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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石頭

在城外的一處小樹林子裡,夜明放開瞭那名少年。

彎腰把籃子往地上一放,她沉瞭臉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年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我。”

夜明又問:“誰許你那麼欺負人的?你仗著有點本事,就可以打完大人打小孩瞭?你自己知不知道羞恥?”

少年擰起瞭兩道眉毛:“他們是該打的!那孩子掀翻瞭鄰傢鋪子的開水鍋,燙傷瞭好幾個人,鋪子的掌櫃找到他傢裡去,卻被他母親反咬一口,說是夥計吵鬧,嚇壞瞭她的孩子。那孩子闖瞭禍,反倒洋洋得意,實在是可恨。我這樣做,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也不是你這樣做的!況且誰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妖精,我沒有撒謊,你為什麼不信我?”

夜明聽瞭他這一句話,登時柳眉倒豎:“好哇!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可好,幾次三番地說我是妖精!你再嘴賤,看我不揍你!”

少年提高瞭聲音:“那我叫你什麼?你本來就是個妖精!”

夜明瞧出這少年並非凡人瞭——不是凡人,但很氣人,故而也硬下心腸,決定請他吃一記耳光。力氣運到右手掌上,她驟然出瞭手。而那少年見勢不妙,當即腦袋一歪胳膊一抬,正好擋住瞭她這狠狠一掌。

然後,他的胳膊齊根飛瞭出去。

夜明嚇瞭一大跳——她隻想讓這少年吃點苦頭,可沒想打殘他的身體。慌忙彎腰去看地上,她沒找到對方的斷臂,抬頭再去看那少年,少年端然站著,斷臂之處也沒有流血。

“你……”她的聲音都哆嗦瞭,“你疼不疼?你的胳膊呢?”

少年彎下腰,從地上撿起瞭一小塊白石頭:“在這裡。”

“胳膊都沒瞭,你還有心思胡說!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少年把白石頭往斷臂處一按,然後一松手。白石頭隨即落瞭下去,他不在乎,將白石頭撿起來重新緊貼瞭斷臂處,又告訴夜明道:“我是石頭變的,變得還不大好。”

然後他看瞭夜明一眼,本是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相貌,目光卻是冷淡銳利,有瞭千百年的滄桑:“不過,以後會好起來的。”

說完這話,他一松手,這一次,那白石頭緊貼著他的殘肢,沒有再掉。然而夜明伸瞭一隻手在下面,隨時預備去接那塊石頭:“石頭變的?哪裡的石頭變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哪裡的石頭成精瞭?”

少年答道:“我從昆侖山來,你當然不會聽聞。”

夜明立刻抬瞭頭:“昆侖山?難道——難道你是補天之石?”

少年笑瞭一下,顯出瞭一點得意樣子:“不敢當。”

夜明將少年盤問瞭一個時辰,終於弄清楚瞭他的來歷。原來遠古之時,女媧娘娘在昆侖山上煉石補天,一些殘餘石漿凝固成瞭小小一堆碎石。這堆碎石來歷非凡,天生的富有神性,又歷經風吹雨打,吸取日精月華,年歲久瞭,竟也成精通靈,化作瞭如今她眼前的這位少年。這少年自然不能算人,可若說他是妖,也不確切,他自己更是不肯承認。他自從有瞭人形、懂瞭人語之後,便下山進入人間,想要遊歷一番。然而因他是個石頭腦袋,笨拙孤介,到瞭人間之後,不但沒能領略人間的妙處,反而是處處碰壁,苦不堪言,脾氣也日益乖戾暴躁起來。

他對人類是灰瞭心,所以昨日經過夜明的傢門時,嗅到門內有妖氣,便像個賊似的潛瞭進去,想要和這傢裡的妖精交個朋友。結果交談不過三言兩語,他直接被妖精攆瞭出去。

“我無非是想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妖精。”他冷著臉說話,分明是含瞭滿腔怨氣,“可你比人類待我還壞!”

