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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窈窕淑女

金性堅端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二樓的露臺。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他漫不經心地往外看,一邊看,一邊百無聊賴地啜飲著一小杯熱咖啡。街景沒什麼好看的,咖啡也沒什麼好喝的,他知道自己是心中缺瞭滋味。

忽然間,他手一哆嗦,熱咖啡隨之蕩漾出瞭浪頭。那浪不但滾燙,而且刁鉆,居然越過杯口,一點也沒糟踐,全數澆在瞭他的腿上。天氣好,他穿得單薄,受瞭這一燙之後,他並未大呼小叫,隻弓著腰站起身來,端著杯子原地轉瞭好幾圈。

咖啡之燙固然令人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樓下那位翩翩來客——葉麗娜小姐。

金性堅並非不識風情之人,這麗娜小姐一天一趟地登門拜訪,其中深意,他自然知曉。可知曉歸知曉,他絕無任何招蜂引蝶的興致,又因為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葉青春,葉青春對他一直不賴,所以對於葉麗娜,他熱瞭不行,太冷淡也不妥。而葉麗娜一點也不體諒他這冷熱交替的苦心,一味隻是來做客,若不是這好些的租界地方寸土寸金,像樣的洋樓難得入手,那麼金性堅真有一點搬傢的意思瞭。

就在這時,房門欠瞭一道縫隙,仆人小皮沒進來,隻訓練有素地貼上門縫,伸進瞭一張嘴:“先生,葉小姐又來啦!”

金性堅直瞭腰:“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剛從外頭買東西回來,不知道先生在不在傢,得上樓看看才知道。”

“那我不在。”

“她要是非得留下等您回來呢?”

“那你就去隔壁,找她哥哥去!”

小皮將嘴收回,將門關閉。一五一十地下樓去回復瞭葉麗娜,葉麗娜如今日裡夜裡,眼前晃動的都是金先生那瀟灑的身影,縱是見不到他本人,留在他傢裡坐坐也是好的,所以果然不肯走。小皮沒說什麼,好茶好糖地招待瞭她,約摸過瞭一個來小時瞭,他溜溜達達地前往克裡斯汀服裝店,笑瞇瞇地告訴葉青春:“您傢二小姐,在我們公館坐著呢!”

葉青春將一匹綢緞展開瞭裹在身上,正要向個西洋婆娘展示這中國綢緞之美,聽聞自傢妹子又賴到金公館不走瞭,不禁長嘆一聲,將一張白臉羞瞭個粉紅。粉臉配著鮮艷綢緞,他這回倒真是美瞭個透。

“瘋瞭!”他從綢緞中鉆瞭出來,“這丫頭真是——真是——”

他最後也沒“真是”出個結果來,隻感覺顏面掃地。自己這樣一個大藝術傢,尚且守身如玉,連著半年多,都沒有交過新女朋友,妹妹既不是藝術傢,更沒留過洋,怎麼就好意思見一個愛一個,公然地躥到男子傢中久坐哩?

葉青春很怕金性堅因此看扁瞭自己,故而邁開大步走去畫雪齋,硬把葉麗娜揪瞭回來。葉麗娜現在看他和看封建惡勢力是一樣的,也不和他紛爭吵鬧。

到瞭第二天傍晚,她畫瞭個新式的妝容,做瞭個摩登的打扮,手裡拿著兩張話劇票,又跑來瞭金公館。

她來瞭,金性堅正要走,兩人在公館門口狹路相逢。金性堅雖然冷淡起來如同頑石一般,但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糊裡糊塗地就被葉麗娜卷到瞭話劇社裡,昏頭昏腦地看瞭一場話劇。

話劇結束之後,金性堅若有所思地回請她吃瞭一頓冰激凌。

當晚進瞭傢門之後,金性堅沒猶豫,直接對小皮說道:“收拾行李,明天去北京。”

小皮是個乖小子,得令之後便開始仔仔細細地準備行裝。金性堅關瞭大門,獨自站著發瞭一陣呆,然後無聲無息地走去瞭他的地下室中。

這地下室如同一處與世隔絕的秘境,他下瞭一層,又下一層。這最底一層真是寂靜極瞭,室中央放著那一口玉棺,棺內藏著一團忽明忽暗的光,於是玉棺也跟著生輝瞭。

輕輕地坐在玉棺旁,金性堅把一隻手搭上瞭棺材。棺材是白的,他的手也白,恍惚之下,仿佛他受瞭那棺材的妖法,也石化成瞭個玉人。指尖劃過棺蓋,他在良久地沉默過後,終於開瞭口:“我要出一趟遠門。”

隨即他又搖瞭頭:“不,其實並不遠,坐特快列車,要不瞭幾個小時。”

說到這裡,他垂下眼簾,面孔沒有血色,眼珠子卻是黑曜石一般地黑,除此之外,神情不動,睫毛也不動,像一座雕像。

“你還沒有坐過火車。”他平淡無味地繼續說話,“如今的世界,和過去大不相同,你將來見瞭,會不會怕?”

手掌溫柔地拍瞭拍棺蓋,他的聲音低瞭一點,軟瞭一點:“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然後他笑瞭一下,收回瞭手:“我這一次去北京,也並不完全是為瞭躲避葉二小姐。該我做的,總要去做。我本以為那印章是散落四方、不可尋找的瞭,沒想到機緣巧合,其中一枚自己送上瞭門。有一就有二,趁著我還有時間,我慢慢地找,總能找全的,對不對?”

黑眼珠慢慢地轉向前方,他盯著棺中的那一小團光芒說話:“知道你嫌我吵,我不說瞭。你乖乖地等著我回來,不要鬧。”

說完這話,他站起身盯著玉棺,又發瞭十幾分鐘的呆。發呆的時候,他將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瞭一條直線,仿佛是微笑,也仿佛是在咬牙。

翌日上午,金性堅帶著小皮,小皮拎著皮箱,主仆二人直奔瞭火車站去。

金性堅這般的階級,乘火車自然是要買頭等座的票子,頭等車廂人少,所以兩個人上車時也不著急,一路閑庭信步地向內溜達。小皮走在前頭開路,金性堅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頭,忽然發現小皮停瞭腳步,他一抬頭,隨著小皮一起傻瞭眼。

他看見瞭葉麗娜。

葉麗娜站在一處座位前,一手拄著一把花陽傘,一手掩著張成瞭圓形的紅唇,滿臉訝色:“呀!金先生?!”

金性堅雖然一貫不動聲色,這回也忍不住微微地蹙起瞭眉頭:“葉小姐?”

葉麗娜立刻向車窗的方向橫挪,要讓出位子來給金性堅:“這可真是巧極瞭,金先生今天也去北京?”

金性堅試探著反問:“葉小姐和我是同路?”

葉麗娜笑得朱唇一咧,心花怒放地向他招手:“我是去北京參加同學會——這可真是巧極瞭,我身邊都是空位子,金先生請過來坐吧!”

金性堅猶豫瞭一下,沒好意思拒絕。