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十二譚 > 四 弟弟 >

四 弟弟

夜明收拾後院,清理血跡。小石頭在一旁要幫忙,她搖搖頭,不讓他幫。

等到把一切都掩埋完畢瞭,她回瞭房。小石頭眼巴巴地跟著她:“那狐貍要殺你,我把她宰瞭,你怎麼還不高興瞭?”

夜明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對小石頭講,可小石頭天性愚頑,自己縱是講瞭,他又能夠聽懂幾分?

所以,她隻是搖頭:“我沒有不高興,我隻是……被你嚇瞭一跳。”

“我怎麼瞭?”

“狐貍不好,你把她趕走也就是瞭,何必要下這樣的狠手?”

小石頭不說話瞭,隻看著她。她心裡明白,小石頭不懂自己的意思——小石頭隻是有瞭個人的樣子,還沒長出人的心來。

她安排小石頭睡下,自己也回瞭臥室,然而心中紛亂,直到清晨才蒙矓睡下。剛睡瞭不過片刻,她依稀聽見院子裡有小石頭的聲音,立刻心中一慌,猛地坐瞭起來。下床推窗向外一望,她見自傢的大門開瞭,小石頭站在院裡,正在和門外的張公子說話。

連忙跑出門去,她一邊理著鬢發,一邊把小石頭拉扯到瞭一旁,又對著張公子一點頭:“好多日子不見,您身體大好瞭?”

張公子那一夜和狐貍打架,雖然小勝,但第二天就發起燒來,養到如今方好。這一場病讓他又瘦瞭些許,身姿越發苗條瞭,顯得臉也越發大瞭。對著夜明嘻嘻一笑,他拿眼睛去找小石頭:“那位小兄弟是——”

“哦,是我的娘傢弟弟。因我傢相公總不在傢,所以母親讓他過來,幫我看看門戶。”

張公子收回目光,又去看夜明:“原來如此,嫂嫂,您也真是客氣,有我這樣的鄰居在,還怕沒人替您看傢不成?有什麼事情,您叫我一聲,就和叫自傢兄弟是一樣的。”

夜明鄭重其事地答道:“多謝公子。”

然後她也不多說,隻道:“恕我廚房裡還煮著粥飯,不能久離。改天我傢相公回來瞭,再請張公子敘一敘吧。”

說完這話,她要關院門,哪知張公子伸進一條腿來,竟不許她關:“哎呀嫂嫂,您又何必非要拒人於千裡之外呢?難不成大哥不回來,嫂嫂就不肯理我瞭不成?”

這時,小石頭忽然走過來,扳起他的那條大腿向外一放,然後“咣”的一聲,關閉瞭院門。轉身走到夜明面前,他問道:“他是誰?”

夜明把他拽進瞭房內,三言兩語地講清瞭那張公子的身份來歷。小石頭聽瞭,恍然大悟:“哦……”

“哦”完之後,他告訴夜明:“我夜裡去殺瞭他。”

夜明大吃一驚:“你還殺出癮瞭?這張公子和那狐貍還不一樣,張公子隻是討人厭而已,並沒有傷害我,你怎麼能無緣無故地就要人性命?”

小石頭鼓著嘴,垂眼對著地面說話:“狐貍可殺可不殺,張公子,一定要殺。”

“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你。”

夜明拉著他坐下來:“他喜歡我怎麼瞭?”

小石頭抬眼註視瞭她:“隻許我喜歡你,別的人,無論是人是妖,都不許喜歡你。”

夜明聽瞭這話,覺出瞭不對勁:“小石頭,你別……你別亂想啊,我隻當你是我的弟弟。”

她說她的,小石頭說小石頭的:“我還會繼續長大,等我能夠長成男人模樣瞭,我就娶你。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娶?”他凝神地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也要教導她,“我娶瞭你,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你隻能喜歡我,我也隻能喜歡你。”

夜明怔怔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才說道:“早知道你存瞭這個心,我當初就不會撿你回來。我當你還是個小孩子……”

