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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履冰

陸天嬌和莫先生手拉著手,在小街上走。

天越來越冷瞭,路面上凍瞭一層冰霜,走著如履堅冰,一不留神就要滑倒。莫先生已經連著摔瞭四跤,屁股和膝蓋全都蹭瞭泥雪,可惜瞭他身上這條好褲子。

陸天嬌已經很久沒有出門遊玩過瞭,如今有瞭這樣一個滿意而又不滿意的莫先生,她心裡癢癢的,真想帶著莫先生把滿城逛一個遍,如果莫先生走完這條街還沒有摔死的話。

“你笨死瞭!”她含著笑埋怨他。

莫先生摔得骨頭痛,齜牙咧嘴地扭曲瞭一張好臉:“我平時都是用四隻腳走路的嘛!”

陸天嬌伸出食指一點他的嘴唇:“你少說那些妖精話,不怕遇見個法海,把咱倆拆散瞭?”

莫先生剛要開口回答,卻見陸天嬌轉向前方,神情一僵。

順著陸天嬌的目光望過去,他看見瞭前頭路口拐進來一輛洋車,車上坐著個花枝招展的青年婦人。那婦人一見陸天嬌,立刻露出瞭驚訝表情:“呀!三小姐?!”

陸天嬌一言不發,拉起莫先生向前就跑,不等那婦人反應過來,雙方已經擦肩而過。

陸天嬌一路狂奔回瞭傢。

莫先生累得要死,而且不明所以。而陸天嬌即便進瞭傢門,還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完瞭,碰上我五姨娘瞭!”

“你五姨娘……”莫先生身為一隻貘,一直搞不清人類的親戚關系,“是什麼人?”

陸天嬌瞪瞭他一眼,有些不耐煩:“笨,就是我爸爸的五姨太太!”

“那又怎麼瞭?”

陸天嬌心內煩惱,簡直懶怠回答。她的傢庭,自有特點:傢裡的小姐們,在外面交男朋友,長輩們是不大幹涉的。但是交朋友盡可以自由,婚姻大事卻是必要由傢長做主。

平時她們是雖有如無的賠錢貨,唯獨在談婚論嫁時會顯出價值。憑她陸三小姐的出身和姿容,她的價值約等於一個總長的兒子,或一個年輕的師長。她也有選擇的權力——在總長兒子和年輕師長中選一個。

否則,她就成瞭陸傢的污點瞭。

“五姨娘回瞭去,一定要對所有人講瞭。”她喃喃地嘀咕,“他們是不會允許我和你同居的。”

莫先生也不是完全的不食人間煙火,一聽這話,也明白瞭幾分:“那我們不出門瞭,躲在傢裡避風頭。”

陸天嬌搖瞭搖頭:“憑我爸爸的本領,在這天津衛裡找一個人,還是很容易的。我們除非離開這裡,否則——”

說到這裡,她心事重重的,又搖瞭搖頭。

陸天嬌不肯坐以待斃。

她收拾瞭傢中的現錢,打瞭個小小的包袱,眼看窗外暮色蒼茫瞭,她對莫先生說道:“趁著我傢裡人還沒有找過來,咱們逃吧!”

莫先生非常贊同:“好,逃!往哪裡逃?”

陸天嬌答道:“先不能往車站碼頭去,他們會派人在那些地方堵我們的。我們暫時找個地方藏幾天,等他們松懈瞭,就立刻離開天津。”

莫先生似乎是有點蠢,想都不想,依舊贊同。

傍晚時分,天蒙蒙黑的時候,陸天嬌和莫先生出瞭門。

莫先生倒也認識一兩個妖精朋友,但陸天嬌堅決不許他再和妖精朋友們來往,逼著他安安心心做人。莫先生既是成瞭孤傢寡人,那麼到瞭這要求援的時候,就隻有讓陸天嬌親自出馬瞭。