夜明輕輕摸瞭摸那塊白石頭,發現那白石頭紋絲不動,竟是已經和他的殘肢長成瞭一體:“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要待你壞。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為什麼到瞭哪裡都不討人愛?”

“我不想!”

夜明看他沉著臉鼓著嘴,眼神偶爾很老,神情卻還幼稚得很,就有點哭笑不得:“我要回傢去瞭,你呢?你往哪兒去?”

“不知道!”

他若是好手好腳的,夜明也不管他,可他現在少瞭一條胳膊,多瞭一塊白石頭,瞧著實在是有點嚇人,放他跑去哪裡都不合適。思來想去的,她嘆瞭口氣:“罷瞭,你跟我回傢去吧!”

說到這裡,她拉他那條好胳膊:“走。”

拉瞭一下,他不動,拉瞭第二下,他邁瞭步,依然鼓著臉和嘴。夜明一邊拽著他往城裡走,一邊又道:“咱們約定好瞭,等你到瞭我傢,別人問起你的來歷,你就說是我的娘傢弟弟。你呢,也跟著我好好學學,我就不覺得人間有什麼不好。我在人間活得快樂著呢!”

說到這裡,她回頭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石頭吧!”說到這裡,她一皺眉頭,“小石頭,你總瞪著我幹什麼?先前我對你壞,你怨我,現在我對你好瞭,你還瞪我?”

小石頭認認真真地反駁:“我沒瞪你,我是看你。”

“看也不行。好端端的,看我幹什麼?”

“你好看。”

夜明咬牙罵他:“貧嘴的壞東西!再胡說就不要你瞭!”

說完這話,她一松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然而小石頭快跑幾步追上瞭她,非常嚴肅地又道:“你真的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夜明加快瞭腳步,強忍著不笑:“不理你瞭!”

夜明一時動瞭惻隱之心,撿瞭個小石頭回傢。

她的本意,乃是憐惜小石頭不通人間生存之道,有心教導教導他,然而教瞭沒有三天,她發現這小石頭瞧著幹凈秀氣,本質上竟然是個大笨蛋!一個字,教他十遍八遍,他也記不住,拿瞭書本讀給他聽,也和對牛彈琴差不多。她氣急瞭,罵他:“你比隔壁的張公子還笨!人傢張公子學瞭十幾年,還把一本《三字經》學完瞭呢!”

小石頭疑惑地看著她:“三什麼經?那是什麼?”

“你啊,隻懂得吃和睡。”

她氣得臉都紅瞭,惡狠狠地罵他,他卻不在乎。於是她換瞭戰術,閉瞭嘴不理他。這回他慌瞭神,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她躺在床上睡午覺,他也上瞭床,面對面地和她躺著。她慌忙坐瞭起來,攥瞭拳頭亂打他:“小不要臉的!我們既然有瞭個人的樣子,就也得講講人的禮教。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小石頭被她打得亂晃,卻是笑瞭:“不懂。”

然後他向前一撲,撲到瞭她的懷裡:“你總算又肯和我說話瞭。”

面頰蹭過她的衣裳,他側過臉斜瞭眼睛看她,很奇異的,面色通紅,又不說話,單隻是抿著嘴笑。夜明低著頭看他,看他忽然退化成瞭個不大一點的小男孩,便覺得哭笑不得,氣得用力打瞭他的左肩一下:“你還裝——”

話沒說完,因為小石頭左肩一沉,左臂——先前掉過一次的——又掉瞭。

小石頭愣眉愣眼地坐直瞭身體,又成瞭個獨臂人。而夜明從床上撿起一小塊白石頭,也是目瞪口呆。兩人對視瞭片刻,小石頭先笑瞭:“你力氣真大!”

“你還笑?!疼不疼啊?”

“不疼。”

夜明把那一小塊白石頭往他手裡塞:“快,你快把它接回去!”

小石頭搖搖頭:“不要它瞭,我自己還會長出新的胳膊來。”

夜明當即正色說道:“傻瓜!你現在的肉身,不是你真正的身體,那一小堆石頭,才是你的真身。”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手帕,把那塊白石頭包裹瞭,塞到小石頭懷裡,“這是你真身的一部分,你千萬要把它珍重收好。”

“我要它有什麼用?”

