道:“何儒義,你醫不好太後的病,竟胡亂往疫癥上推,朕必要親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幾個腦袋?”說罷便要往太後寢宮去,孫仕等人忙勸,但天帝至尊之軀,卻也沒人敢硬攔,反而卿塵一步趕上,跪在雪地中道:“請皇上留步!”孫仕等隨後跪下一片。

天帝被她攔下,道:“卿塵你也大膽瞭,敢擋朕的駕!朕的母親臥病不起,朕卻不得探視,天下豈有此理!”

卿塵微微叩首道:“卿塵寧肯忤逆皇上,也絕不能讓皇上進寢宮。皇上不僅僅是太後的兒子,亦是萬民的天子,豈能因一己之私而棄天下於不顧?”

天帝不料卿塵如此直言不諱,但她話中有理,一時也難駁斥回去,在雪地裡來回踱瞭兩步,心緒煩亂:“好,你們一個個知醫懂藥,倒是給朕說要怎樣!”

卿塵道:“請皇上即刻下旨封宮,使疫癥不能四散。卿塵願自請留在延熙宮,一來服侍太後,二來尋方求藥,以期能解此瘟疫。”

天帝雖為太後情況焦慮萬分,但卻也不糊塗。禦醫院和卿塵結論一致,疫情入宮是何等兇險,豈容大意?冷靜下來後問道:“你可有把握?”

卿塵垂眸道:“隻求盡力而為。”她自幫碧瑤她們隱瞞的那一刻便早已決心如此瞭。太後是夜天凌在這宮中最親的人,她心底又何嘗不怪紫瑗、丹瓊魯莽闖禍?但是即便說出來,除瞭多賠上幾條人命,又有何用?

此時本在太後身邊伺候的紫瑗匆匆過來,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後的宮女丹瓊突然暈倒,似乎……似乎也發起瞭高熱。”

所有人同時一驚,唯有卿塵依然淡淡地看著面前一方白雪。這正是她方才借機吩咐紫瑗來報的,如此或可讓天帝下定決心封鎖延熙宮,而一旦查起來也好說丹瓊是伺候太後染上瞭疫癥,不至於牽扯出事情緣由和紫瑗、碧瑤兩人。

何儒義忙問紫瑗:“可是剛剛一直跟在太後身邊的那個宮女?是不是和太後一樣癥狀?”

紫瑗點頭:“是,丹瓊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後身邊。癥狀……癥狀奴婢不敢妄斷。”延熙宮中宮女眾多,何儒義也不能一一認識記得,丹瓊與碧瑤姐妹二人容貌極其相似,所以何儒義隻當方才是丹瓊伺候在側。

借此機會,卿塵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請皇上降旨封宮!”

何儒義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請皇上降旨封宮。”

身旁跪瞭一地人,天帝面向延熙宮方向佇立半晌,緩緩道:“傳朕口諭,封禁延熙宮。”卿塵那一瞬間在天帝的臉上看到瞭極沉痛的神色,她俯在雪中,渾身冰涼,冰雪隨著身體的溫度緩緩地化作雪水,浸濕瞭衣袍,砭透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