陸天嬌在胡同口叫瞭兩輛洋車,悄悄地往葉麗娜傢去瞭。

如今知道她情況的人,就隻有葉麗娜一個,雖然葉麗娜也不是全知道,但陸天嬌看她也是個有主見有辦法的,不是柔弱的糊塗女子。

而且葉麗娜在傢十分受寵,很說瞭算,有足夠的自由招待朋友。

夜寒風冷,洋車夫頂著北風拼瞭命地跑,跑三步退兩步,及至到達葉傢門口時,車上的陸天嬌幾乎凍僵。掙紮著下瞭車進瞭門,她把正要出門的葉麗娜堵在瞭傢裡。

葉麗娜本是打算去看戲或者跳舞,忽見陸天嬌帶著個男子跑來瞭,不禁一怔。

把這二人讓到自己專用的小客廳裡來,她先讓仆人端來瞭兩杯熱可可。

對於人類的食物,莫先生興趣不大,於是陸天嬌連著喝瞭兩杯熱可可,五臟六腑都暖和瞭,這才向葉麗娜講述瞭自己的來意。

葉麗娜靜靜聽著,發現若幹日不見,陸天嬌明顯恢復瞭正常,而且還胖瞭些許,可見這位莫先生很合她心意。陸天嬌好轉瞭,她心裡也高興,可是越往下聽,她越覺得不對勁:“你打算私奔?真不回傢瞭?”

陸天嬌蹙起眉毛來,搖瞭搖頭:“我傢的情況,你還不知道嗎?這不是一件能夠商量的事情,我爸爸肯定不會允許我嫁給他的。”

說完這話,她抬頭對著葉麗娜笑瞭笑:“我隻在你這裡躲幾天,至多不會超過一個禮拜。在金錢上,我們都沒問題的,隻要風頭一過,我們就離開天津。”

葉麗娜不置可否,找瞭個借口把陸天嬌單獨叫出房來,小聲問道:“先前也沒聽說你認識個姓莫的,怎麼忽然就和他好得要私奔瞭?”

陸天嬌半真半假地笑道:“不是告訴你瞭嗎?我先前是不認識他。是我爸爸非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逃瞭出來,在外面認識他的。他救瞭我的命,沒有他我早在外面凍死餓死瞭,他是不是好人,我還不知道?”

葉麗娜聽瞭這話,半信半疑,又有些嫉妒,因為那位莫先生瞧著真是夠體面的。陸莫二人又是如此相愛,讓她不由得聯想起瞭自己的慘痛情史。

“讓你在我傢,我覺得不妥。”她不管陸天嬌臉上的表情,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傢裡人多口雜,你要是一個人來就罷瞭,可你還帶著這麼大的一個男人,我可藏不住。但是我有一個地方可以安置你們,就是我哥哥傢裡。我哥哥你知道吧?”

陸天嬌眼巴巴地看著她:“我知道,是留洋回來當裁縫的那個人吧?”

“才不是裁縫呢,我哥哥是個藝術傢——先不管這些瞭,總之他一個人當傢,沒人能管他,他傢裡也有空閑的屋子。你傢裡的人也許會找到我這裡來,可絕對想不到你會到我哥哥那裡去。”

說到這裡,小客廳裡的電話鈴忽然響瞭。葉麗娜跑進去拿起話筒,陸天嬌跟進去,隻聽瞭幾句,臉上就變瞭神色。

等到葉麗娜放下電話,她問道:“是我傢裡人打過來的?”

葉麗娜也緊張瞭:“問我見沒見過你,我說沒有。聽著話裡的意思,像是已經找過你住的那個地方瞭。”

陸天嬌當即望向莫先生,莫先生也看著她,兩隻眼睛很清澈,有點傻氣,不是個有擔當的樣子,但是很真誠。

“不能耽擱瞭。”陸天嬌決定不指望他,自己拿主意,“天亮之前,我們就走!”

清晨時分,葉麗娜用瞭傢裡的汽車,悄悄地帶著這一對伉儷往英租界去瞭。

汽車停在瞭克裡斯汀服裝店門前,葉麗娜裹緊瞭身上的裘皮大衣,哆嗦著下汽車去敲門,然而敲瞭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隔壁畫雪齋的大門開瞭,一名少年仆人正在院子裡掃雪,聞聲趕出來說道:“咦?您不是葉二小姐嗎?”

葉麗娜認出他是金性堅手下的仆人小皮,不禁臉一紅:“你來得正好,我哥哥去哪裡瞭?”

小皮笑道:“葉先生到北京去參加一個什麼博覽會瞭,服裝店這幾天歇業休息,夥計也都放瞭假瞭。”

“他沒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小皮答道:“好像是說,最遲聖誕節前回來。”

葉麗娜登時有些絕望,回頭看見陸天嬌已經帶著莫先生下瞭汽車,站在距離自己一米遠的地方,兩人都圓睜二目乖乖站著,像一對驚駭的鴛鴦。饒是這樣驚駭,他們還手拉著手。

葉麗娜看在眼中,不由得又想到瞭自己對金性堅的那一片心事,心中登時一酸。

“看什麼?”她勉強笑道,“我送佛送到西,說幫忙就一定幫到底!”