“它才是你真正的胳膊腿兒。我們做妖精的,每過兩千年都要遭遇一場雷劫,到時候,你說是那全須全尾的身體結實,還是你這缺胳膊少腿的身體結實?”

“我不是妖精,我是神。”

“小小年紀還學會吹牛瞭。我管你是什麼,反正這東西你一定要收好瞭,你這笨蛋,連你自己的身體都不要瞭?”

小石頭接過那個手帕包,忽然把它又遞向瞭夜明:“給你。”

“給我幹什麼?”

“我把我給你。”

夜明不敢再打他,隻將他的手一推:“呸,誰要你這個臭石頭!”

天黑之前,小石頭的新左臂長瞭出來——或者說,是被他用法力“變”瞭出來。

他乖乖地跟著夜明過日子,夜明夜裡上床睡覺,他在外間用椅子搭瞭一張床鋪,也像個人似的睡覺。如此睡到瞭半夜,他忽然醒瞭過來,伸手在枕頭底下摸瞭摸,摸出瞭那隻手帕包嗅瞭嗅。上面有淡淡的脂粉氣,他覺得,這氣味很香。

然後他坐起瞭身,聽見瞭窗外後院有呶呶的聲音。不動聲色地下地穿鞋,他悄悄地摸到後窗,順著窗縫向外望去,卻是看到瞭夜明和一名女子相對而立。夜明衣衫不整,分明是倉促跑出去的,而那女子穿著一身灰黃衣裙,方臉細眼,妖氣沖天,對著夜明叫罵:“你這假仁假義的東西,故意攪我好事,毀我姻緣,我今日就是找你來算賬的!”

夜明壓低聲音怒道:“狐君!你那算是什麼姻緣?你分明就是想害人!別以為我看不見,你把嘴巴伸得那麼長,分明是想吸男子的陽氣!”

“胡說!我天生就是嘴巴長一點!以我的姿色,想吸男子陽氣,還不是易如反掌,為何偏要去找張公子。我是——我是——”

夜明睜大瞭眼睛:“難不成,你還真看上瞭那姓張的?”

“我與他郎才女貌,看上他瞭又怎的?”

她這回答出乎瞭夜明的意料,夜明張口結舌的一時說不出話來,而狐君騰空一躍,雙眼紅光閃爍:“今日我就要讓你嘗嘗苦頭,知道本君的厲害!”

說完這話,她雙手十指彎曲如鉤,自上而下抓向夜明,夜明側身一躲,讓她抓瞭個空,又小聲說道:“有本事我們出城去打!在這裡鬧出瞭動靜,嚇著瞭人怎麼算?”

狐君獰笑一聲,轉身又是一爪。夜明不肯和她大動幹戈,一味的隻是閃避騰挪,忽聽“刺啦”一聲,正是衣袖被狐君撕下瞭一塊,露出的胳膊赫然印著三道血痕。

夜明也急瞭,正要反擊,然而未等她出手,狐君忽然停瞭動作。

狐君停瞭,她也停瞭,因為春夜微涼的空氣正在波動升溫,妖類的感官素來最敏銳,夜明不安地後退一步,狐君的頭發則是一起立瞭起來。

房屋的後窗開瞭,小石頭跳瞭出來。

他看瞭夜明一眼,然後慢慢走向瞭狐君,面沉似水,眼神寒冷,如同一尊活瞭的石雕。狐君驚恐地望著他,想要逃,然而雙腳卻失瞭控。

幸而,他隻走瞭幾步,就不再走瞭。

然後他抬起雙手,在空中猛地一撕扯!

他與狐君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然而狐君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分崩離析、血肉橫飛!一顆昏黃的珠子包著光芒,從狐君的屍身之中激射出來,他一招手,把那珠子吸進瞭自己手中。

轉身對著夜明伸出手去,他攤開手:“那狐貍的內丹,你要嗎?”

夜明驚駭地搖頭。

他緩緩合攏五指,把那內丹攥瞭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