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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石心

蓮玄知道金性堅死不瞭,因為他不是凡人,或者退一步講,他不是人。

金性堅很重,但是不耽誤蓮玄背著他翻過高墻,跑過大街,一路直奔到瞭克裡斯汀服裝店門口。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投奔瞭,他心中燃燒著一把空虛的火,燒得他五內俱焚,就隻還記得一傢克裡斯汀服裝店,其餘的,全不知曉瞭。

葉青春披著大衣打開院門,這回因為頭腦清醒,目光銳利,所以沒把蓮玄當成鬼怪:“大師?你這是——你扛著的人是金先生?”

蓮玄喘著粗氣擠進瞭院內:“能不能在你傢裡躲一躲?”

葉青春二話不說,轉身就把他們引入瞭樓內。

在上到二樓時,金性堅掙紮著從蓮玄肩上滑瞭下來。葉青春被他們嚇得面無人色:“金先生,你怎麼瞭?你是受瞭什麼傷?現在又能走路瞭?”

金性堅在黑暗之中答道:“我沒事,剛才扭瞭腳,現在已經不疼瞭。”

然後他又道:“可否借我一間屋子,讓我和他住上兩天或三天?至多三天,我便帶他離開。”

葉青春一跺腳:“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嘛!別說三天,三個月三年都是沒關系的!咱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這話說完,他暗暗地一吐舌頭,心想金性堅留下來,自己是沒意見的,可那位愣頭愣腦的大師,還是小住幾天就趕緊走人為好。自己和金性堅有交情,和那位大師可是不熟。

金性堅這時又道:“這一路並沒有人看見我們,現在我先休息休息,有話,我們明天再說。”

葉青春沒意見,讓他們進瞭走廊盡頭的一間空屋內。屋子裡有床,有桌椅,僅夠金性堅一個人住的,至於大師——葉青春瞥瞭蓮玄一眼,認為大師身大力不虧,可以打地鋪。

當著葉青春的面,蓮玄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等到葉青春走瞭,他扭亮瞭房內的一盞小壁燈,這才湊到瞭金性堅面前:“你是不是中槍瞭?”

金性堅先前一直是若無其事的,到瞭這時,他伸手向一旁摸索到瞭床頭欄桿,便合攏手指握瞭住,一點一點地坐到瞭床邊。

“我沒事。”他的聲音奇異的變輕瞭,“人,怎麼可能殺死我?”

蓮玄俯下身去,卻見他的面孔呈現出瞭奇異的青白顏色,他的嘴唇也變得幹燥開裂。眼皮睫毛沉重地垂下去,他的眼珠失瞭光澤。

蓮玄忽然緊張起來。

“我怎麼辦?”他問金性堅,“你快告訴我!要不然,我找個醫生去?”

“笑話!”金性堅答道,“你要嚇死醫生嗎?”

蓮玄緊盯著金性堅,盯瞭片刻,忽然彎腰伸手去解他的棉襖。三下五除二地撕扯開瞭那一大團棉花破佈,他一掀金性堅貼身的襯衣,這回清楚地看清瞭那一處傷口。

“嘿嘿!”他想要沒心沒肺的笑,可是面色驚駭,笑得做作,“你猜這一槍打到哪兒瞭?正打中瞭你的肚臍眼兒!哈哈哈!”

笑瞭幾聲之後,他終於是再也笑不出啦,隻剩瞭幹巴巴的聲音:“你的身體……被打壞瞭。”

金性堅低下頭,在幽暗的燈光中,看自己的肚臍。

他的腹部蒼白平坦,有隱約起伏的肌肉形狀。一粒子彈射入腹部,卻是沒有打出他的血肉腸子來。

堅硬的青灰色從肚臍開始蔓延,顏色之中又有淡淡的黑線,枝枝叉叉,不是血管,更像裂縫。肚臍變成瞭一個破碎的洞口,沒有鮮血,隻有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粉。

“我沒有力氣。”他輕聲說,“你來把子彈弄出來。”

蓮玄慢慢地伸出手,把右手食指探入瞭那洞口之中:“你……你這麼厲害,不會碎瞭的,對不對?”

金性堅閉上瞭眼睛,慢慢地向後仰臥瞭過去:“不會。我這麼厲害,怎麼會死,怎麼會碎?”

蓮玄又說道:“我摸到子彈瞭,我得把它摳出來,你,你疼不疼?”