然後她也不顧小皮阻攔,直接就沖進瞭畫雪齋的大門。

金性堅通常是在中午“醒”來。

在醒之前,他未必就一定是睡著的,但總要他能夠衣冠楚楚地下樓露面瞭,才能算是他真醒。

冬季天短,葉麗娜闖進來時,太陽還沒有升出多高,遠遠沒到金性堅睡醒的時刻。

小皮不好意思對著大姑娘動武,又拉扯不住葉麗娜,隻得搶在葉麗娜前頭飛奔上樓,硬把金性堅從被窩裡掏瞭出來。

金性堅睡覺時是不用人在跟前的,小皮不甚瞭解他的睡眠狀況,萬沒想到他睡起來會睡得這麼死,急得將他好一頓揉搓,硬把他攪瞭醒。

金性堅的睡相很規矩,睡袍和頭發一絲不亂。仰臥在床上瞪著小皮,他把臉板得鐵青,胸中顯然憋著一座活火山樣的起床氣。小皮壯起膽子,向他賠笑:“先生,葉小姐來瞭。”

金性堅沒出聲,依然瞪著他。

小皮伸手往門外指:“您聽見腳步聲沒有?她馬上就來瞭。今天她像是有急事,見隔壁葉先生不在傢,馬上就沖到咱們這兒來瞭。”

金性堅惡狠狠地一掀棉被,掀出風來。伸腿下床找到拖鞋穿上瞭,他站起來,對著小皮嘀咕瞭一句:“要你何用!”

這時,葉麗娜進來瞭。

葉麗娜硬著頭皮、厚著臉皮,懇求金性堅幫個忙,暫時收留陸天嬌和莫先生幾天,又向他解釋瞭為何這二人不敢去住旅館飯店——陸傢頗有勢力,所以他們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

葉麗娜總覺得金性堅不是俗人,旁人怕惹火燒身,或許不會幫這個忙,但金性堅一定不一樣。

而且,她想金性堅也是青年人,一定能夠體諒有情人要成眷屬的迫切心情。

想到這裡,她愣瞭愣,忽然覺得金性堅雖然臉上沒有皺紋,兩鬢未染霜華,但又實在讓人覺著他不像個青年。

把這無關緊要的念頭拋開,她一邊隨著金性堅下樓,一邊繼續懇求。

金性堅一直一言不發,直到進瞭客廳,見瞭陸天嬌和莫先生,他依然沉默著。

直到把起床氣壓得差不多瞭,他從小皮手中接過一杯茶,慢吞吞地啜飲瞭一小口,目光從陸天嬌臉上掃過,落到瞭莫先生身上。

盯著莫先生,他看瞭半天,看得在場幾人都發瞭毛。

把茶杯向旁交給小皮,他終於開瞭口:“去為客人收拾一間客房。”

陸天嬌當即向他淺淺一躬致謝,又回頭對著莫先生笑道:“別傻站著,我們一起謝謝金先生。”

金性堅答道:“不必客氣。”

他說完這話,就再不言語瞭。葉麗娜站在他旁邊,他感覺到她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但是懶得回應,隻做不知。

葉麗娜覺得這一定是金性堅給自己面子。

小皮很快就把客房收拾出來瞭,是間很潔凈寬敞的屋子。

葉麗娜自覺著面上有光,戀戀不舍地告辭離去。

陸天嬌送瞭她出去,回來後見莫先生正在地上踱步,就笑問道:“你不休息,亂走什麼呢?”

莫先生抬頭答道:“我覺得這地方住起來很舒服。”

陸天嬌環顧四周:“這屋子是不錯。”

莫先生說道:“不是,是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很舒服。”說到這裡,他仰起臉用力嗅瞭嗅,“這裡的空氣真好聞。”

陸天嬌也跟著做瞭個深呼吸,可是沒有嗅到什麼氣息。拉著莫先生坐到床邊,她本意是想讓他也歇歇,可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她看著他的眼睛,卻是出瞭神。

為瞭他,自己這回可是和傢裡徹底鬧翻瞭。

那個傢庭雖然亂糟糟的沒什麼親情可言,但終究是她長大的地方,是她的庇護所,是她的錦繡叢。她這私奔的醜聞還沒有鬧開來,如果她現在反悔,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他這個騙子,她想,他根本就不是夢裡那個文武雙全的少年英雄,他活瞭這麼多年還這麼沒出息,可見他就是個無能的貨色,想必直到自己老死瞭,他也沒有出人頭地的可能。

甚至,他根本連人都不是,誰知道貘是個什麼東西?反正她在萬牲園裡是沒見過。自己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闊小姐,和個妖精過一生?

