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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三十九章 吾將上下而求索

卿塵請夜天凌從四面樓正門而入,先到小蘭亭稍候,她則回以前的房間換瞭男裝,叫來謝經吩咐一句,讓他去請莫不平。

謝經應命去瞭,卿塵獨自站在房中,案後屏風前的檀木架上,放著那把古劍“浮翾”。這把劍現在本應是她隨身之物,但出入宮中多有不便,便一直放在四面樓。她抬手握住劍身,輕輕抽劍出鞘,劍如秋水,其鋒清利,然而卻絲毫沒有寒意和血腥,淡淡地,一泓浮光呈現於眼前。

卿塵指尖緩緩劃過劍身,觸手處如拂清流,同歸離劍之剛烈自有不同。得歸離者,得天下,然而天下的另一半秘密卻系於這浮翾劍,她撫劍沉吟,若有所思。

“屬下見過鳳主。”莫不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卿塵回頭道:“莫先生,我在想一柄劍無論怎樣神奇,也需要有個好主人才行,有的時候,劍是為其主人而鋒利。”

莫不平道:“鳳主所言甚是,便如這浮翾劍空置數十年,如今在鳳主手中,方有出鞘之日。”

卿塵笑瞭笑:“歸離劍同樣如此。”聽到歸離劍的字樣,莫不平老眼一抬。

卿塵輕振劍身,一抹寒光綻現,她揚眸笑道:“我已為冥衣樓做瞭兩件事,按道理,還有第三件沒做。”

莫不平道:“請鳳主示下。”

卿塵歸劍入鞘道:“你可知太子出事瞭?”

莫不平道:“太子一事如今在天都已是謠言紛紜,想不聽說也難。”

卿塵冷笑道:“真是好手段呢!那邊天帝嚴令泄露,這邊卻早已人盡皆知。這或許就是你說的天意吧,凌王現在小蘭亭,你不妨去見一見。”

“哦?”莫不平道,“鳳主的意思是……”

卿塵道:“太子之位已不是有沒有人保、保不保得住的問題,而是他自己已沒瞭這份心。”

莫不平很快領會到卿塵話中之意,眼中精光一閃:“鳳主!”

卿塵神色清明:“倘若不是凌王,穆帝便早已斷瞭血脈,除非冥衣樓就此罷手退出江湖,否則便隻能擇良木而棲,輔佐明主。”

莫不平道:“鳳主是為冥衣樓這把劍選瞭主子。”

卿塵道:“莫先生以為如何?”

莫不平手捻五柳須瞇起眼睛:“鳳主好眼力,天朝這半壁江山本就是凌王打下的。”

卿塵眼中淡淡堅定光彩:“他是穆帝的血脈。”

莫不平亦道:“自然,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卿塵一笑,和莫不平說話還真是省心,一點就透,與其說是她選擇瞭凌王,何不說是莫不平也選擇瞭凌王?

事實亦確實如此,冥衣樓所尋找的那縷血脈,凌王是唯一一個存在著可能性的人,是與不是,他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選擇。方才幾句話,不過是卿塵和莫不平達成瞭絕對默契的共識。

莫不平有些感慨地道:“天星移換,朝局變更,冥冥宿命,早已天定。”

卿塵問道:“莫先生可有想過自己的天命?”

莫不平笑道:“既然是定數,思之無用。”

卿塵神情清遠,道:“凌王有句話說得好,即便真有天命,隻要是他想做,也必逆天而行。”

莫不平若有所思地看瞭她一眼,轉而望著窗外楚堰江,悠然道:“真假天命,說不得還要看鳳主。”

“哦?”卿塵頗有些意外。

莫不平道:“帝星已動,一切盡在人事。”

卿塵手按窗沿,看遠遠的天色陰沉瞭下來,風中隱約帶瞭雨意,便道:“那先生就莫讓凌王久等瞭。”

推門進去,蘭香淡淡,夜天凌正站在屋中看卿塵以前寫的那幅《蘭亭序》,聞聲扭頭,見卿塵又是一身男裝打扮,再一見莫不平,顯然非常意外:“莫先生?”

莫不平微笑道:“見過殿下。”

蘭玘、蘭珞在旁見到卿塵,當真喜出望外,搶上前來:“公子,你可回來瞭!”