她站起身走開,不看他。弟弟就是弟弟,他長到墻高瞭,長到山高瞭,她看他依然隻是個弟弟。

但他一定不會聽她的話。

夜明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一如既往地燒火做飯,縫衣洗滌。一夜過後,小石頭在椅子搭成的床鋪上睜開眼睛,忽然感覺這個傢變得很靜。

他跳下地去,跑進臥室,看到瞭空空的一張床。

床褥平整,一點溫度都沒有。他赤腳又跑去廚房,廚房裡米面俱全,蓄瞭滿滿一缸的凈水。

一切都是異常的齊全,唯獨少瞭一個夜明。他手扶門框呆呆地站著,不明白夜明為什麼會不告而別。

為什麼她知道瞭自己喜歡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後來又過瞭幾十年,幾百年,也還是不明白。他是頑石,他不開竅。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慣瞭,不願卷入紅塵情網,尤其那對象還是她心中的一個小弟弟。想一想都覺得亂,索性一走瞭之,留他一個人,慢慢地忘瞭自己。

她沒想到,自己隻過瞭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見瞭面。

那是在一處懸崖峭壁下,她是雲遊客,漫不經心地走過,卻聽見草叢裡有痛苦的喘息聲。覓聲尋找過去,她看到瞭一名仰面朝天癱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體態修長,面貌俊俏,不是她認識的人,然而說不上是哪裡熟悉,讓她瞧著似曾相識。那青年呆望著她,先開瞭口,遲遲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瞭:“你是……小石頭?”

青年立刻連連點頭。

她又問:“你長大瞭?”

青年繼續連連點頭,傻瓜似的,臉上帶著驚喜的微笑。

小石頭是失足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沒摔死,但也摔瞭個七葷八素,一時半會兒地爬不起來。夜明又把他“撿”瞭回去——這一回,她的傢在山林邊緣,她是個半隱居的逍遙人。

她背著小石頭往傢裡走,小石頭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話,說他這五十年裡走瞭很多地方,見瞭很多的人,認識瞭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兒全長結實瞭,如果夜明現在再打他,他也不怕瞭。

等到進瞭夜明的木屋,他用從懷裡掏出一隻小小的佈包,打開來給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過去,就見那是八塊瑩潤的小白石頭,打磨成瞭方正的形狀,上面規規整整地分別刻瞭八卦,瞧著像是印章。小石頭向她笑瞭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瞭八卦。”

夜明托著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這石頭是……”

“是我。”

夜明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是曾經受瞭多少次傷,支離破碎瞭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強一笑:“好,你這手啊,還挺巧的。”

小石頭隨即又道:“送給你。”

“什麼?”

“送給你。這是我,送給你。”

這話沒說錯,這是他那石頭軀體的一部分,這的確是他。於是她匆匆把它包裹瞭,塞回到他手裡:“我不要。這麼要緊的東西,你自己收好。”

說完這話,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瞭,她受不得他那又癡傻又歡喜的目光。他那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也受不瞭。五十多年瞭,一代人都老瞭,偏他這石頭腦袋不知悔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她。她不走怎麼辦?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夠,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後,若是有緣再見,她不信他還愛她。推開房門邁過門檻,她聽見小石頭在後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頭,於是他急瞭,改喊夜明,兇神惡煞地喊夜明。

她還是不回頭,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丟瞭出來,像一把碎骨頭似的灑落草叢。她回瞭頭,把它一枚一枚地撿起來收好,放在門內的空地上。

然後她還是走瞭。

一百三十年後,他們真有緣,竟然又相見。

他不再是那個小石頭瞭,他有瞭名字,有瞭身份,學會瞭翩翩公子的做派。見瞭她,認出她,不喊姐姐瞭,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帶恨,像是要向她討一筆血債。她不理他,由他愛去,由他恨去。

她沒想到這一場愛恨,會糾纏千年。天下會有這樣又癡又傻的東西,對自己竟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