說起來都不是一般的瘋——由此可見,她父親真沒冤枉她,她是應該到精神科去瞧瞧腦子。

想到這裡,她的心亂跳瞭起來,忽然感覺自己怕瞭,坐不住瞭。

然而就在這時,莫先生向她笑瞭。

那是個傻而甜蜜的笑,笑得劍眉舒展,目若燦星,嘴角深深地翹起來,顯出瞭面頰上隱約的酒窩。抬手拍瞭拍陸天嬌的頭頂,他說道:“你別怕。”

陸天嬌看瞭他的笑容,怔瞭片刻,隨即答非所問:“你害死我瞭。”

他放下手,認真地點頭:“我知道。”

“隻是知道就完瞭?”

“我是你的,聽你的話。”他看著陸天嬌的眼睛說話,“你活一百年,那這一百年裡,我都是你的。”

陸天嬌移開目光,往地上看:“其實我從傢裡逃出來的那一晚,你不管我也好。反正我不知道世上真有你這麼一個人,我無論死活,也都不會恨你。”

莫先生飛快地嘀咕瞭一句:“我不能讓你死。”

“為什麼?舍不得我?”

莫先生不假思索地一點頭:“嗯。”

陸天嬌嘆瞭一口氣,看上瞭他,又看不上他。扭頭又看瞭莫先生一眼,心想這傢夥連句好聽話都不會說,就隻會漂漂亮亮地傻笑。

嘆過瞭之後,她忽然又想起瞭新問題:“你餓不餓?”

莫先生沒想到她會問到這裡,愣瞭一下才點瞭頭:“餓。”

“那怎麼辦?”

莫先生如今是不肯、也不敢再對陸天嬌的夢打主意瞭,平日餓瞭,都是在傢宅附近遊蕩,隨便找些夢來吃。如今到瞭金宅,他們須得老老實實地避難才行,又怎能讓莫先生再跑出去覓食?

認真地想瞭一會兒,莫先生有瞭主意:“這裡不是還有一對主仆嗎?我去吃他們的夢好瞭。”

“人傢要是不做夢呢?”

“我可以略施小計——”

陸天嬌當即扇瞭他一巴掌:“你還想害人?”

莫先生一聽這話,當即委屈瞭:“我沒害人。他們若是做夢,我就吃;若是不做夢,我就餓著。”

此言一出,又招來瞭一巴掌:“哦,不害別人,專門害我?我上輩子欠你的瞭?”

莫先生被陸天嬌罵得啞口無言,但好像上輩子曾被她罵瞭一百年似的,心裡並不動氣,非常的習慣。

如此在客房裡度過瞭一天,入夜之後,他等著陸天嬌睡熟瞭,這才爬出被窩,脫下身上的襯衣襯褲,成瞭個赤條條的模樣。

輕輕扭開門鎖打開瞭房門,他一閃身溜瞭出去。房門無聲無息地重新關瞭上,房內的陸天嬌還在酣睡,而房外的莫先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四腳獸。

這四腳獸胖墩墩的,很有幾分熊樣子,然而粗腿細尾巴,鼻子也略長瞭些,看著又是個四不像,正是露瞭原形的貘。

貘在黑暗中抽瞭抽長鼻子,沒嗅到夢的氣味,於是心想這戶人傢的主人也真是小氣,住著這麼富麗堂皇的大房子,怎麼就隻雇瞭一個仆人?

貼著墻根向前走,他經過瞭仆人房——仆人小皮正睡得甜,半個夢都沒有做。

於是他無聲無息地邁動短腿上瞭樓。

樓上有股子很好聞的氣味,人類嗅不出,他卻是立刻就察覺到瞭。

覓著氣味向前走,他停在瞭一扇半開的房門前。

門內黑洞洞的,傳出平穩的呼吸聲。

貘從半開的門縫中擠瞭進去,如果裡面的人忽然醒瞭也不怕,他的法力雖然馬馬虎虎,但迷惑那人一時半會兒還不成問題,一時半會兒的工夫就足夠他逃之夭夭瞭。

然而就在他進門之後,他的脊背感受到瞭一陣涼風。

是房門自動地關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