卿塵對她兩人呵呵一笑,風流倜儻當真像個翩翩公子哥,對莫不平和夜天凌道:“你們慢談,我還有事找謝經。”說罷左擁右抱,將蘭玘和蘭珞帶瞭出去。

帶著蘭玘和蘭珞樓上樓下看瞭看,姑娘們聽說公子回來,鶯鶯燕燕都聚到瞭堂前,又是說又是笑,立刻將卿塵團團圍坐中央。

蘭玘道:“公子一出門就是好久,可算盼回來瞭!”

卿塵笑嘻嘻問道:“想我瞭?”

蘭玘臉一紅,小聲道:“想有什麼用?”

卿塵心中閃過個怪異的念頭,想起自己現在著瞭男裝,便不再逗她們,喝瞭口蘭璐奉上來的茶,突然問道:“上次給你們出的對子,這麼久瞭還沒想出來?”

蘭珞道:“想出幾個下聯,可公子總是忙,來去匆匆的都沒有機會說,我們還道公子早忘瞭呢。”

卿塵撫瞭撫額頭,道:“我記著呢,說說看,對瞭什麼下聯?”

蘭珞道:“別的都不好,隻一個還勉強,公子的上聯是,日出月進雲多少,我們對瞭一個,山上水下霧幾何。”

卿塵閉目琢磨一會兒,道:“不甚工整。”

蘭玘跺腳道:“這已經是最好的一聯,我們實在不成瞭,公子快告訴我們下聯吧。”

卿塵抬眸看她們都滿是好奇,揚唇一笑,慢悠悠道:“其實……出對子的時候,這個下聯我自己也沒想出來。”

“哎呀!”蘭玘、蘭珞她們都不依瞭,“公子故意戲弄我們!不行!”

卿塵笑著搖頭,目光落向小蘭亭,唇邊的笑淡淡一緩,道:“不過巧得很,方才在外面卻突然想到瞭一個下聯,還算馬馬虎虎。”

蘭玘催道:“公子快說。”

卿塵輕舒瞭口氣:“天南地北道東西。”

姑娘們聽瞭各自思想,蘭珞道:“嗯,這比我們那個好多瞭,以天南地北大路通天的景對日出月進雲影浮沉,以天高地闊的遙遠對日月交替的變遷,最後下面隱的意思,公子是說那些流言蜚語吧?”

“還是蘭珞聰明。”卿塵道,見謝經不知何時已來到前庭,正笑著看她們說話,“都先各自回房去吧,我和謝兄有話說。”

大傢雖依依不舍,但都乖巧地告退散去,謝經笑道:“你一回來四面樓便格外熱鬧。”

卿塵嘆瞭口氣:“當初在這兒那段日子最是自在,又不無聊,又沒心事。”

謝經道:“那會兒張羅四面樓和天舞醉坊,也沒少操心吧。”

“那不一樣,”卿塵道,“小巫見大巫。”她見謝經將近來的賬目遞上前,搖頭道:“我不看,你清楚便行瞭。”

謝經道:“冥赦前車之鑒不遠,你竟這麼放心?”

卿塵微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信還有這個看人的眼力,再說,若連你都不可信,冥衣樓中我還信誰?”

謝經呵呵一笑道:“話聽起來像是有些道理,你這麼一說,我怎麼也不好意思讓你失望。”

卿塵道:“凡事穩紮穩打,並不著急,不過當前有兩件事要即刻辦。”

謝經道:“你說。”

卿塵道:“有種叫‘離心奈何草’的藥,隻有汝陽宮傢有種植,要冥執親自去一趟汝陽,我想知道近段時間什麼人從宮傢得到瞭這種藥,還有,這些人中有沒有人和鳳鸞飛接觸過。”

“鳳鸞飛?”謝經奇怪地道,“鳳傢三小姐?”

“不錯。”卿塵確定道,“第二件事,挑選一批人,務必忠誠伶俐,我會慢慢安排他們進宮進府,以後或許會需要。”

謝經看瞭看樓上,問道:“凌王來瞭?”