金性堅答道:“你若不敢,我親自來。”

這話剛說完,地上響起瞭“叮”的一聲,是子彈頭已經離開他的身體、落瞭下去。

他的身邊一沉,是蓮玄一屁股坐瞭下來,手指上還沾染著白色的粉末。眼睛看著前方,蓮玄頭也不回地對他說話:“你的身體變差瞭。原本憑著你的本事,萬箭穿身也不算什麼。你正在變得虛弱,我感覺到瞭。”

然後,他繼續又說:“我會幫你,幫你找全八枚印章,把你拼湊完整。等過瞭那一劫,你就又能好好地活下去瞭。”

金性堅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答道:“不用你管。”

金性堅在這間屋子裡,躺瞭兩天。

兩天之後,他瞧著像是恢復瞭元氣。葉青春把外面的消息和小皮一起帶到瞭他面前——小皮在巡捕房坐瞭半夜,然後就糊裡糊塗地被巡捕轟到瞭大街上。他實在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那位主人,所以兜兜轉轉地最後回瞭來,被葉青春一眼瞧見,叫瞭進來。

和葉青春的消息相比,小皮真是不值一提。站在金性堅面前,葉青春繪聲繪色地報告新聞:“白金剛死瞭!”他湊到金性堅耳邊問,“是不是前晚上,讓大師一刀給紮死瞭?”

金性堅簡單地向他透露過幾分實情,因為知道他是個可靠的,所以這時就點瞭點頭:“大概是。”

葉青春連忙捂瞭嘴,有些心驚。等這股子驚勁兒過去瞭,他繼續說道:“你這革命黨的罪名,得想法子洗掉呀!要不然,難道那房子院子就那麼封著,不要瞭不成?”

金性堅繼續點頭:“是,我會設法。”

“這事沒完結之前,你還是不露面為好。萬一人傢不等你設法,先把你抓進牢裡去瞭呢?”

金性堅連連點頭,似乎是心悅誠服:“對,我也打算去外地避避風頭,等這邊的事情解決瞭,再公開回來。”

“你打算怎麼解決?”

“佳貝勒認識新任的直隸督理,我可以走這條關系線。”

“那得花錢吧?”

“我在匯豐銀行裡還有些錢。”

“照理說一分錢都不該花,你明明就是被人冤枉的嘛。”

“對,是。”

“你最好是別動錢,找塊石頭,刻個章子當禮物送出去得瞭。你不是金石大傢嗎?”

“對,大傢。”

蓮玄面窗站著,強忍著不笑。金性堅平時冷峻之極,像個掛瞭霜的沒嘴葫蘆,不要說閑話,就連閑屁都不肯多放一個,沒想到其實他也會有來言有去語的聊天,雖然聊得是毫無誠意,純粹隻是唯唯諾諾的敷衍。他又想葉青春若是個女人就好瞭,葉青春若是個女人,和金性堅倒是般配,而且有逼著金性堅說話的本事。

如此又過瞭一日,金性堅決定帶著印章離開天津,找個地方清凈幾天。蓮玄因為依然受著通緝,所以決定跟他同走。

小皮被金性堅留下來充當通信員,負責跑腿聯絡佳貝勒。到瞭出發這日的傍晚,金性堅用一頂禮帽遮瞭臉,在佳貝勒的掩護下,帶著蓮玄上碼頭登瞭船。

蓮玄這時也擺不得大師的架子瞭,雙手各拎著一隻皮箱,他像個大號跟班似的,跟著金性堅走。

船是比利時的客輪,乘客不多,而且以中國人為主。金性堅領頭走向頭等艙,忽然就聽蓮玄問自己:“你嗅到什麼氣味沒有?”

金性堅抽瞭抽鼻子,隻嗅到瞭海水的咸腥氣味:“沒有,怎麼瞭?”

蓮玄搖瞭搖頭,一邊走,一邊又向後回瞭一次頭。

方才上船之時,乘客們摩肩擦踵的走,他冷不丁的,嗅到瞭一股子妖氣。

很熟悉的妖氣,是他降服消滅未遂、反倒被它陷害成瞭通緝犯的妖精氣味。可是——他回頭又看瞭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它怎麼敢公然的出現?

客輪不離開天津,他就始終是不安全的。所以彎腰隨著金性堅走入船艙之中,他收斂心思,隻懷疑自己是產生瞭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