“嗯。”卿塵道,“往後便不那麼輕松瞭。”

“知道瞭。”謝經道,“我會盡力,事情這便去辦。”

“有勞謝兄!”卿塵對他一笑,謝經先行離開。

樓上夜天凌和莫不平已經談瞭許久,卿塵沒有上去打擾,步出四面樓站在江邊看著滔滔流水,風馳和雲騁見她出來,踱步上前靠在身旁。

江面陰雲欲墜,衣衫擋不住寒風,絲絲地已飄起冷雨。卿塵出神地想著事情,並沒有察覺雨意,突然間風馳輕嘶一聲,轉身跑開。

卿塵回頭看去,夜天凌站在身後不遠處,目不轉睛地註視她,清俊面色雖然淡然無波,但那眼中抑鬱低沉,隱隱暗雲湧動,比這天色更多幾分陰霾。

他手在身側緊緊握著,顯然在極力壓抑著某種異樣的情緒,卿塵方要說話,他忽然伸手抓過風馳韁繩,縱身上馬,徑自往東快馳而去。

卿塵忙同雲騁一起追去:“四哥!”

雲騁放蹄疾奔,漸漸追上風馳,夜天凌神情陰沉,嘴角冷冷抿成一條直線,也不言語,隻是一個勁兒沿楚堰江打馬狂奔。卿塵默默跟在他身旁,縱馬相隨。

冬雨迎面撲在臉上,刀鋒一般冰冷,卻使人異常的清醒。天晚雨寒,路上行人稀少,不知過瞭多久,夜天凌終於在江邊停住。卿塵亦緩緩策馬立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看著江水浩浩湯湯,浪濤東去。

雨驟風急,激得江面不復往日平靜。過瞭許久,夜天凌開口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願要我,將我送至皇祖母處後不聞不問。這二十幾年,她即便在延熙宮見到我,也都是冷冷淡淡,話都不肯多說一句。她對父皇同樣冷淡,盡管父皇什麼都依她,甚至為她單獨修建瞭蓮池宮,她卻從來沒在人前笑過。我隻當她不願順從父皇,亦厭棄我,更怪她為何不反抗到底,要侍奉兩朝天子,還要生下我來。我亦冷淡她,疏遠她,從來不肯踏進蓮池宮,連她病瞭也不去看……”說到這裡,閉目仰面讓雨水傾淋臉上,長嘆一聲。

卿塵道:“她是一個母親,母親哪有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她越是疏遠你,就越不會有人懷疑其他,天帝也會因此格外疼愛你器重你。她心裡,其實未必比你好受。女人有時候很傻,為瞭自己想保護的人,即便舍棄一生的笑容,也是心甘情願的。”

夜天凌深深吸瞭口氣:“何苦!她可知我寧願年年帶兵在外,也不願在宮中看別人承歡膝下,我樣樣都要比別人強就是為瞭讓她看一眼,笑一笑,她為何不把一切坦然相告,難道我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瞭,連弒父之仇都束手無策!”

卿塵道:“或許,她就是不想讓你瞭解真相,不想讓你知道仇恨,隻願你在天帝面前出類拔萃,做個好兒子、好王爺,平安一生。我雖沒做過母親,但可以想象到母親對孩子最大的護佑是什麼,她隻要你平安罷瞭。”

夜天凌決然道:“我寧肯面對的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甚至卑鄙齷齪骯臟不堪,也隻願聽真相。”

卿塵道:“但事實往往極為殘酷,人卻難得糊塗。”

夜天凌道:“活瞭二十多年,竟不知父親是誰,豈不可笑?”

卿塵道:“人隻要清楚自己是誰就行瞭。”這正是夜天凌對她說過的話。

夜天凌回身,見她渾身濕透地跟在自己身邊,雨水縷縷沿著略微蒼白的臉龐流淌,卻將她的雙眸洗得清亮。他心底隱約一緊,皺眉道:“回宮吧。”

卿塵見他已然收拾心緒,恢復瞭往日的平靜,望著他道:“四哥,我……真的做對瞭嗎?”

夜天凌亦望著她的眼睛,淡淡道:“多謝你。”

卿塵對他微笑,寧願清醒著痛苦的人,永遠不能忍受糊塗的美好,註定要比別人承受更多的東西。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生存方式,終其一生都無法放棄。

遠遠的大正宮在冬日陰雨下籠罩瞭沉重的面紗,風雨飄搖中見證瞭多少古往今來,多少更迭變遷,如今等在眼前的,又將是怎樣一番歲月掙紮。

不管是對是錯,這一步已然邁出,她相信,一定是對的,她知道夜天凌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